肅寧王太夫人，姚安公姨母也，言其鄉(xiāng)有嫠婦，與老姑撫孤子，七八歲矣。婦故有色，媒妁屢至，不肯嫁，會子患痘甚危，延某醫(yī)診視，某醫(yī)與鄰媼密語曰：“是證吾能治，然非婦薦枕，決不往。”婦與姑皆怒誶，既而病將殆，婦姑皆牽于溺愛，私議者徹夜，竟飲泣曲從。不意施治已遲，迄不能救。婦悔恨投繯殞。人但以為痛子之故，不疑有他。姑亦深諱其事，不敢顯言。俄而醫(yī)死，俄而其子亦死，室弗戒于火，不遺寸縷，其婦流落入青樓，乃偶以告所歡云。

余布衣蕭客言：有士人宿會稽山中，夜間隔澗有講誦聲，側(cè)耳諦聽，似談古訓(xùn)詁，次日越澗尋訪，杳無蹤跡。徘徊數(shù)日，冀有所逢。忽聞木杪人語曰：“君嗜古乃爾，請此相見?！被仡欀?，石室洞開，室中列坐數(shù)十人，皆掩卷振衣，出相揖讓，士人視其案上，皆諸經(jīng)注疏。居首坐者拱手曰：“昔尼山奧旨，傳在經(jīng)師，雖舊本猶存，斯文未喪，而新說疊出，嗜古者稀，先圣恐久而漸絕，乃搜羅鬼錄，征召幽靈，凡歷代通儒精魂尚在者，集于此地，考證遺文，以此轉(zhuǎn)輪，生于人世，冀遞修古學(xué)，延杏壇一線之傳，子其記所見聞，告諸同志，知孔孟所式憑，在此不在彼也?！笔咳擞兴?，忽已夢醒，乃倚坐老松之下。

蕭客聞之，裹糧而往，攀蘿捫葛，一月有余，無所睹而返。此與朱子穎所述經(jīng)香閣事，大旨相類。或曰：“蕭客喜談古義，嘗撰《古經(jīng)解鉤沉》，故士人投其所好以戲之?！笔俏纯芍?。或曰：“蕭客造作此言，以自托降生之一?！币辔纯芍?。

姚安公官刑部日，同官王公守坤曰：“吾夜夢人浴血立，而不識其人，胡為乎來耶？”陳公作梅曰：“此君恒恐誤殺人，惴惴然如有所歉，故緣心造象耳。本無是鬼，何由識其為誰？且七八人同定一讞牘，何獨見夢于君？君勿自疑?！狈鸸珎愒唬骸安蝗?。同事則一體，見夢于一人，即見夢于人人也。我輩治天下之獄，而不能慮天下之囚，據(jù)紙上之供詞，以斷生死，何自識其人哉？君宜自儆，我輩皆宜自儆?！币Π补唬骸拔嵋苑鸸摓槿弧！?/p>

呂太常含輝言：京師有富室娶婦者，男女并韶秀，親串皆望若神仙，窺其意態(tài)，夫婦亦甚相悅。次日天曉，門不啟，呼之不應(yīng)，穴窗窺之，則左右相對縊，視其衾，已合歡矣。婢媼皆曰：“是昨夕已卸裝，何又著盛服而死耶？”異哉，此獄雖皋陶不能聽矣。

里胥宋某，所謂東鄉(xiāng)太歲者也。愛鄰?fù)沱悾儆嬚T與狎，為童父所覺，迫童自縊，其事隱密竟無人知。一夕，夢被拘至冥府，云為童所訴。宋辯曰：“本出相憐，無相害意。死由爾父，實出不虞?！蓖裕骸盃柌徽T我，何緣受婬？我不受婬，何緣得死？推原禍本，非爾其誰？”宋又辯曰：“誘雖由我，從則由爾，回眸一笑，縱體相從者誰乎？本未強干，理難歸過?！壁す倥吃唬骸爸勺訜o知，陷爾機井，餌魚充饌，乃反罪魚耶？”拍案一呼，栗然驚悟。

后官以賄敗，宋名麗案中，禍且不測，自知業(yè)報，因以夢備告所親。逮及獄成，乃僅擬城旦。竊謂夢境無憑也，比三載釋歸，則鄰叟恨子之被污，乘其婦獨居，餌以重幣，己見金夫不有躬矣。宋畏人多言，竟慚而自縊。然則前之幸免，豈非留以有待，示所作所受，如影隨形哉！

