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州房東 21歲那年我漂在鄭州。整整一年時間,這座城市和我沒有發(fā)生任何故事,但我和它發(fā)生的故事特別多。離開鄭州后,我用筆在紙上寫過一篇長文《流浪淚》,講述的就是這些故事。悲哀的是,流浪始終在路上沒有停下來,稿件不知道什么時候遺失了。2012年,我又寫了一篇短文《往事成殤》,簡要講述了那年在鄭州飄蕩的酸甜苦辣。 一個人在一個地方無論是漂泊,還是工作,抑或定居,總少不了會和本地人打交道,時間久了,對他們的脾氣與秉性便有了一個在自我心中的評價,這個評價我們很多人總是極端的把它歸類在那個地方上所有人的身上。無論好評還是差評,我認為都是不合理的,世界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兩片樹葉,更何況是有思想有語言復雜的人類。 鄭州是河南省省會,自然,鄭州人是標準的河南人。河南人在中國大多數(shù)外省人眼里是被排斥的。盡管有河南人在我的印象里也有不好的,但我從不因為一個、兩個人的壞印象就讓我對整個河南人都打差評,這不是我的性格。我的戶籍是湖北,從出生到出來社會流浪前一直沒有離開過荊楚大地,對湖北的愛當然是深情的,但這么多年在外地漂泊,我從不因為遇見一個湖北人而眼淚汪汪,甚至相反還保持著警惕——在鄭州漂泊時,正是一個湖北十堰的小老鄉(xiāng)用極其卑鄙的手段差點把我弄進監(jiān)獄去坐牢。 除我二姨父外,我真正親密接觸的第一個河南人是一個地道的鄭州老婦人,她是我那年漂在鄭州的第一個房東,矮矮個頭,70多歲,腿腳不是很不靈便,要拄著一根拐杖走路,上下樓必須要有人攙扶才行,若沒有人攙扶,她自己從一樓爬到二樓,別人一分鐘不要,她起碼要十多分鐘。 她是一個知識分子,鄭州某財經(jīng)大學畢業(yè)的,退休前在鄭州市一家國營集團當會計,普通話講得不錯。按理說,這樣一個有知識的老人,接人待物是很知書達理的,但她在我們租戶人的眼睛里完全不這樣認為,是一個十分討厭到可惡可恨的老太太。 她不跟我們常住在這個小區(qū),但每個月會回來收租住上十來天。她回來的這十來天,無論是清晨還是晚上,小區(qū)就無法寧靜。她每天早晨五點鐘起床,因為手腳不靈便,做事很不方便,她就一邊做一邊罵。聲音之大、嗓門之尖,整個小區(qū)的人都被她吵醒了。當她穿戴好后拉開門拄著拐杖來到外面,就用更大更尖的聲音喊叫二樓我們某一個租戶人的名字,讓他(她)下來幫她做家務(wù)、扶她上樓。被她喊的那個人若是沒有及時下來或不想下來,她就非常有耐心的一遍又一遍的喊,直到那個人實在受不了了,或是其他租戶實在忍受不了了,就下來幫她做。人家義務(wù)幫她,她不僅沒有感激之情,還像皇后娘娘一樣的非常挑剔刻薄,稍微有一點兒她看不慣或不喜歡的,她就用極其難聽的語言吵罵人家,那刺耳的聲音就跟人的指甲在水泥地面上刮過去一樣鬧心。 我在她這里住了十個月,一間僅六平米的小屋子,里面除了一張只有三條腿的床和一張桌子外,其他什么家具都沒有,有也沒位置放。我之所以住這么久,主要是房租便宜,每月60元,再就是有兩個亮窗。我在廣州漂了2年多,租房換了好幾處,租金不僅貴,從沒有一間是帶窗子的,那個不透風,既潮濕又黑暗,讓我對這間小小透著光的房子特別的喜愛——這也是我出生后以來住的最好的一間房子。 我人老實本分,性格內(nèi)向、感性,又是外省人,那個房東老太太只要知道我在房間里,就總是喊我下來幫她做這幫她做那。與其他租戶比,她對我算是比較友好的,得知我在鄭州舉目無親,又是為了求學不成而打工掙學費的人,做起事情來特別細心靠譜,還經(jīng)常背她上樓下樓,她很感動、同情我,把一個小饅頭切成六份(那時鄭州賣的饅頭一塊錢六個),裝在一個小碟里,再裝一小碟腌菜端給我吃,還要守著我看著我吃完才行。 