邊城白夜 不知道換乘了多少次火車、公交車、班車后,才到達了湘西鳳凰古城。從最后一班車上下來,最先迷住眼睛的是一幢幢風格古樸典雅的吊腳樓,仿若讓人真穿越了時空,回到了民國的江南。 還未見到沱江就先聽見了水聲,嘩嘩,嘩嘩,嘩嘩,分秒不停地唱著愉快的歌謠。這座隱居于世外,最先以土匪聞名山外的古城一直以來無人敢輕易闖入,多年后,因作家沈從文和他的《邊城》、《湘行散記》,成了中國最具有苗族風情特色的浪漫旅游城市,吸引了世界各地的游客前來觀光,看一看這只神秘的鳳凰,更是為了親眼目睹沈老先生筆下的邊城,那個美麗總讓人哀愁的翠翠女孩。 當沱江正式出現(xiàn)在眼前,我才發(fā)現(xiàn),這些年,我一直犯著兩個低級錯誤,其中一個就是沱江的名字,它的全名不叫沱江,叫沱江河。河水清澈如碧,自北向南流淌,遇到攔水壩就像瀑布一樣從上面一條條的流下來,在河床里卷起一朵朵小小的浪花,優(yōu)美潔白的像洗過的天空飄著一朵朵小巧精致的云朵。河上一座座橋和臨河兩岸的吊腳樓倒影在河水里,風一樣輕輕的晃悠悠,搖啊搖,搖啊搖,鑲嵌出了一幅湘西的清明上河圖。 九月的湖南,天氣還是酷暑難當,但隱居在青山綠水間的鳳凰古城因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沾染了山的仙氣、水的靈氣,雖然是太陽當空,但涼風撫摸在身上,完全沒有燥熱的煩悶,只有清涼的愉悅。加上是旅游淡季,游客不多,無論是沿河散步,橋上看水,還是穿行在每條青石板小巷里,都不見熙攘的人流和商業(yè)沸騰的喧嘩,只有三三兩兩的游人端舉著相機慢悠悠的邊走、邊欣賞著風景,拍著照。古城墻上隨處可見攀援的綠色藤蔓植物和從縫隙里不費吹灰之力就鉆出來的小草、小野花,一種自然古樸的寧靜,時光比烏鎮(zhèn)、大理慢了許多,使你情不自禁的一次次想起沈從文,和他的《湘行散記》里那些美到心醉的句子。 漫步在各條小巷里,秋陽從碧澈的天空落到吊腳樓頂,再從黑色瓦片的縫隙里漏進來,灑在青石板上,風微微的推搡它們,斑駁的碎片像是漂浮在水面上的風景多姿搖曳,給人無限溫情,諸多遐想。 和江浙古鎮(zhèn)一樣,鳳凰古城的吊腳樓也臨水而建,古色古香,還有許多雨巷、青石板,但給人總感覺它與江浙古鎮(zhèn)還是有那么一些不同的地方——少了軟,吳儂軟語的溫軟。無論是建筑還是人,尤其是女人,都一樣。江浙的建筑是粉墻黛瓦,里里外外透射出給人的是一份輕柔舒緩的靈秀,像一個個精致的女子明眸皓齒斯文地吃著一粒粒紅石榴,讓人見到后,心無顧慮地就敢走近去打聲招呼。而鳳凰古城的吊腳樓可不,你越是細看,越是內心里有幾份畏懼,總感覺它的身后或任何不被你發(fā)現(xiàn)的地方都藏著一把利器,只要你敢有非分之舉,就會拔出來刺中你的要害,尤其是屋頂上歇山起翹的那幾只角,像一只只兇猛的犀牛的頭角,你越是認真的看,心里越是發(fā)怵。女人們也都一樣,面相上對你很客氣,微笑著,但聲音和舉動卻完全沒有江浙女人的輕柔靦腆,無論她們怎么包裝自己,言談舉止出來的總帶有那么一種粗獷的野性和匪氣。不得不承認,一方水土養(yǎng)育一方人。就連沱江的水也是這樣,不管它怎么模仿江南姐妹們溫婉的脾性,或沉靜或流淌,骨子里始終保持著一股江南的水沒有、也無法有的霸氣。 盡管這樣,但它還是有許多地方很像江南,甚至比江南更有著江南的味道。這個初秋,陽光正好、涼風習習的上午,一個人在青石板的巷子里安靜地閑逛,無論心情有多么的愜意,總還是感覺少了一樣最該有的情調——雨。 是的,少了雨。在鳳凰古城的青石板巷子里行走,最不能缺少的就是雨,小雨或是細雨都行,是那種既要能打傘又不會濕鞋的小雨。煙雨是江南最為迷人的風景,凡是去過烏鎮(zhèn)、西塘的人都知道,小雨天最具有古鎮(zhèn)意境,天青色等煙雨,我在等你,如詩如畫,浪漫繾綣。但若是晴天,也有晴天的明媚、遼闊、高曠、舒朗,一點兒也不遜色于雨天,不會讓你感覺到有缺憾存在。但在湘西鳳凰古城不行,天氣就算是再好,若是在巷子里行走,要是沒有一點兒雨下下來,心里總會有些許的失落。這是我在鳳凰古城巷子里行走稍稍失落的感覺,也是心里唯一的遺憾。 來鳳凰,最主要的景點不是走青石板小巷、不是看吊腳樓,而是看水,看沱江的水。這是我犯下的第二個低級錯誤,一直以來,我始終把沱江當成是沈從文筆下的邊城(相信許多人和我一樣)。來后才知道邊城不是在鳳凰縣,也不是這條沱江河,它在湘西的另一個叫花垣縣的茶峒鎮(zhèn)(現(xiàn)改名為邊城鎮(zhèn))。