舊仆鄒明言：昔在丹陽縣署，夜半如廁。過一空屋中，有男女媟狎聲，以為內(nèi)衙僮仆幽會于斯，懼為累，潛蹤而返。后月夜復(fù)聞之，從窗隙竊窺，則內(nèi)衙無此人，又時方冱凍，乃裸無寸縷，疑為狐魅，于窗外輕嗽，倏然滅跡。偶與同伴語及，一火夫曰：“此前官幕友某所居，幕友有雕牙秘戲像一盒，腹有機輪，自能運動，恒置枕函中，時出以戲玩，一日失去，疑為同事者所藏，終后無跡，豈此物為祟？”遍索室中，迄不可得。以不為人害，亦不復(fù)追求。殆常在茵席之間，得人精氣，久而幻化歟。

外祖雪峰張公家，牡丹盛開。家奴李桂，夜見二女憑闌立，其一曰：“月色殊佳?！逼湟辉唬骸按碎g絕少此花，惟佟氏園與此數(shù)株耳?！惫鹬呛?，擲片瓦擊之，忽不見。俄而磚石亂飛，窗欞皆損，雪峰公自往視之，拱手曰：“賞花韻事，步月雅人，奈何與小人較量，致殺風(fēng)景？”語訖寂然。公嘆曰：“此狐不俗?！?/p>

佃戶張九寶言：嘗夏日鋤禾畢，天已欲暝，與眾同坐田塍上，見火光一道如赤練，自西南飛來，突墮于地，乃一狐，蒼白色。被創(chuàng)血流，臥而喘息，急舉鋤擊之，復(fù)努力躍起，化火光投東北去。后牽車販鬻至棗強，聞人言某家婦為狐所媚，延道士劾治，已捕得封罌中。兒童輩私揭其符，欲視狐何狀，竟破罌飛去。問其月日，正見狐墮之時也。此道士咒術(shù)可云有驗，然無奈騃稚之竊窺。古來竭力垂成，而敗于無知者之子手，類如斯也。

老仆劉琪言：其婦弟某，嘗夜獨臥一室，榻在北牖，夜半覺有手捫搎，疑為盜，驚起諦視，其臂乃從南牖探入，長殆丈許，某故有膽，遽捉執(zhí)之。忽一臂又破欞而入，徑批其頰，痛不可忍，方回手支拒，所捉臂已掣去矣。聞窗外大聲曰：“爾今畏否？”方憶昨夕林下納涼，與同輩自稱不畏鬼也。

鬼何必欲人畏？能使人畏，鬼亦何榮？以一語之故，尋釁求勝，此鬼可謂多事矣。裘文達公嘗曰：“使人畏我，不如使人敬我。敬發(fā)乎人之本心，不可強求?！毕Т斯聿宦劥苏Z也。

宗室瑤華道人言：蒙古某額駙嘗射得一狐，其后兩足著紅鞋，弓彎與女子無異。又沈少宰云椒言：李太仆敬室，少與一狐女往來。其太翁疑為鄰女，布灰于所經(jīng)之路。院中足印作獸跡，至?xí)议T外，則足印作纖纖樣矣。某額駙所射之狐，了無他異；敬堂所眷之狐，居數(shù)載別去。敬堂問：“何時當再晤？”曰：“君官至三品，當來迎?！贝苏Z人多知之，后果驗。

外叔祖張公雪堂言：十七八歲時，與數(shù)友月夜小集，時霜蟹初肥，新篘亦熟，酣洽之際，忽一人立席前，著草笠，衣石藍衫，攝鑲?cè)ヂ模笆衷唬骸捌碗m鄙陋，然頗愛把酒持螯，請附末坐可乎？”眾錯愕不測，姑揖之坐，問姓名，笑不答，但痛飲大嚼，都無一語。醉飽后蹶然起曰：“今朝相遇，亦是前緣，后會茫茫，不知何日得酬高誼。”語訖，聳身一躍，屋瓦無聲，已莫知所在，視椅上有物粲然，乃白金一餅，約略敵是日之所費。或曰仙也，或曰術(shù)士也，或曰劇盜也。余為劇盜之說為近之。小時見李金梁輩，其技可以至此，又聞竇二東之黨，二東，獻縣劇盜，其兄曰大東，皆逸其名，而以乳名傳。他書記載，或作竇爾敦，音之轉(zhuǎn)耳。每能夜入人家，伺婦女就寢，脅以力，禁勿語，并衾褥卷之，挾以越屋數(shù)十重，曉鐘將動，仍卷之送還。被盜者惘惘如夢。一夕失婦家伏人于室，俟其送還，突出搏擊，乃一手揮刀格斗，一手擲婦于床上，如風(fēng)旋電掣已無蹤，殆唐代劍客之支流乎？