她這樣做不管出于任何目的,對那時的我,在心里還是很感激的。但是還沒有來得及讓我感激,她緊接著嘴里說出來的話和嘴角邊露出的那種淫笑,讓我像當著眾人的面吃了一個蒼蠅惡心到想吐。她見我將饅頭一放進嘴里,就開始說,小高啊,你要有感恩之心,我對你的好你要牢記一輩子,在我這里住的人,你看我有沒有給他們東西吃?我給你吃是看你這個孩子人很本分,不像他們那些人討人嫌,更重要的是看你很可憐,我非常同情你,你知道嗎?我很同情你。你知道的,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軟,我以后喊你幫我的忙,你不能有任何的拒絕和不滿的情緒。說完這話,她嘴角邊漏出來得意的淫笑現(xiàn)在讓我回憶起來,仿佛就是昨天的事兒。 我是一個自尊又敏感的人,她這話就算對一個不敏感的人聽見了第一反應(yīng)也是暴跳如雷。當我拒絕她的饅頭咸菜維護我的尊嚴時,她馬上變臉讓整個小區(qū)的人都聽見,口水四濺的罵我不知好歹,然后讓我三天內(nèi)立即搬走。 那時,在鄭州能租到這樣便宜的房子十分的難,除高檔小區(qū)外,普通民房200元以內(nèi)的,本地人都不租給外省男的住。 房東老太太心理學學的很好,她能精確的把準我的脈象,知道我很要自尊,更知道我當時的短板——害怕她不再將這房子租給我住。每當我反駁她,她就用這一招對付,幾乎是招招顯靈。 盡管這樣,如今回憶起來,我還是有感激她的地方。那一年我在鄭州七個不同的餐廳打工,服務(wù)員、傳菜員、后廚雜工,什么都干過。工資最高領(lǐng)過420元,只領(lǐng)了2個月。其他都是300元,260元的最多(這是鄭州市勞動局當年制定的最低工資標準)。就這260元,每個月也很難準時發(fā)放,甚至有不少黑心老板一分錢都不給你。我就是因為不能準時,甚至不發(fā)放工資,上班時間又長又累,我才多次辭職,每次辭職后我就面臨吃飯和交租發(fā)愁(那年初我出門身上總共只有755元,坐車共花去了300多,找中介租房花去了160元,還有在沒有找到工作前吃飯、買洗漱用品等花去的錢,到找到第一份工作時,身上剩余的錢已經(jīng)寥寥無幾了)。有好幾個月我不能準時續(xù)交房租,房東老太太因?qū)ξ倚湃?,同意讓我發(fā)了工資等到下個月一起交給她,但她對別人從沒有過一次同意。可在我災(zāi)難真正來臨失業(yè)后,無論我怎么跟她說好話,她眼睛都不眨一下,堅決的不同意,若不能準時給她錢,就讓我搬走。好在第二天我就找到了工作,我再次對她說,她讓我的老板開個證明條帶給他,才答應(yīng)讓我繼續(xù)住下來。 她高調(diào)過頭也讓我惡心至極。每當有人問她貴姓,她是這樣介紹自己的,我姓賈,紅樓夢里賈寶玉的賈,名字清梅,中國第一高等學府清華大學的清,梅花香自苦寒來的梅。別人再問她今年貴庚,她不直接說自己有多少歲,也不說是哪一年出生,她是這樣回答的,1958年金秋10月,菊花開的最旺盛的時候,毛澤東主席來我們河南省鄭州市視察,在二七廣場,跟我有過親切的握手,那一年我年滿26周歲,正是風華正茂的詩意年齡,今年是2004年,你可以用數(shù)學減法來推算出我的年齡。末了,她還不忘接著繼續(xù)解釋,民國二十一年農(nóng)歷壬申年,猴年,西歷,也就是你們普通人說的陽歷或者新歷1932年臘月初七出生的,今年是2004年,農(nóng)歷甲申年,剛好是我的本命年,72周歲。 她回答這些時,臉上顯現(xiàn)出來的表情特別的青春,好像完全回到了當年她的花季黃金年齡里。她害怕站在離她稍遠一點兒的人聽不清楚,故意在之前說話的聲音基礎(chǔ)上提高了幾分貝。 她的小區(qū)衛(wèi)生不怎么好。估計是手腳不便的原因,她自己的房間衛(wèi)生做的也不怎么樣,但她總是吵罵我們,說公共走廊不打掃,罵我們邋遢,沒教養(yǎng)。