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繆: 一曰察譽有偏頗之繆, 二曰接物有愛惡之惑, 三曰度心有大小之誤, 四曰品質(zhì)有早晚之疑, 五曰變類有同體之嫌, 六曰論材有申壓之詭, 七曰觀奇有二尤之失。 鑒定人物有七種謬誤: 一是在考察一個人的名聲時會出現(xiàn)偏頗的情況; 二是在待人接物時會受到個人愛惡之情的困擾; 三是在審度一個人的心志時會出現(xiàn)大小情況不分的錯誤; 四是品評素質(zhì),會看不到早智與晚成的區(qū)別。 五是辯識類型。有類別相同,不易看清的疑惑。 六是評論材能,有受提拔和被壓制的復(fù)雜情況。 七是觀察奇材,時常忽略對尤妙與尤虛之人的注意。 夫采訪之要,不在多少。然征質(zhì)不明者,信耳而不敢信目。故:人以為是,則心隨而明之;人以為非,則意轉(zhuǎn)而化之;雖無所嫌,意若不疑。且人察物,亦自有誤,愛憎兼之,其情萬原;不暢其本,胡可必信。是故,知人者,以目正耳;不知人者,以耳敗目。故州閭之士,皆譽皆毀,未可為正也;交游之人,譽不三周,未必信是也。夫?qū)嵑裰?,交游之間,必每所在肩稱;上等援之,下等推之,茍不能周,必有咎毀。故偏上失下,則其終有毀;偏下失上,則其進(jìn)不杰。故誠能三周,則為國所利,此正直之交也。故皆合而是,亦有違比;皆合而非,或在其中。若有奇異之材,則非眾所見。而耳所聽采,以多為信,是繆于察譽者也。 選取考察人的關(guān)鍵,不在于眾人毀譽的多或少。對人物素質(zhì)辯識不清的人寧可相信自己的耳朵,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此別人認(rèn)為對的,他就追隨附和,深信不疑。別人認(rèn)為錯的,他也隨著改變看法。雖然內(nèi)心沒有個人固定的是非憎惡標(biāo)準(zhǔn),但是發(fā)表意見時,似乎毫不猶疑。而且人們觀察事物時,自身也會出現(xiàn)錯誤,加上夾雜著個人的喜惡愛憎,情況就顯得更加復(fù)雜。不暢達(dá)其根本,什么又可以讓人相信?因此真正了解的人以眼觀糾正耳聞的訛誤,不知人的人,卻以耳聞取代目睹的事實。所以鄉(xiāng)里人士品評,說好的就大家都說好,說壞的就大家都說壞,無法做到正確。熟人朋友之間的贊譽不能上、中、下三方面周全的,也未必可靠。誠實厚道的人,在與人交往中,必然時常承擔(dān)稱譽獎掖之責(zé),上等的人材加以援引,下等的人加以推薦。如果不能觀察周到,必然產(chǎn)生過失毀害。所以偏重援引上等人材而忽略下等,這種人材最終也會被詆毀,偏重推舉下等人材而放棄上等,所推薦的就不是杰出的人物。因此真正作到三方面周全,就會對邦國有利。這是正直的交往。大家都合聲肯定其是,這種情況有的是違背正道,朋比結(jié)黨的;大家合聲說其不是,其中或許就有真正的人材。如果是奇特杰出的人材,就不是一般人所能識別。一般人靠耳聞加以采納,認(rèn)為多數(shù)人的意見就是對的。這是考察人物名聲時所常犯的錯誤。 夫愛善疾惡,人情所常;茍不明賢,或疏善善非。何以論之?夫善非者,雖非猶有所是,以其所是,順己所長,則不自覺情通意親,忽忘其惡。善人雖善,猶有所乏。以其所乏,不明己長;以其所長,輕己所短;則不自知志乖氣違,忽忘其善。是惑于愛惡者也。 喜歡善的,厭惡惡的,這是人情之常。如果不察明實質(zhì),有時就會忽略好的,稱贊壞的。為什么這么說呢?稱道不好的人,雖然他有不好之處,但并非一無是處。以對方好的方面,對應(yīng)自己的長處,這樣就不知不覺情投意合,不覺得對方丑惡。好人雖好,仍然還有不足之處,以其不足對照自己的長處,卻不知道自己所長?;蛘咭云渌L,對照自己的短處,不免輕視自己的不足,這樣就不知不覺志趣不合,忽略了對方的優(yōu)點。這是受個人愛惡之情干擾所有的困惑。 夫精欲深微,質(zhì)欲懿重,志欲弘大,心欲嗛小。