奇門遁甲之書，所在多有。然皆非真?zhèn)鳎鎮(zhèn)鞑贿^口訣數(shù)語，不著諸紙墨也。德州宋先生清遠言：曾訪一友，清遠嘗舉其姓名，歲久忘之。清遠稱雨后泥濘，借某人一騾騎往，則所居不遠矣。友留之宿，曰：“良夜月明，觀一戲劇可乎？”因取凳十余，縱橫布院中，與清遠明燭飲堂上。二鼓后，見一人越垣入，環(huán)轉(zhuǎn)階前，每遇一凳，輒蹣跚，努力良久乃跨過，始而順行，曲踴一二百度，轉(zhuǎn)而逆行；又曲踴一二百度，疲極踣臥。天已向曙矣，友引至堂上，詰問何來，叩首曰：“吾實偷兒，入宅以后，惟見層層皆短垣，愈越愈不能盡，窘而退出，又愈越愈不能盡。困頓故見擒，死生惟命。”友笑遣之。謂清遠曰：“昨卜有此偷兒來，故戲以小術(shù)?！眴枺骸按撕涡g(shù)？”曰：“奇門法也，他人得之恐召禍，君真端謹，如愿學(xué)，當授君?！鼻暹h謝不愿，友太息曰：“愿學(xué)者不可傳，可傳者不愿學(xué)，此術(shù)其終絕矣。”意若有失，悵悵送之返。

有故家子，日者推其命大貴，相者亦云大貴。然垂老官僅至六品，一日扶乩，問仕路崎嶇之故。仙判曰：“日者不謬，相者亦不謬，以太夫人偏愛之故，削減官祿至此耳?！卑輪枺骸捌珢酃滩幻?，然何至削減官祿？”仙又判曰：“禮云繼母如母，則視前妻之子當如子，庶子為嫡母服三年，則視庶子亦當如子。而人情險惡，自設(shè)町畦，所生與非所生，厘然如水火不相入，私心一起，機械萬端，小而飲食起居，大而貨財田宅，無一不所生居于厚，非所生者居于薄，斯已干造物之忌矣。甚或離間讒構(gòu)，密運陰謀，詬誶囂陵，罔循理法，使罹毒者吞聲，旁觀者切齒，猶嘵嘵稱所生者之受。抑鬼神怒視，祖考怨恫，不禍譴其子，何以見天道之公哉？且人之受享只有此數(shù)，此贏彼縮，理之自然。既于家庭之內(nèi)，強有所增，至于仕官之途，陰有所減。子獲利于兄弟多矣，物不兩大，亦何憾于坎坷乎？”其人悚然而退。

后親串中聞之，一婦曰：“悖哉此仙，前妻之子，恃其年長，無不吞噬其弟者，庶出之子，恃其母寵，無不陵轢其兄者，非有母為之撐拄，不盡為魚肉乎？”姚安公曰：“是雖妒口，然不可謂無此事也。世情萬變，治家者平心處之可矣?！?/p>

族祖黃圖公言：順治康熙間，天下初定，人心未一，某甲陰為吳三桂諜，以某乙驍健有心計，引與同謀，既而梟獍伏誅，鯨鯢就筑，亦既洗心悔禍，無復(fù)逆萌，而往來秘札，多在乙處。書中故無乙名，乙脅以訐發(fā)，罪且族滅。不得已以女歸乙，贅于家。乙得志益驕，無復(fù)人理，迫婬其婦女殆遍，乃至女之母不免。女之幼弟，才十三四，亦不免。皆飲泣受污，惴惴然恐失其意。甲抑郁不自聊，恒避于外。一日，散步田間，遇老父對語，怪附近村落無此人。老父曰：“不相欺，我天狐也，君固有罪，然乙逼君亦太甚，吾竊不平，今盜君秘札奉還，彼無所挾，不驅(qū)自去矣?！币虺鍪嗉埜都?，甲驗之良是，即毀裂吞之，歸而以實告乙。乙防甲女竊取，密以鐵瓶瘞他處，潛往檢視，果已無存，乃踉蹌引女去。女日與詬誶，旋亦仳離，后其事漸露，兩家皆不齒于鄉(xiāng)黨，各攜家遠遁。