每天大清早都絮絮叨叨的,一只手拄著拐杖,一只手被人攙扶著爬臺階上樓大聲的敲我們每一個人的門,說太陽曬著屁股了還不起床,個個都是懶蟲一條,人不能睡懶覺,要早睡早起,才有利身體健康。發(fā)現(xiàn)臺階、走廊上有一顆瓜子殼,一個煙蒂,就用拐杖使勁的戳戳戳,說三道四的好一陣子。 每個月這十來天,小區(qū)早晨的交響曲就是她這個女政治家對我們的嚴厲批評、精彩演說。 那些年在鄭州租住這樣的民房,房間里不僅沒有空調(diào)暖氣,洗澡房也沒有,最難堪的是沒有廁所。上個廁所還要下樓后左拐彎再右拐彎,然后過一條馬路后朝前走一百米,然后朝里拐,再右拐,再左拐。附近幾千住戶都共用這一個公共廁所,大便蹲位一次只能三個人使用。最可惡尷尬的是,每天早晨爬起來急急忙忙的跑到廁所里去,門口擺著一張醒目的牌子“正在打掃,請勿使用”。我不記得有多少回,我把大便拉在了褲子里。 上廁所非常的不方便,但不管怎么樣,大便不敢,也不能隨地解決,小便對我們男人就顧不了那么多了,尤其是晚上,為了一泡尿還要下樓走過大街小巷后再山路十八彎的左拐右拐,那不用睡覺了。三樓是頂層,非??諘?,我們男人,膽子大的女人也爬上去就地解決。時間一長,尿餿味就散發(fā)出來了。老太太知道了,罵的不可開交,她問我們是誰在上面拉的尿,沒有一個人回答。于是,她每天大清早都開罵,罵的語言極其低俗,她罵我們男的只要被她捉住了,絕不手軟,用刀把我們的那條東西割下來炒了喂她的白貓吃,把兩顆睪丸擠出來捏碎,她把我們的兩顆睪丸比喻成金彈子、銀彈子,她說讓我們做一輩子的太監(jiān)。罵女的,她說用縫衣服的針把口縫起來。一整個寧靜的早晨,天天被她這尖銳刺耳害臊的聲音回蕩著,飄蕩的很遠很遠。 她越是這樣罵,越是得不到有效的改善,反而我們還變本加厲了起來。后來,她想了一個辦法,讓我們舉報,舉報成功給五塊錢。我被一個住在隔壁曾經(jīng)關(guān)系不錯,后來因我看不慣他的行為鬧掰后的人舉報了,老太太沒有用刀割我的那根東西,也沒有用手把我的兩顆彈子給擠出來捏碎,她逼著我搬走了。 搬走2個月后,我回去過一次,找當時玩的很好的也是租住她房子的內(nèi)蒙古朋友,見到了老太太。老太太對我很熱情,假惺惺的對我噓寒問暖。出于禮貌,我沒有像其他人那樣頂撞她,也沒有不理睬她,她有問我就答,只是沒有再跟之前住在她這里時那樣忍氣吞聲了。 2005年元旦后臨近春節(jié),我辭職回了老家,走之前沒有回去那個小區(qū)看一看,也就沒有見到賈老太太。春節(jié)后我又回鄭州待了一個月,因之前跟我租住在一起的內(nèi)蒙古朋友回了內(nèi)蒙古沒再出來,我也就沒有再去那個小區(qū),老太太當然也沒有見到。一個月后,我離開鄭州去了廣州,直到今天沒有再回過鄭州,賈老太太也就沒有再見到過。 一晃十五年過去了,21歲的青春丟失在中原土地上,傷痕的記憶至死都模糊不掉,我想起一個成語中原逐鹿。盡管滿身都是密密麻麻的傷痕,但鄭州這片土地我始終恨不起來,反而還對它有著很深的感情,是它讓我脫離了學生氣,改變了我的人生,讓我變得成長、成熟、堅強、智慧起來。賈老太太盡管我不喜歡她,甚至對她深惡痛絕過,但在我的心里對她沒有一點兒仇恨,我很感謝她,那年,要不是她租給我那間6平米帶兩個亮窗戶的小房屋,我能否在鄭州待一年是個很大的問號,更不會有我接下去還要繼續(xù)講的故事。 如今,不知道老太太是否還健在,若是健在,已經(jīng)有87歲了,作為當年她的租戶,我以一顆感恩的心祝她老人家壽比南山,像她的名字一樣,百年清華,梅花撲香。 2019.11.24 杭州下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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