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 奶 瀟瀟 2018年夏天,突然接到奶奶病危通知,在省城工作的我準備立刻趕回老家去看奶奶,爸爸建議等奶奶實在不行了再請假,畢竟后面還需要在老家待好幾天。結果第二天凌晨奶奶就走了,我沒能看她最后一眼。 這之前的春節(jié),我?guī)е鴦倳呗返呐畠夯乩霞胰タ茨棠?,當時她已經在床上躺了一個月,身上瘦的只剩下骨頭。她靠在床上想要抱抱女兒,卻實在沒有力氣坐起來,只好指揮我去櫥柜里拿出她珍藏的一包小蛋糕,讓我和女兒吃。在她眼里,我跟女兒一樣都是孩子。 臨走時,奶奶有點遺憾地說,想留我住一晚,可惜她現(xiàn)在身體不好。我安慰她,等有空了我就回來看她,反正從省城回村子也就三個小時的車程。 萬萬沒想到,那一別就是永遠。 我一歲時,母親懷上了弟弟,從此晚上我都跟著奶奶睡覺。夏天夜晚,奶奶搖著大蒲扇幫我扇風直到我睡著。冬天,她先用暖爐把被子焐熱后再喊我上床。有她在的那些農村歲月,沒有空調也是冬暖夏涼。 八歲時我家搬到縣城。搬家那天,我和弟弟拉著奶奶不肯放手,她安慰我們說:“去城里好,到了城里你們要好好念書,長大才有出息?!?/p> 汽車開動,奶奶跟著邊跑邊哭了起來,直到司機吼道,“再不放手要出人命的?!?/p> 那是我唯一一次見奶奶哭。 2003年,爺爺去世,家人都很擔心奶奶,她一滴眼淚沒掉。爺爺下葬后她突然大病一場,原本壯實的身體瘦了一大圈。 奶奶生有4兒1女,結婚之后都搬出去住,只有最小的爸爸跟奶奶同屋不同灶。家里搬到縣城后,奶奶跟爺爺仍舊住在老屋里,爺爺一走,只剩她一人。 爸媽想把奶奶接過來,她不肯,她說城里的樓房像籠子,人在里面就像被關住的鳥,很不自由。后來才知道她是怕給并不寬裕的兒子增加負擔。伯父們提議輪流給奶奶包伙食,以免她太勞累,她都拒絕了。 之后的十幾年里,奶奶一直一個人住,養(yǎng)雞、種菜,一直到她在世時的最后兩年徹底病倒在床。身體最差時她無法坐起,需要人端飯、幫她洗澡,她很難過地對媽媽說:“不如早點走了算了,到了最后的日子還要這樣拖累你們。” 她哪里曾拖累過別人,在她平凡的一生中,早已奉獻出全部的生命。 家族里子孫眾多,十多個孫兒孫女都是奶奶一手帶大。有時她要同時帶三個小孩,手里的農活不斷,她從沒有抱怨過累,我也從沒見過她因為要做事對吵鬧的孩子發(fā)火。她記著家里所有孩子、兒媳的生日,沒錢買禮物就默默攢一碗雞蛋送過去。后來家里條件逐漸變好,等到我和弟弟生日時她還要給我們一點錢。 我上大學、結婚時,奶奶竟然都包了大紅包。那時她已經是八九十歲的老人,沒有任何經濟來源,唯一的錢是過年過節(jié)時兒孫們給的紅包。我不知道那些錢她攢了多久,只感覺手中的紅包有千斤重。 工作之后,我已經很少回老家,常常只有年底才會回去一次。每當在城市里疲憊時,就會想到故鄉(xiāng),想回去看看還住在老屋的奶奶。外面的世界飛快運轉,只有那云山之外的故鄉(xiāng),歲月依舊。 然而,當真的走近它時,卻發(fā)現(xiàn),一切在時間的流逝中已經悄悄改變。我已認不出兒時一同玩耍的伙伴,忘記了村口那些交錯的小路通向哪里,門前那口滿載我童年歡欣的池塘,如今再看時顯得那么小。 以至于每次回老家,最后都匆匆離開。奶奶一直想讓我留下住一晚,她總是提前準備好我愛吃的食物,換上平時舍不得用的新被褥。我說有事情要忙,等下次有空再回來住兩天。她便不再勉強,默默地替我收拾好行李,叮囑我在外面照顧好自己。 我總以為奶奶還是那個身體硬朗的奶奶,還有很多機會回去陪她住一晚,卻忘記她已經是和死神搶時間的老人。