夫明季之亂極矣，圣朝蕩滌洪爐，拯民水火。甲食毛踐土已三十余年，當吳三桂拒命之時，彼已手戮桂王，斷不得稱楚之三戶。則甲陰通三桂，亦不能稱殷之頑民。即闔門并戮亦不冤。乙從而污其閨幃，較諸荼毒善良，其罪似應(yīng)未減。然乙初本同謀，罪原相埒，又操戈挾制，肆厥兇婬，罪實當加甲一等。雖后來食報，無可證明，天道昭昭，諒必?zé)o幸免之理也。

姚安公讀書舅氏陳公德音家。一日早起，聞人語喧闐。曰客作張珉，昨夜村外守瓜田，今早已失魂不語，灌救百端，至夕乃蘇。曰：“二更以后，遙見林外有火光，漸移漸近，比至瓜田，乃一巨人，高十余丈，手執(zhí)竹籠，大如一間屋，立團焦前，俯視良久。吾駭極暈絕，不知其何時去也。”或曰罔兩，或曰當是主夜神。案，《博物志》載，主夜神咒曰“婆珊婆寅底”，誦之可以辟惡夢，止恐怖。不應(yīng)反現(xiàn)異狀，使人恐怖。疑罔兩為近之。

姚安公又言：一夕與親友數(shù)人，同宿舅氏齋中，已滅燭就寢矣，忽大聲如巨炮，發(fā)于床前，屋瓦皆震，滿堂戰(zhàn)栗，噤不能語。有耳聾數(shù)日者。時冬十月，不應(yīng)有雷霆，又無焰光沖擊，亦不似雷霆，公同年高丈爾盳曰：“此為鼓妖，非吉征也。主人宜修德以禳之?！钡乱艄嘟K日栗栗，無一事不謹慎，是歲家有縊死者，別無他故，殆戒懼之力歟。

姚安公聞先曾祖潤生公言：景城有姜三莽者，勇而憨，一日，聞人說宋定伯賣鬼得錢事，大喜曰：“吾今乃知鬼可縛，如每夜縛一鬼唾使變羊，曉而牽賣于屠市，足供一日酒肉資矣?！庇谑且挂购设鑸?zhí)繩，潛行墟墓間，如獵者之伺狐兔，竟不能遇。即素稱有鬼之處，佯醉寢以誘致之，亦寂然無睹。一夕，隔林見數(shù)磷火，踴躍奔赴，未至門，已星散去，懊恨而返。如是月余，無所得，乃止。蓋鬼之侮人，恒乘人之畏，三莽確信鬼可縛，意中已視鬼蔑如矣，其氣焰足以懾鬼，故鬼反避之也。

益都朱天門言：有書生僦住京師云居寺，見小童年十四五，時來往寺中，書生故蕩子，誘與狎，因留共宿，天曉有客排闥入，書生窘愧，而客若無睹，俄僧送茶入，亦若無睹，書生疑有異?？腿?，擁而固問之，童曰：“公勿怖，我實杏花之精也?！睍斣唬骸白悠澉任液酰俊蓖唬骸熬c魅不同，山魈厲鬼依草附木而為祟，是之謂魅；老樹千年，英華內(nèi)聚，積久而成形，如道家之結(jié)圣胎，是之謂精。魅為人害，精則不為人害也?！眴枺骸盎ㄑ嗯樱雍为毮?？”曰：“杏有雌雄，吾故雄杏也?！庇謫枴昂螢槎品?？”曰：“前緣也?！庇謫枺骸叭伺c草木安有緣？”漸沮良久，曰：“非借人精氣，不能煉形故也?！睍唬骸叭粍t子魅我耳。”推枕遽起，童亦艴然去。書生懸崖勒馬，可謂大智慧矣。其人蓋天門弟子，天門不肯舉其名云。