精微所以入神妙也,懿重所以崇德宇也,志大所以戡物任也,心小所以慎咎悔也。故《詩》詠文王:“小心翼翼”“不大聲以色?!毙⌒囊玻弧巴?a >赫斯怒,以對于天下?!敝敬笠病S纱苏撝?, 心小志大者,圣賢之倫也; 心大志大者,豪杰之雋也; 心大志小者,傲蕩之類也; 心小志小者,拘懦之人也。 眾人之察,或陋其心小,或壯其志大,是誤于小大者也。 杰出人才由各種優(yōu)秀的素質(zhì)結(jié)合而成,但對各種優(yōu)秀素質(zhì)的要求卻是不同的。對思想活動,要求深刻細(xì)致;對人格品質(zhì),要求美善厚重;對理想志向,要求弘遠(yuǎn)廣大;對處事態(tài)度,要求謙虛謹(jǐn)慎。思想活動要求深刻細(xì)致,才能領(lǐng)悟神妙;人格品質(zhì)要求美善厚重,才能氣量寬宏;理想志向宏大,才能勝任重負(fù);處事態(tài)度謙虛謹(jǐn)慎,才能避免災(zāi)禍。所以《詩經(jīng)》歌頌周文王,稱他做事總是小心翼翼,一般不聲色俱厲,這是他處事小心謹(jǐn)慎的一個方面。然而為了天下蒼生,周文王也會勃然大怒,出師討伐不道,這是他志向遠(yuǎn)大的一個方面。由此而論: 小心謹(jǐn)慎并且志向弘大的人,是圣賢的境界; 粗心大意并且志向弘大的人,是豪杰英雄之輩; 粗心大意并且志向狹小的人,是傲慢放蕩之流; 小心謹(jǐn)慎并且志向狹小的人,是拘謹(jǐn)軟弱之類。 一般人的觀察人才的時候,往往不做具體的分析,常常鄙視小心謹(jǐn)慎,而欣賞志向遠(yuǎn)大,于是就會在小心謹(jǐn)慎和志向遠(yuǎn)大的問題上出現(xiàn)失誤。 夫人材不同,成有早晚:有早智速成者,有晚智而晚成者,有少無智而終無所成者,有少有令材遂為雋器者:四者之理,不可不察。夫幼智之人,材智精達(dá);然其在童髦,皆有端緒。故文本辭繁,辯始給口,仁出慈恤,施發(fā)過與,慎生畏懼,廉起不取。早智者淺 惠而見速,晚成者奇識而舒遲,終暗者并困于不足,遂務(wù)者周達(dá)而有余。而眾人之察,不慮其變,是疑于早晚者也。 人的材質(zhì)不同,事業(yè)成功便有早晚。有早智而少年得志的,有晚智而大器晚成的,有年少時本無志,最終也無所成就的,有年少時具備良好才能終究出類拔萃的。這四者的道理不能不加以考察。早年智力發(fā)達(dá)的人,材能智慮精微明達(dá),這些在其幼年時期都已暫露頭角。所以文章精妙的,起于幼時辭句紛繁;辯才無礙的,開始于幼時疑難于敏捷。仁的品德,見于幼時慈悲體恤;慷慨好施,發(fā)端于幼時舍得給與;謹(jǐn)慎為人的,來自幼時多所畏懼;清廉處世的,萌生于幼時不妄索取。智力早熟的人,易于領(lǐng)悟而反應(yīng)敏捷;大器晚成的人,見識奇特而智慮舒緩。終生愚 的人各方面都表現(xiàn)出才智不足;終生事業(yè)的人,諸事精通而成就可觀。一般人的觀察,不考慮事物的發(fā)展變化。這是考察人材早智或晚成具有的疑難。 夫人情莫不趣名利、避損害。名利之路,在于是得;損害之源,在于非失。故人無賢愚,皆欲使是得在己。能明己是,莫過同體;是以偏材之人,交游進(jìn)趨之類,皆親愛同體而譽之,憎惡對反而毀之,序異雜而不尚也。推而論之,無他故焉;夫譽同體、毀對反,所以證彼非而著己是也。至于異雜之人,于彼無益,于己無害,則序而不尚。是故,同體之人,?;加谶^譽;及其名敵,則鮮能相下。是故,直者性奮,好人行直于人,而不能受人之訐;盡者情露,好人行盡于人,而不能納人之徑;務(wù)名者樂人之進(jìn)趨過人,而不能出陵己之后。是故,性同而材傾,則相援而相賴也;性同而勢均,則相競而相害也;此又同體之變也。故或助直而毀直,或與明而毀明。而眾人之察,不辨其律理,是嫌于體同也。 人之常情是沒有不趨附名利而回避禍害的。獲取功名利祿的途徑,在于正確評價和肯定自己的長處;遭致禍害的根源,在于不能正確評價和看待自己的不足。