如今,我再也沒有機會去兌現(xiàn)那個說了多遍的“下次”。 送奶奶出殯的那天,天空突然落下一陣大雨,跪在泥水中,我聽到司儀在主持詞中念到:“XX老人德高望重,一生勤儉持家,對兒孫慈愛,與鄰里和睦?!?/p> 曾鞏在《寄歐陽舍人書》中說,后世子孫們給已故老人的銘文、祭文往往“一欲褒揚其親而不本乎理”。雖然奶奶的祭文也都是褒揚之詞,卻仿佛為她量身定做一般,每一句都穿透她一生。 奶奶出生于舊中國,小時候經歷了許多磨難。她原本出生于縣城里一戶小地主家,因為家里重男輕女,一出生就被拋棄到農村。7歲時,日軍到村里掃蕩,她跟著養(yǎng)父躲進秧苗比人還高的水田里,一次日軍的刺刀插過她的鞋尖,養(yǎng)父死死捂住她的嘴巴,總算是死里逃生。不久養(yǎng)父母去世,家里的兄弟因為沒有血緣之親一直沒有真正接納她。后來嫁給了一貧如洗的爺爺,半生都在為填飽肚子而操勞。 貧窮賦予了奶奶吃苦的本領,凡是鄉(xiāng)野間尋到能食用的食物,奶奶都會想辦法做成一道美食。春天挖野菜、竹筍,在農村沒人吃的田螺、河蚌,她都撿起來做成菜,地里種的蔬菜即使爛了也舍不得扔,切去爛掉的部分洗凈切碎再做成腌菜,留到缺少蔬菜的冬天,將一年的日子調理得有滋有味。 即使后來家里再也不缺吃的,她仍然會去挖野菜,尤其喜歡苦菜之類帶苦味的菜。也許別人眼中的苦對奶奶來說,都在歲月的淘洗中化作甘甜。 上大學后,有一天奶奶問我在哪個方向上學,我指著北方告訴她,在山那邊很遠很遠的一座城市。奶奶大半輩子都生活在老家的小山村里,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縣城,沒有人知道她對外面的世界是否也曾有過向往。 80年代初,剛成年的爸爸獨自去省城武漢闖蕩,那時從老家過去要轉三趟汽車、一次輪船,頭天出發(fā)第二天早上才能到。爸爸是她最小的孩子,也是最牽掛的,但奶奶從未在他面前表現(xiàn)出難過。有一年,爸爸為了賺值班費過年也沒有回家,后來伯父告訴爸爸,大年三十奶奶一個人躲在廚房偷偷哭了。 奶奶走的時候96歲,一生沒過過什么富貴日子,好在平平安安,沒有什么大病,直到最后兩年開始接連不斷發(fā)燒咳嗽,身體迅速消瘦下去。有一次回老家,看到曾經那個麻利健朗的奶奶成了只能躺在床上打針吃藥的枯瘦老人,坐在床沿握著她已經沒有肉感的手,我第一次感到害怕,害怕奶奶突然離開?!叭绻馨具^這個冬天,我就還能多活兩年。”她仍然想著病好之后再去種點什么菜,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經入倒計時,一點也不想去算剩下的日子,生病了就按時打針吃藥,病好了又照樣干活,只要能下床她就一刻也不想浪費掉。 但死神還是來了。盡管家人已經做好奶奶隨時離去的準備,可當那一刻真正來臨時,卻還是讓人手足無措。按照習俗,以90多歲高齡去世是村里一大喜事,在靈堂外一片鑼鼓聲中,我始終遺憾沒能跟奶奶好好告別,沒能和故鄉(xiāng)道別。故鄉(xiāng)還在,而我卻像斷了線的風箏,再也回不去了。 有一天,女兒問我,人變老了之后會怎么樣?我說會死掉。她哭了,說不想以后我死掉。我擦干她的眼淚說,死掉并不意味著離開這個世界,善良的人會變成星星,繼續(xù)陪伴自己愛的人。 瀟瀟,原名文月。女,1988年生,十年媒體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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