申鐵蟾，名兆定，陽曲人。以庚辰舉人，官知縣，主余家最久。庚戍秋，在陜西試用，忽寄一札與余訣。其詞恍惚迷離，抑郁幽咽，都不省為何語。而鐵蟾固非不得志者，疑不能明也。未幾訃音果至，既而見邵二云贊善，始知鐵蟾在西安，病數(shù)月。病愈后，入山射獵，歸而目前見二圓物如球，旋轉(zhuǎn)如風(fēng)輪，雖瞑目亦見之。如是數(shù)日，忽暴然裂，二小婢從中出，稱仙女奉邀，魂不覺隨之往。至則瓊樓貝闕，一女子色絕代，通詞自媒，鐵蟾固謝，托以不慣居此宅。女子薄怒，揮之出，霍然而醒。越月余，目中見二圓物如前爆出，二小婢亦如前仍邀之往，已別構(gòu)一宅，幽折窈窕頗可愛。問：“此何地？”曰佛桑，請題堂額，因為八分書“佛桑香界”字，女子再申前請。而意不自持，遂定情。自是恒夢游。久而女子亦晝至，禁鐵蟾弗與所親通。遂漸病。病劇時，方士李某以赤丸餌之，嘔逆而卒。其事甚怪，始知前札乃得心疾時作也。

鐵蟾聰明絕特，善詩歌，又工八分，馳騁名場，翛然以風(fēng)流自命，與人交，意氣如云。郵筒走天下。中年忽慕神仙，遂生是魔障，迷罔以終。妖以人興，象由心造，才意高廣，翻以好異隕生，可惜也夫。

崔莊舊宅，廳事西有南北屋各三楹，花竹翳如，頗為幽僻。先祖在時，奴子張云會夜往取茶，目見垂鬟女子潛匿樹下，背立向墻隅，意為宅中小婢，于此幽期。遽捉其臂，欲有所挾。女子突轉(zhuǎn)其面，白如傅粉，而無耳目口鼻，絕叫仆地。眾持燭至，則無睹矣?；蛟慌f有此怪，或曰張云會一時目眩，或曰實一黠婢，猝為人阻，弗能遁，以素巾幕面，偽為鬼狀以自脫也。均未知其審。然自是群疑不釋，宿是院者恒凜凜，夜中亦往往有聲。蓋人避弗居，斯鬼狐入之耳。又宅東一樓，明隆慶初所建，右側(cè)一小屋，亦云有魅，雖不為害，然婢媼或見之。姚安公一日檢視廢書，于簏下捉得二獾。眾曰：“是魅矣?！币Π补唬骸扳靛羰诪橥涌`，必不能為魅。然室無人跡，至使野獸為巢穴，則有魅也亦宜。斯皆空穴來風(fēng)之義也?！焙笪鲝d析屬從兄垣居，今歸從侄汝侗。樓析屬先兄睛湖，今歸侄汝份。子侄日繁，家無隙地，魅皆不驅(qū)自去矣。

甲與乙相善，甲延乙理家政。及官撫軍，并使佐官政，惟其言是從，久而貲財皆為所乾沒，始悟其奸，稍稍譙責(zé)之。乙挾甲陰事，遽反噬。甲不勝憤，乃投牒訴城隍，夜夢城隍語之曰：“乙險惡如是，公何以信任不疑？”甲曰：“為其事事如我意也?！鄙襦叭辉唬骸叭四苁率氯缥乙?，可畏甚矣，公不畏之，而反喜之，不公之紿而紿誰耶？渠惡貫將盈，終必食報，若公則自貽伊戚，可無庸訴也?！贝思子H告姚安公者。事在雍正末年，甲滇人，乙越人也。

《杜陽雜編》記李輔國香玉辟邪事，殊怪異，多疑為小說荒唐。然世間實有香玉。先外祖母有一蒼玉扇墜，云是曹化淳故物，自明內(nèi)府竊出。制作樸略，隨其形為雙螭糾結(jié)狀，有血斑數(shù)點，色如溶蠟。以手摩熱，嗅之作沉香氣；如不摩熱則不香。疑李輔國玉，亦不過如是，記事者點綴其詞耳。先太夫人嘗密乞之，外祖母曰：“我死則傳汝?！焙笸庾婺笟{，舅氏疑在太夫人處，太夫人又疑在舅氏處。衛(wèi)氏姨母曰：“母在時佩此不去身，殆攜歸黃壤矣?！笔碳仓T婢皆言殮時未見。因此又疑在衛(wèi)氏姨母處。今姨母久亡，衛(wèi)氏式微已甚，家藏玩好典賣絕盡，未見此物出鬻。竟不知其何往也。

