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磚墻,上下床,木板地,四方桌,這就是我們二十多年前的大學(xué)寢室。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建筑,古樸但絕不典雅,甚至到處飛揚著醒目的破舊標志。乍一進來,腳踩在質(zhì)地難辨的地板上,咚咚作響,書桌古舊得黯然失色,聽著“天之驕子”美譽的我們,不得不感到一絲失望。 可就在這寢室里,在靠墻的床沿,我們擁有了從床頭摞到床尾的一線書,成了我們大學(xué)四年書齋生活的美好記憶。為了提高書的層級,我對買書情有獨鐘。一次,在袁家?guī)X新華書店,看到一本錢理群主編的新版《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三十年》,觀點新穎,視角別致,想買下來,奇怪的是,口袋里剛好只有書價的錢,一分不多,一分也不少,我是獨自來尋書的,買下就意味著要步行十里到學(xué)校,猶豫再三,還是買下了,這尷尬經(jīng)歷讓我感喟好久。 就在我們享用床沿書城的時候,有室友不知從哪里弄了個正兒八經(jīng)的書架,簡單而且陳舊,就足以羨煞我們。室友把他的藏書堆疊得滿滿當當?shù)?,書山巍巍,書生氣派十足。果然,這室友竟然成了某著名大學(xué)的博士生導(dǎo)師! 大學(xué)畢業(yè),我分配到一所師范學(xué)校,那些伴我四年的書也跟著我顛簸到這里,占據(jù)一個好地兒,擁有一個像模像樣的書架,我便可以借書滿架,偃仰嘯歌。我的房間在學(xué)生寢室隔壁,晚自習后,學(xué)生寢室的燈被迫關(guān)了,只有我的房間依然燈火輝煌,成為整棟學(xué)生宿舍一盞驕傲的明燈,學(xué)生們羨慕極了,竟悄悄地聚在我窗前借光閱讀。 我開門發(fā)現(xiàn)了,熱情邀請他們進屋同讀。他們見到我滿架的書,驚異,試看,借讀,幾部曲之后,書架的書慢慢少了,但談書的樂趣更濃了。夏日的晚上,師生赤膊,大汗淋漓,書卷在手,蚊蟲不顧,豈不滑稽可笑?冬天的夜晚,寒氣逼人,一盤火爐,一圈書生,各執(zhí)一卷,談笑風生,豈不溫馨縈懷?這時候,來我房間讀書的,最多的要數(shù)“大小兩青蟲”了,這是兩個嗜書如命的學(xué)生,“大小青蟲”還是我在課堂上給學(xué)生講魯迅《秋夜》后留下的,想不到,這名號一直被他們叫了20年?,F(xiàn)在,“大青蟲”成了地方上小有名氣的文學(xué)青年,“小青蟲”已發(fā)表文章數(shù)百篇,年紀輕輕就揮筆專著了。20年后,“小青蟲”在他的散文里,還回味著我們師生共燈夜讀的往事,令人動容。 從師范走向高中,從單身走向小家,我的書越來越多,早已不堪重負。女兒讀二年級時,寫下一篇短文《書呆子》,現(xiàn)在讀來也興味盎然的: 家里到處都是他的書:床上、地上、椅子上……媽媽經(jīng)常責怪爸爸亂丟書,爸爸總是嘻皮笑臉地說:“走到哪兒,看到哪兒,還不舒服嗎?” 書多了,總要有空間的堆放,家里的書架一換再換,小換大,一個換兩個,還是不頂用,陽臺、窗臺滿是書。集資建房的時候,別人家的藏書遠遠不及我,但書房的書架直沖屋頂,我心有戚戚焉,深愧囊中羞澀。這時,老婆狡猾地安慰我:你雖然沒有那么大氣的書架,但你肚子和家里的書不少啊,何況還能編書寫文賺錢啊,別人有書架卻寫不出你的多彩文字啊。高調(diào)的虛榮心讓我陶醉了,飄飄然,竟然心悅誠服地屈就了。 書滿為患的危害越來越明顯了,它一天天在蠶食著臥房、書房、甚至客廳的空間,甚至小廁所也封閉成書庫。真不知道我的藏書達到幾千冊了,這時候,老婆提出嚴重抗議,直嚷著要我賣書,不準我再買書。這些書,跟著我多年,成了我親密無間的朋友,我又如何舍得?何況有些書跟著我從長沙到津市,又從津市到常德,從這棟房轉(zhuǎn)戰(zhàn)到那棟房,其間的情感又有誰知? 書真到了不得不賣的時候,老婆喊來了收雜貨的,一次性賣掉250斤,換了100元,可這100元可是當年1000元甚至10000元換來的啊,想不到,我才是真正的250了!看著這些書被胡亂捆綁,扔進垃圾車的時候,不禁黯然神傷,再見吧,我朝夕相伴的朋友們,轉(zhuǎn)念一想,何日又能再見呢?到了再搬新房的時候,書還是我們沉重的負擔,搬家公司看了看,說沒看見藏書這么多的人,建議再賣。我的申訴再次無效,何況新房的書房也沒有環(huán)繞四壁的大書架,無獨有偶,一陣去粗存精后,又是拋出去一個250斤,換回一個100元。討厭的“250”,陰魂不散,窮追猛打?,F(xiàn)在啊,舊房新房的書堆成山,扔掉了這500斤書的負擔,書患一直不見消退,治標不治本,這就像中國的人口,計劃生育再嚴厲,上升的趨勢誰也無法阻擋。我看見好書,依然天天買,說不定哪一天,真還有一個250要拋出去,這次第又怎一個“痛”字了得? 我曾到過某教授的書房,他指導(dǎo)我的論文,給我找書讀,我走進去,驚呆了:這樣一個嚴謹?shù)膶W(xué)者,書房卻如此凌亂,難容一人居,地下,桌上,椅子,書架,上上下下,層層疊疊都是書,翻頁的,磨損的,掉了封面的,包著牛皮紙的,滿是的。書架環(huán)壁四周,直齊屋頂,里三層外三層堆放著書,密密匝匝?,F(xiàn)在的豪華住宅,都設(shè)衣帽間,而他卻只留藏書間。看著老教授顫巍巍爬上梯子,在書架最頂端翻找著我要的書,我不禁肅然起敬了。聯(lián)想起林語堂的《我的圖書室》,忽然省悟:這才是我見到的讀書人的書房??! 棄者長已矣,來者猶可追。新房書架早已超載,舊房書籍倚疊如山,一旦二房合一,所有書籍輸來其間,雜書遭棄,在所難免。幸虧,我等凡夫俗子,用過的書留下也沒有價值,何況還有應(yīng)試教育的書可以率先拋棄,才不至于整天憂心忡忡。但是,我還是為伴我多年的書沒有好的歸宿而傷痛,心里默默渴念著環(huán)壁皆書的書房。 坐擁書城,一本書,一杯茶,一桿筆,一支煙,一把藤椅,豈不樂哉? ——本文原發(fā)表于《教育文匯》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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