所以說,無論賢明的人,還是愚鈍的人,都想自己的長處能得到正確的評價和肯定。最能了解自己優(yōu)點的莫過于同類型的人。所以偏材的人,交往游歷及仕途進(jìn)取,都喜歡親近與自己類型相同的人,并加以贊譽,憎恨厭惡與自己類型相反的人,并加以詆毀。對既不同于己,也不異于己的人材。只予排列等次,不予推崇。由此而論,沒有其他原因。贊許和自己類型相同的人,詆毀與自己類型相反的人,是為了證明對方不對,表明自己正確。至于那些既不同于己,也不異于己的人,對于他人無益,對于自己無害,于是只作排列,不加以崇尚。因此,同類型的人,常常有害于過分稱贊,及至雙方名望相匹敵,就很少能相讓,甘居人下了。因此正直的人性格昂揚奮發(fā),喜歡別人也以正直待人,而不接受別人的攻擊。性格外向的人感情外露,喜歡別人全心全意待人,而不接納別人的直言。熱衷功名的人喜歡別人追求仕途進(jìn),但不甘居于超越自己的人之后。因此本性相同而才能有別,就相互競爭,相互陷害。這又是同類型情況的變化。所以有時幫助正直,又非毀正直;有時贊賞明達(dá),又非毀明達(dá)。一般人的觀察不能分辨其中的奧妙。這是由于同類型不易于區(qū)別所具有的疑惑。 夫人所處異勢,勢有申壓:富貴遂達(dá),勢之申也;貧賤窮匱,勢之壓也。上材之人,能行人所不能行,是故,達(dá)有勞謙之稱,窮有著明之節(jié)。中材之人,則隨世損益,是故,藉富貴則貨財克于內(nèi),施惠周于外;見贍者求可稱而譽之,見援者闡小美而大之,雖無異材,猶行成而名立。處貧賤則欲施而無財,欲援而無勢,親戚不能恤,朋友不見濟,分義不復(fù)立,恩愛浸以離,怨望者并至,歸非者日多;雖無罪尤,猶無故而廢也。 人處在不同的情況下,有的受到提拔,有的則被壓制。富貴亨通,這是得勢;貧窮困乏,這是失志。上等材能的人,能做常人所不能做到的。因此,通達(dá)時獲有勤謹(jǐn)謙恭的稱譽,窮約時顯示光明的氣節(jié)。中等材能的人,卻隨著時世變化而互有損益,因此憑籍富貴得勢,就財寶貨物充實于內(nèi),施予恩惠周全于外,被其贍濟的人,尋找可稱贊他的地方極力稱贊他;受其援助的人,發(fā)揮其小的德行加以擴大。這種人雖然沒有特殊的才能,仍然做到行為成功,名聲樹立。身處貧賤,想施舍卻無資財,想援引卻無權(quán)勢,親戚不能體恤,朋友不能接濟,名分道義都不能建立,恩愛的人漸漸分離,責(zé)備怨恨的人一并到來,歸咎非難的人日益增多。這種人雖然沒有大的過錯,仍然無故而被埋沒了。 故世有侈儉,名由進(jìn)退:天下皆富,則清貧者雖苦,必?zé)o委頓之憂,且有辭施之高,以獲榮名之利;皆貧,則求假無所告,而有窮乏之患,且生鄙吝之訟。是故:鈞材而進(jìn),有與之者,則體益而茂遂;私理卑抑,有累之者,則微降而稍退。而眾人之觀,不理其本,各指其所在,是疑于申壓者也。 因此,世道有奢華與儉約,人的名聲也隨此進(jìn)退隱顯。如果天下的人都富足,那么清貧的人雖然窮苦,必然沒有疲乏困頓的憂慮,并且有辭讓不受的高節(jié),獲得享受榮譽的利益。如果天下的人都貧乏,清貧的人就是想借貸都無門,而有窮困匱乏的憂患,并且產(chǎn)生計較得失的爭執(zhí)。因此,同樣的才能,在仕途中如果可以得到幫助,那么就可以得到提拔,并且充分發(fā)展以至成功。與此相反,因為受到私心偏見壓抑的,又被貧乏所牽累,就會慢慢被貶抑,以至于逐步失去地位。一般人的觀察,不推究其根本原因,只注意各人的不同現(xiàn)狀。這就是由情勢升降得失所產(chǎn)生的困惑。 夫清雅之美,著乎形質(zhì),察之寡失;失繆之由,恒在二尤。二尤之生,與物異列。故尤妙之人,含精于內(nèi),外無飾姿;尤虛之人,碩言瑰姿,內(nèi)實乖反。而人之求奇,不可以精微測其玄機,明異希;或以貌少為不足,或以瑰姿為巨偉,或以直露為虛華,或以巧飭為真實。是以早拔多誤,不如順次;夫順次,常度也。茍不察其實,亦焉往而不失。