有客攜柴窯片磁，索數(shù)百金。云嵌于胄，臨陣可以辟火器。然無知有確否。余曰：“何不繩懸此物，以銃發(fā)鉛丸擊之，如果辟火，必不碎，價數(shù)百金不為多；如碎，則辟火之說不確，理不能索價數(shù)百金也?！卞髡卟豢?，曰：“公于賞鑒非當行，殊殺風(fēng)景。”即懷之去，后聞鬻于貴家，竟得百金。夫君子可欺以其方，難罔以非其道。炮火橫沖，如雷霆下?lián)?，豈區(qū)區(qū)片瓦所能御？且雨過晴天，不過泑色精妙耳，究由人造，非出神功，何斷裂之余，靈尚有如是耶？余作《舊瓦硯歌》有云：“銅省臺址頹無遺，何乃剩瓦多如斯？文士例有好奇癖，心知其妄姑自欺?！辈衿啻祟惗岩印?/p>

嘉峪關(guān)外，有闊石圖嶺，為哈密、巴爾庫爾界。闊石圖譯言碑也。有唐太宗時侯君集平高昌碑，在山脊，守將砌以磚石，不使人讀，云讀之則風(fēng)雪立至，屢試皆不爽。蓋山有神，木石有精，示怪異以要血食，理固有之。巴爾庫爾又有漢順帝時斐岑破呼衍王碑，在城西十里海子上，則隨人揭摹，了無他異。惟云海子為冷龍所居，城中不得鳴夜炮，鳴夜炮則冷龍震動，天必奇寒，是則不可以理推也。

李老人，不知何許人，自稱年已數(shù)百歲，無可考也。其言支離荒杳，殆前明醒神之流。曩客先師錢文敏公家，余曾見之，符藥治病，亦時有小驗。文敏次子寓京師水月庵，夜飲醉歸，見數(shù)十厲鬼遮路，因發(fā)狂自劙其腹。余偕陳裕齋、倪余疆往視，血肉淋漓，僅存一息，似萬萬無生理，李忽自來舁去，療半月而創(chuàng)合，人頗以為異。然文敏公誤信祝由，割指上疣贅，創(chuàng)發(fā)病卒。李療之，竟無驗，蓋符箓燒煉之術(shù)有時而效，有時而不效也。先師劉文正公曰：“神仙必有，然非今之賣藥道士；佛菩薩必有，然非今之說法禪僧?！彼拐媲Ч懦制街撘?。

楊主事頀，余甲辰典試所取士也。相法及推算八字五星，皆有驗。官刑部時，與阮吾山共事。忽語人曰：“以我法論，吾山半月內(nèi)當為刑部侍郎。然今刑部侍郎不缺員，是何故耶？”次日堂參后，私語同官曰：“杜公缺也?！奔榷拍_果有伊犁之役。一日，倉皇乞假歸，來辭余，問：“何匆遽乃爾？”曰：“家惟一子侍老父，今推子某月當死，恐老父過哀，故急歸耳?！笔菚r尚未至死期，后詢其鄉(xiāng)人，果如所說，尤可異也。余嘗問以子平家謂命有定，堪輿家謂命可移，究誰為是，對曰：“能得吉地即是命，誤葬兇地亦是命，其理一也?！彼寡钥芍^得其通矣。

吉昌遣犯彭杞，一女年十七，與其妻皆病瘵，妻先歿，女亦垂盡。彭有官田耕作，不能顧女，乃棄置林內(nèi)，聽其生死，呻吟凄楚，見者心惻。同遣者楊嬉語彭曰：“君大殘忍，世寧有是事，我愿嬉歸療治，死則我葬，生則為我妻?！迸碓唬骸按笊?。”即書券付之。越半載，竟不起。臨歿，語楊曰：“蒙君高義，感沁心脾，緣伉儷之盟，老親慷諾，故飲食寢處，不畏嫌疑；搔仰撫摩，都無避忌。然病骸憔悴，迄未能一薦枕衾，實多愧負，若歿而無鬼，夫復(fù)何言；若魂魄有知，當必有以奉報?！眴柩识K。楊涕泣葬之。葬后，夜夜夢女來狎昵歡好，一若生人；醒則無所睹。夜中呼之，終不出；才一交睫，即弛服橫陳矣。往來既久，夢中亦知是夢，詰以不肯現(xiàn)形之由。曰：“吾聞諸鬼云，人陽而鬼陰，以陰侵陽，必為人害，惟睡則斂陽而入陰，可以與鬼相見。神雖遇而形不接，乃無害也?！贝硕『ゴ菏?。至辛卯春四年矣。余歸之后，不知其究竟如何。

