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語秀的韋莊詞

——鄧?yán)蠋熤v《人間詞話》之十一

鄧敏

    前蜀“花間詞派”著名的除了溫庭筠，還有一位出身名門、身世傳奇的人物叫韋莊。在《人間詞話》中，王國維常常將他與溫庭筠作比較，并將其詞地位放在溫詞之上。王國維在《人間詞話》第十二則里是這么評述他和溫庭筠二人的詞品的。

    “‘畫屏金鷓鴣’，飛卿語也，其詞品似之?！疑宵S鶯語’，端己語也，其詞品亦似之。”溫詞是富貴鄉(xiāng)里，閨怨綿綿，但到底“金鷓鴣”是假鳥，雖然精致華美，終究失之生機(jī)。韋詞清麗韻致，花間徜徉，猶如黃鶯啼鳴，活潑自然，婉轉(zhuǎn)清新?！跋疑宵S鶯語”是韋莊《菩薩蠻》中的句子，我們一起來欣賞這首詞。

菩薩蠻

【五代】韋莊

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卷流蘇帳。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

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勸我早還家，綠窗人似花。

   韋莊是唐代詩人韋應(yīng)物的四代孫，他生在唐帝國由衰弱到滅亡、五代十國分裂混亂的時代，一生飽經(jīng)離亂漂泊之苦。這首詞是韋莊《菩薩蠻》組詞的開篇詞，是其晚年寓居蜀地時回憶江南舊游的作品。

   上片寫離別之夜，美人和淚送別的動人情景。“紅樓”“香燈”“流蘇帳”，這是“花間派”特有的華美和雅致，同時也點(diǎn)明這份情與一位女子有關(guān)。若是溫庭筠寫這樣離別的場景，會溫婉含蓄，會利用環(huán)境、室內(nèi)裝飾、人物的神態(tài)、活動來暗示離別之意，會讓你在半明半滅中慢慢去猜、慢慢去悟。溫庭筠是用女兒的心思寫詞，暗通款曲，一切盡在不言中，須得你琢磨她們的情愫。而韋莊明顯是男兒郎的詞，直率真切，該說的都在明面上說給你聽。所以，讀韋詞不用費(fèi)盡心力，跟著作者明面上的情感走就對了?！凹t樓別夜堪惆悵”，地點(diǎn)、時間、事件、心情都交代了。今夜是個離別夜，今夜也是無眠夜，縱有香燈伴人影，流蘇帳里情意濃，怎奈終究是要與美人一別的。誰說長夜漫漫浩浩，希望黑夜永不落幕，希望黎明不會到來，但一切敵不過現(xiàn)實(shí)的殘酷，殘月將落，天剛破曉，“我”不想別，又不得不別。與“我”難分難舍了一夜的美人，不得不梳洗打扮，與“我”和淚辭別。

   下片寫客地思?xì)w，寫聽琵琶曲觸發(fā)的思鄉(xiāng)之情?！芭媒鸫溆穑疑宵S鶯語”，鏤金錯彩的琵琶上，流轉(zhuǎn)出黃鶯一樣清脆婉轉(zhuǎn)的音樂。可這音樂聲怎么聽都似在“勸我早還家”，想起愛人臨別時的叮嚀，想起花容月貌的愛人正倚窗眺盼，不禁黯然神傷。

   清代詞論家許昂霄在《詞綜偶評》中評該詞“語意自然，無刻畫之痕”。我想，王國維以“弦上黃鶯語”句來形容韋莊的詞品亦有此意。韋莊詞誠摯真率，出語自然，恰似枝上鶯啼的自然真切。韋詞的特點(diǎn)是直抒胸臆，不事雕琢，讓情感直接流淌出來。除了感情直率、真摯動人之外，王國維看重韋詞還有另外兩個原因。第一、大家通過這首詞也看到了，詞中抒情主人公不是溫詞中常出現(xiàn)的美人、女子，而是“我”，是作為第一抒情主人公的作者。詞終于可以不必代他人言，而直接表達(dá)寫作者的真真切切的感情了。這是詞的作用和意義的一大進(jìn)步。第二、跟韋莊的身世和經(jīng)歷有關(guān)。韋莊大半生在離亂中度過，直接經(jīng)歷了唐王朝的覆亡和五代十國分裂混亂的局面。雖然五十九歲后到達(dá)蜀地，受到王建的重用，甚至成為前蜀國的宰相，但他始終不忘故土，常常懷思唐朝故國。這些身世、經(jīng)歷與王國維所鐘愛的李煜、馮延巳等何其相似。他們在詞作中流露出的家國之憂和亡國之痛，又何嘗不是王國維自己的身世之悲。因?yàn)檫@些人與王國維有著相似的處境，所以他才能更感同身受于他們文詞背后的另一層深痛。我以前講司馬遷的《史記》時，就發(fā)覺作者所傾心的人物不是什么功成名就、風(fēng)光無限的人物，大多是悲情英雄，他們唯一的共同點(diǎn)是身上都有司馬遷的影子。也許，寫作者大多書寫和評論的都是心中的自己。王國維的“境界”說有好幾則文字都在講“真”，可見真率自然是他喜歡的風(fēng)格。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第十四則評論中說，“韋端己之詞，骨秀也?！眲③摹段男牡颀垺る[秀》中論“秀”說，“秀也者，篇中獨(dú)拔者也”“秀以卓絕為巧”?？梢姟靶恪庇型怀鐾Π沃?。那什么叫“骨秀”呢？《文心雕龍·體性》上說，“辭為膚根，志實(shí)骨髓”?！爸尽睘椤肮恰?，比喻文章詩詞志實(shí)情真，立為骨干。韋莊的詞工于抒情，多通過白描的手法、自然真切的語言，抒寫親歷的離亂之感和客居之思。這個“骨秀”當(dāng)是指韋詞中的抒情性特點(diǎn)，下面就來欣賞一首《女冠子》。

