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假如——我是說假如,你是國內(nèi)很多大牌電影導(dǎo)演的朋友,他們的新電影上映一般都會請你去參加首映,看完你感覺片子一般,至少沒有達(dá)到你的預(yù)期。首映結(jié)束后主持人當(dāng)眾問你的觀影感受,你怎樣回答才能既不過于違心,又不至于得罪朋友? 你可以這樣回答——這部電影很×××,加油! ×××是什么呢?是導(dǎo)演的名字。如果是張藝謀的電影,你就說很張藝謀;如果是陳凱歌的電影,你就說很陳凱歌;如果是賈樟柯的電影,你就說很賈樟柯;如果是馮小剛的電影,你……你就先想好去不去看。 這一回是姜文的電影,你就可以說“很姜文”。 而且實際上,很多人看完《邪不壓正》就是這么評價的。電影中史航老師扮演的影評人惜字如金,影片評語每每不超過五個字,而如今很多人更加敬惜字紙了。 說《邪不壓正》“很姜文”,這句話應(yīng)該怎么理解呢?這是好話還是歹話? 二 當(dāng)然可以是好。姜文是國內(nèi)極少與第三、第四、第五代等多代電影導(dǎo)演,都有過緊密合作的好演員,30歲出頭開始拍電影,一出手就是《陽光燦爛的日子》,而后20多年,連同《邪不壓正》一共六部作品,部部充斥荷爾蒙。很多男人喜歡姜文的電影,因為它們帶勁兒。 也可以是不好。《陽光燦爛的日子》幾乎滿堂彩,《鬼子來了》國內(nèi)無法公映但看過差不多都說好,而從《太陽照常升起》開始,姜文不再低空飛行,他嘗試離地高飛并且越飛越高,把前兩部電影的很多觀眾拋在原地悵然興嘆。由此,姜文開始不再是人人說好。 《讓子彈飛》姜文要站著掙錢,人們看到姜文相比《太陽照常升起》從高空下沉了一些,而《一步之遙》再一次離地萬里,讓人們抓撓不著。此次對《邪不壓正》的普遍評價,是介于《讓子彈飛》和《一步之遙》之間。 還能怎么評價呢?干脆省點兒事,就說“很姜文”吧,別人愛怎么理解怎么理解。就像無法理解一場足球比賽人們總愛說“這就是足球”一樣,看姜文的電影也完全可以說“這就是姜文”——不超過五個字,符合片中潘公公的規(guī)矩。 三 對于我來說,看完《邪不壓正》,我更喜歡原著小說《俠隱》了。 影片改編自張北海的《俠隱》。這部小說是史航老師推薦給姜文的,不過通過看片尾字幕,我發(fā)現(xiàn)小說推薦者包括兩個人,除了史航還有張艾嘉,也就是張北海的侄女。不管誰推薦吧,這是一部不特別武俠的武俠小說,但是很好看。 李天然的復(fù)仇故事并不復(fù)雜,書中描寫他如何復(fù)仇的具體表述也不算多,他最大的敵人李潛龍真正露面排在書中非常靠后的位置。書中最吸引人的,也是張北海最為投入的部分,反而是復(fù)仇之外的很多看似可有可無的閑筆,比如李天然穿過的一條條北平胡同,吃過的一頓頓北平美食。 據(jù)說張北海是攤開老北平地圖寫小說。書中那一條條老胡同的名字,現(xiàn)在大部分都在,但早已失去了當(dāng)年的風(fēng)情。書中的美食更是誘人,張北??偸秋@得那么不經(jīng)意地一次次提起它們,不做太多的具體描寫,但我相信他身在海外是內(nèi)心流著口水寫出來的,勾得讀者也欲罷不能,尤其夜里不敢多看。張北海大概也像阿城所說,所謂思鄉(xiāng),基本是吃了異鄉(xiāng)食物不好消化,于是開始鬧情緒。 而這一切,姜文基本都給改了。醉心于原小說的原著黨,于是開始鬧情緒。 四 姜文把故事改了個面目全非。 小說中李天然原名李大寒,被在中國開診所的美國人馬大夫救起后送往美國,因在美國誤傷他人回國暫避,身在暗處尋求機會報師門之仇。到電影里李天然就是李天然,他被藍(lán)青峰和美國醫(yī)生救起,藍(lán)青峰安排他到美國做了特工,后來召回他回國完成任務(wù)。小說中李天然復(fù)仇的目的性很強,電影中卻遲遲下不了決心,而且他只是藍(lán)青峰的一顆棋子。 電影中的藍(lán)青峰亦正亦邪,讓人很難猜透,下著一盤十幾年的大棋。小說中他沒那么復(fù)雜,也沒處心積慮拉李潛龍下水,他最終幫助李天然痛快復(fù)仇。 小說中李潛龍露面并不多,李天然光明確他的身份和住址就費了很大周折。李潛龍充分露面時,離李天然拔劍斬仇人的時間已經(jīng)不遠(yuǎn)。而電影中李潛龍和李天然很早就有過接觸,兩人的明爭暗斗貫穿始終。 關(guān)巧紅,無論在小說還是電影中都是美好的所在。只是小說中的她更為簡單,她就是一個本分的心靈手巧的裁縫,她以她的柔情給李天然緊張的尋仇道路添了幾分浪漫,而且最終偶然地幫李天然找到了李潛龍和情人的住宅,立了大功。 