夫盧充金碗，于古嘗聞；宋玉瑤姬，偶然一見。至于日日相覿，皆在夢中，則載籍之所希睹也。

有孟氏媼清明上冢歸，渴就人家求飲。見女子立樹下，態(tài)殊婉孌。取水飲媼畢，仍邀共坐，意甚款洽。媼問其父母兄弟，對答具有條理。因戲問：“已許嫁未？我為汝媒。”女面赧避入，呼之不出。時已日暮，乃不別而行。越半載，有為媼子議婚者，詢之即前女，大喜過望，急促成之。于歸后，媼撫其肩曰：“數(shù)月不見，汝更長成矣。”女錯愕不知所對，細詢始末，乃知女十歲失母，鞠于外氏五六年，納幣后始歸。媼上冢時，原未嘗至家也。女家故外姓，又頗窘乏，非媼親見其明慧，姻未必成，不知是何鬼魅，托形以聯(lián)其好；又不知鬼魅何所取義，必托形以聯(lián)其好。事有不可理推者，此類是矣。

交河蘇斗南，雍正癸丑會試歸。至白溝河，與一友遇于酒肆中，友方罷官，飲醉后，牢騷抑郁，恨善惡之無報。適一人褶褲急裝，系馬于樹，亦就對坐，側(cè)聽良久，揖其友而言曰：“君疑因果有爽耶？夫好色者必病，嗜博者必敗，勢也劫財者必誅，殺人者必抵，理也。同好色而稟有強弱，同嗜博而技有工拙，則勢不能齊；同劫財而有首有從，同殺人而有誤有故，則理宜別論。此中之消息微矣。其間功過互償，或以無報為報；罪福未盡，或有報而不即報。毫厘比較，益微乎微矣。君執(zhí)目前所見，而疑天道難明，豈不值乎？且君亦何可怨天道，君命本當以流外出身，官至七品，以君機械多端，伺察多術(shù)，工于趨避，而深于擠排，遂削官為八品。遷八品之時，自謂以心計巧密，由九品而升，不知正以心計巧密，由七品而降也。”因附耳而語，語乞大聲曰：“君忘之乎？”因駭汗浹背，問何以能知，微笑曰：“豈獨我知，三界孰不知？”掉頭上馬，惟見黃塵滾滾然，斯須滅跡。

乾隆壬戌、癸亥間，村落男婦往往得奇疾。男子則尻骨生尾，如鹿角如珊瑚枝；女子則患陰挺，如葡萄如芝菌。有能醫(yī)之者，一割立愈，不醫(yī)則死。喧言有妖人投藥于井，使人飲水成此病，因以取利。內(nèi)閣學(xué)士永公，時為河間守，或請捕醫(yī)者治之。公曰：“是事誠可疑，然無實據(jù)，一村不過三兩井，嚴守視之，自無所施其術(shù)，倘一逮問，則無人復(fù)敢醫(yī)此證，恐死者多矣。凡事宜熟慮其后，勿過急也。”固不許?；家鄬はⅰ？と嘶蛞詾殒?zhèn)定，或以縱奸。

后余在烏魯木齊，因牛少價昂，農(nóng)者頗病。遂嚴禁屠者，價果減。然販牛者聞牛賤，不肯復(fù)來，次歲牛價乃倍貴。弛其禁，始漸平。又深山中盜采金者，殆數(shù)百人，捕之恐激變，聽之又恐養(yǎng)癰。因設(shè)策斷其糧道，果饑而散出。然散出之后，皆窮而為盜，巡防察緝，竟日紛紛。經(jīng)理半載，始得靖。乃知天下事，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有收目前之效，而貽日后之憂者。始服永公“熟慮其后”一言，真“瞻言百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