女冠子

【五代】韋莊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別君時。忍淚佯低面，含羞半斂眉。

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隨。除卻天邊月，沒人知。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別君時”，讓人想起唐代崔護(hù)的一句詩“去年今日此門中”?！叭ツ杲袢铡睂晌蛔髡邅碚f都一定有別樣的深意。韋莊更甚，他還特地寫明“四月十七”。這一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以至于刻骨銘心地記著這個日子?！八脑率摺保羰菧赝ン抟欢O盡能事、精工細(xì)筆描摹羽花飛逝、紅燭垂背的情景了。但韋莊全不用這些，他就像一位情到深處的人，半夜醒來推窗見月。對著一輪皓月說：“今天是四月十七日，記得去年今日嗎？正是你離我而去的日子。我還記得你走的時候，我的眼淚快止不住流下來了，只好假裝低著頭，不去直視你，不忍讓你看到我眼中滿含的熱淚。  我都想叫住你，讓你再多停留一會兒，可又羞于開口，低斂著眉尖，就這樣任你從我眼前消失了。你知道嗎？自打你走了之后。我的魂兒就像丟了似的。只有在夢里，我的魂魄千里萬里都追隨著你。不知你可有感受到，我的魂、我的心一直在你身邊……”

   可惜，“除卻天邊月，沒人知”。情深至此，傷情至此，已無需藻飾和烘托、渲染了。月下之人的款款深情，已勝過千言萬語，直逼人心。明代戲曲家湯顯祖評論說，“直抒情緒，怨而不怒”。該詞幽怨中又生出了幾多悵然之情，讀后頗讓人心生感慨。這種情意深摯的寫法，是情感與情感的相通，是心靈對心靈的撞擊，很容易直接打動讀者的心。

   韋莊的詞與溫庭筠的詞雖同為“花間詞”，但的確風(fēng)格迥異。王國維在《唐五代二十一家詞輯》中有這么一段比較，“端已詞情深語秀，雖規(guī)模不及后主、正中，要在飛卿之上，觀昔人顏、謝優(yōu)劣論可知矣?！边@段話不僅指出了韋莊詞與李煜、馮延巳的差距，更用顏延之與謝靈運(yùn)的優(yōu)劣來對比溫、韋詞的區(qū)別。顏延之與謝靈運(yùn)都是南朝文壇巨擘。顏詩的特點(diǎn)是雕詞煉句，太過注重細(xì)節(jié)，有句無篇。謝詩如初發(fā)芙蓉，自然可愛。王國維認(rèn)為韋莊的詞和謝靈運(yùn)的詩一樣如出水芙蓉，自然秀麗。下面再來看一首被多處引用到的著名韋詞。

菩薩蠻

【五代】韋莊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雙雪。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江南是好，但游人只合江南老，唯有此一種選擇時，也就不成其為選擇，而是一種無奈，甚至于故土而言這是一種絕離之境，是回不去的別無選擇。江南氣候好、景美、人美，生活于此當(dāng)是悠游自在、空靈閑適的?！按核逃谔?，畫船聽雨眠”，當(dāng)是人人所向往的江南了?？勺髡吣兀克怯稳?，江南的景越美、江南的生活越悠閑，他一顆懷鄉(xiāng)的心會越痛。因?yàn)?，景再美也不是“我”的江南，人再好也不是“我”的家人?！拔摇钡募亦l(xiāng)、“我”的家人在哪里？在一片戰(zhàn)亂沸沸處。

   “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其實(shí)，對于作者來說，“老”或“未老”他都回不去了，這是他無法抗拒的命運(yùn)。面對強(qiáng)大的命運(yùn)之手的摧折，作者只好這么無奈的自嘲。回不回，在現(xiàn)實(shí)中已是個偽命題。只是每每想到“還鄉(xiāng)”二字，作者已經(jīng)愁腸百折。他終老都將在客居江南的愁苦中度過了。每一處江南水、每一片江南一碧如洗的晴空、每一段畫船聽雨眠的日子，對于鄉(xiāng)愁中的作者而言，都是如影隨形的巨大哀痛。

   現(xiàn)在你應(yīng)該知道，生活在外族入侵、清廷沒落崩潰、整個社會劇烈動蕩時代的王國維為什么喜歡韋莊了吧。情深語秀，那些讀來明白如話的樸素句子，因?yàn)樽髡叩碾x亂身世，因?yàn)樽髡咭煌樯?，因?yàn)樽髡叩臐M腔熱血，其詞于本色自然中頓時有了感人肺腑的力量。故而，清人陳延焯在《白雨齋詞話》中對韋莊詞的評價是：“似直而紆，似達(dá)而郁，最為詞中勝景?！?/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