小說中這位“關(guān)大娘”對李天然最愛說一句話,“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倍搅穗娪袄?,李天然成了關(guān)巧紅眼中的小孩子,她和李天然的關(guān)系像《陽光燦爛的日子》中的米蘭和馬小軍——關(guān)巧紅讓李天然著迷,也促使他成長。而且她不像小說中那么柔弱,她是電影里的民國女俠施劍翹,除了幫助李天然完成復(fù)仇大計,自己也背負(fù)著為父報仇的人生使命。 對了,姜文以往的作品中總有一個姓馬的,馬小軍、馬大三、馬邦德、馬走日。讀《俠隱》的時候,我看到救起李天然的美國大夫人稱馬大夫,心想這回電影中又要有一個姓馬的了。而電影中并沒有,美國大夫叫亨德勒。 盡管影片開頭的北平冬景令人著迷,幾萬平米可騎自行車的平房屋頂也獨具魅力,然而這都不是姜文的表達(dá)重點,原著黨想要在電影中找北平風(fēng)情,大多會失望。姜文意不在此,他認(rèn)為這些懷舊內(nèi)容應(yīng)該另一些人來拍。 姜文讀完原小說非常喜歡,但他從一開始就沒有計劃完全忠實原著拍電影,他甚至沒有再研讀小說,而且有意不再去探究那些文字,看一遍書腦子里留下了什么,對他來說就是最有價值的內(nèi)容,他在那上面另起爐灶,人物和情節(jié)為我所用。如果反復(fù)研讀小說,姜文說那就把最初的真正美好的東西破壞了。 讀完原著再看改編后的電影會失望,這幾乎是鐵律,因為那是無限想象和有限現(xiàn)實的正面交鋒,現(xiàn)實總超不過想象。到了《俠隱》和《邪不壓正》,就要加一個“更”字,因為姜文不想忠實于小說,也不想取悅于觀眾。 五 姜文說《邪不壓正》他是拍給他兩個兒子看的。他兒子最大的只有12歲,12歲的孩子看這部電影,先不說個別鏡頭過于血腥,單是故事也不是那么好理解吧?反正我身邊不止一個朋友說,看不懂。 盡管有些繞脖子,但電影的故事我倒能看懂,我不太明白的是姜文的一些習(xí)慣性表達(dá)。拍電影夾帶私貨是導(dǎo)演慣例,但姜文夾帶的一些私貨不容易引發(fā)共鳴。 能夠感覺出來,很多段落姜文是想把觀眾逗樂的,但這些段落很難讓人笑出來,笑不出來的話,就顯得尷尬。就像抖機靈,抖對了人,抖對了路皆大歡喜,抖不對還不如不抖。電影中的一些段落,很明顯沒有抖對。現(xiàn)在留在腦子里想起還能笑一下的,只有廖凡cosplay朱元璋,和姜文被封在墻內(nèi)不知黑夜白天。要知道,兩個多小時電影姜文說了多少話呀,嘴就像租來的急著還,能多說一句嘴皮子絕不能閑著。 有人說,姜文不是很幽默嗎,你看看他近期的幾個采訪。是,我也看了,聽他很多話我也笑了,比如“什么是預(yù)算”。 幽默分很多種,其中一種是自信的人說實話。姜文的大部分幽默都屬于這種類型,這種風(fēng)格也反映到他的電影里。姜文本人做節(jié)目這樣說話倒還正常,因為他的人設(shè)就是如此,但到電影里進入特定角色還玩兒這種幽默,人們欣賞起來就不會那么順理成章。 由于情節(jié)和臺詞過于飄逸,姜文的電影總是被過分解讀,姜文本人對此也感覺可發(fā)一笑。看到這些煞有介事的所謂深度解讀,我想起《有話好好說》中姜文的臺詞,“你理解我?我都不理解我自己,你理解我?” 所謂不理解,大都是誤會;所謂理解,很多時候也是誤會。 非常希望看到姜文能稍微收著點兒演一部電影,讓觀眾只看到角色看不到姜文——怕是沒有可能。 六 小說《俠隱》的結(jié)尾,大仇得報的李天然和藍(lán)青峰坐在一起喝酒,窗外的北平城已經(jīng)被日本人攻陷,黑煙黃土彌漫空中久久不去。藍(lán)青峰望著這一切,不無惋惜地對李天然說,“天然,別忘了這個日子……不管日本人什么時候給趕走,北平是再也回不來了……這個古都,這種日子,全要完了……一去不返,永遠(yuǎn)消失,再也沒有了……” 看完《邪不壓正》,我們現(xiàn)在就可以在后面再加上一句,“這種日子,后世哪怕拍電影也拍不出來——哪怕是姜文?!?/span> 姜文已經(jīng)走得非常遠(yuǎn),他偶爾回頭看看,但不怕沒有人跟。有些人自行掉隊不再跟,有些人欣然前行繼續(xù)跟,有些人力不從心但假裝還在跟。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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