我明知道自己錯了,錯的低級,錯的離譜,可我仍固執(zhí)地繼續(xù)錯下去,堅持把沱江當成是邊城,只因呈現(xiàn)在我眼前的這條河流,無論怎么看,它都像是沈從文筆下的邊城。 白天看沱江水看不出什么味道出來,天氣雖然不怎么熱,游客也不怎么多,但畢竟是白天,氣溫多少有些高,游客也多少有一些,而且,午時的氣候最容易使人犯困。這時候吃了飯回到房間里睡上一覺,醒來后泡一壺綠茶或是花果茶,到陽臺上坐下來,一邊小口地喝,一邊吹著河風欣賞河景,看橋,看橋上的人看你,看天上的云,一直看到夕陽西斜把河水染紅,腦子里想到的全是沈從文的情書情話: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shù)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夕陽落進山谷后,沱江開始熱鬧起來,兩岸邊的游人越來越多,喧嘩聲掩蓋了流水聲。當夜幕降臨,臨河一排酒吧屋子里的燈光跟著全部亮了起來,音樂聲也隨即響了起來,橘紅色、藍寶石色的燈光閃閃爍爍的投影在沱江河里。沱江,瞬間變成了世界上最美、最具有民族浪漫風情的一條河流。酒吧里唱歌的人高一聲、低一聲地聲嘶力竭吼著,湘西往事,像是土家女子在哭嫁,順著沱江水緩緩遠去。酒吧外面人山人海,有許多人從這座橋上走過,又走上另一坐橋,最受歡迎的是一座木板橋和用幾十個石頭砌成的墩子橋。有人牽著手走,說著沈老先生的情話:橋的這頭是青絲,橋的那頭是白發(fā);有的人獨自走,也說著沈老先生的情話:我一邊看水,一邊想你。 沱江沸騰的夜晚一直到十一點半后才恢復寧靜。這時候,從外面回到房間里立于窗前,對岸所有的門窗都把沱江關在門外,沱江不再被人打擾,一輪晶亮的上弦月靜靜的落在水中央,像一只小小的月牙船。河水又獨自清唱起了它亙古不變的歌謠,聲音比白天更加的悅耳。沐浴夜風,一支煙吸完,夢開始來催請上床入眠。 枕水入夢。在烏鎮(zhèn)、西塘,你是找不到這種真實感覺的,盡管是臨水而臥,但流水無聲,失了水聲韻味。在鳳凰古城你不會有這種遺憾,你完全能感受到自己是枕在水上,嘩嘩,嘩嘩,嘩嘩,分秒不停息的嘩嘩。這聲音最悅耳、最安靜,最是優(yōu)美的催眠曲。 當眼睛從夢里醒來,你才發(fā)現(xiàn),叫醒你的不是鬧鈴,是沱江河里的水。不用急著起床,坐在床上看向窗外,一葉烏篷飄在靜靜的沱江水面上,跟沈從文的情書一模一樣的美。這時候,你不會再有一絲一毫的猶豫,時間就是風景,你會立即起床洗漱,然后沖下樓,去到沱江河邊,靜靜的沿著河堤慢慢的走著看著,享受著像梭羅一個人在瓦爾登湖的孤獨。當紅日爬上山坡,灑下金光到沱江河里的那一瞬間,從山坡上傳下來一個女子天籟般的歌聲,她唱的是苗族山歌《小背籠》,歌聲落進水里,恰到好處的給河流的清曲填上了詞。 到過鳳凰的人都說,古城的美,美在夜晚的沱江。的確是這樣。但對于喜歡寧靜的我而言,清晨的沱江才是最美的,美的清澈,美的寧靜、美的詩意,美的動心、動魄、動魂。 “我明白你會來,所以我等”。當我來到聽濤山上,既是拜謁,也是辭別沈老先生。站在先生墓前還未鞠躬,耳畔的風聲已讓我聽見了先生說出了這句話。先生的墓地極其簡單,在一小塊草坪上,沒有墳冢,只豎了塊狀如云菇的天然五彩石,碑石正面是先生的手跡: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背面,是先生妻妹張充和撰聯(lián)并書寫的:不折不從,星斗其文;亦慈亦讓,赤子其人。其聯(lián)句尾字合起來:從文讓人。透射出先生一生謙和、謙卑、隱忍、淡泊、寧靜的做人從文的性格。 聽濤山上綠樹成蔭,寧靜幽雅,此時只有我一個人。靜靜的立在先生墓前,沐浴晨風,聽著林間鳥兒的歡唱和山下沱江河水嘩嘩的流淌,想象先生的樣子。他像是猜中了我的心事,知道我遠道而來的目的。他沒有多說什么,重復了兩遍他墓碑上的那十六個字: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 良久,我才鞠躬。這時,和我結伴的朋友發(fā)來信息,問我在哪里。當我欲轉身離開時,仿佛又聽見先生在說話,還會再來鳳凰嗎? 我怔了怔,心里五味雜陳。“也許不來了,也許‘明天’就來。 2019.9.17 杭州下沙 文學 人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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