故遺賢而賢有濟,則恨在不早拔;拔奇而奇有敗,則患在不素別;任意而獨繆,則悔在不廣問;廣問而誤己,則怨己不自信。 高潔文雅的美好品質(zhì),表現(xiàn)于形貌氣質(zhì)上,觀察起來很少出現(xiàn)失誤。至于產(chǎn)生失誤的原因,常常在于有不同才智特出的兩種人。這兩種不同才智特出的人,不能與一般人物相提并論。所以,思想非常深遠(yuǎn)的人,他們將精神藏于內(nèi)心,外表沒有任何裝飾的姿勢;而思想非??仗摬粚嵉娜耍麄冄哉Z浮夸,搔手弄姿,內(nèi)在卻與實際相反。然而人們在研究特別人才的時候,卻不能以精深入微的眼光,來探測其中深奧玄妙的道理,搞清楚其中的奇特獨到之處。或者因為相貌年輕就認(rèn)為他的才識不足,或者因為姿容華美就認(rèn)為他才智宏偉,或者因為直率坦露就認(rèn)為他是空虛浮華,或者將巧偽虛假當(dāng)作成了真誠實在。因此,認(rèn)為選拔年輕的人才大多有失誤,還不如順其正常秩序。順從次序來選拔人才當(dāng)然是正常的情況。但是如果不考察他們的實際能力,那又怎么可能保證所推薦的人才沒有缺失?所以選舉中被遺漏的賢才,而他們最終得到重用時,負(fù)責(zé)選拔的官員就會悔恨為何沒有早點提拔;選拔了奇才,而奇才最終沒有成功,負(fù)責(zé)選拔的官員就會遺憾為何沒有預(yù)先有所識別;任意而行,咎由自取,就會后悔何不廣征博問;廣征博問卻耽誤時機,就會怨嘆自己何不多點自信。 是以驥子發(fā)足,眾士乃誤;韓信立功,淮陰乃震。夫豈惡奇而好疑哉?乃尤物不世見,而奇逸美異也。是以張良體弱而精彊,為眾智之雋也;荊叔色平而神勇,為眾勇之杰也。然則,雋杰者,眾人之尤也;圣人者,眾尤之尤也。其尤彌出者,其道彌遠(yuǎn)。故一國之雋,于州為輩,未得為第也;一州之第,于天下為椳;天下之椳,世有憂劣。 因此,當(dāng)俊逸的人才像千里馬撒開四蹄飛奔一樣展現(xiàn)才華的時候,普通的大眾才恍然大悟;當(dāng)韓信建功立業(yè)的時候,淮陰的鄉(xiāng)親為此大為震驚。這難道是人們厭惡奇材而喜歡疑神疑鬼嗎?當(dāng)然不是,而是因為特出的人物世間罕見,而奇才逸行的人畢竟與眾不同。因此,張良雖然體質(zhì)文弱,但他精明強智卻是眾多智者的典范;荊軻雖然平時面色平靜,但他的精神勇氣卻是眾多勇士中的英杰。如此,才能杰出的人,是一般人中特立不凡的人,圣人又是不凡人物中的不凡人物。其才能越突出,他所達(dá)到的境界就越深遠(yuǎn)。因此一個郡國中的才智出眾者,只是州里的平凡之士,未能夠得上人才檔次。一個州中能成為及第的人才,對于天下來說,就像門臼一樣普通。天下如同門臼一樣的人才,在不同的世道也有優(yōu)劣不同的際遇。 是故,眾人之所貴,各貴其出己之尤,而不貴尤之所尤。是故,眾人之明,能知輩士之?dāng)?shù),而不能知第目之度;輩士之明,能知第目之度,不能識出尤之良也;出尤之人,能知圣人之教,不能究之入室之奧也。由是論之,人物之理妙,不可得而窮已。 因此,一般人所重視的,都是各自看重勝過自己的人才,而不能欣賞到那些人才中的人才。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一般人的智慧,只能了解到郡縣中那些出類拔萃的人才,卻沒有辦法了解到整個州中那些優(yōu)秀的人才;郡縣中那些出類拔萃的人才,雖然可以了解到整個州中那些優(yōu)秀的人才,卻沒辦法了解到整個國家的那些優(yōu)秀的人才;整個國家的那些優(yōu)秀的人才,雖然能夠了解一些圣人的主張和教誨,卻不能推究天地萬物最根本的深奧規(guī)律。由此可見,關(guān)于考察人才方面的道理,實在是微妙不可得,更不可能做到窮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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