釵頭鳳 黃泉路,孟婆湯,孤魂一飲兩相忘。 奈何橋,鬼門關(guān),鎖我孤身離恨云天,哭哭哭! 陰曹府,地獄門,從此殊途生死別。 夜無眠,人不寐,魚雁難傳相思淚痕,泣泣泣! (一) 凄慘悲戚,冰冷的月光下,陰森森的,一座亂石堆成的孤墳顯得格外寥落。墳上沒有墓碑,亂石泥土泛著新,這薄薄的一層亂石黃土卻成了相知相守相戀男女最殘酷的禁錮。一陣陰風(fēng)襲來,冥錢漫天飛竄,旋轉(zhuǎn)亂舞如鬼魅。呆跪于墳前的男子,和著蓬亂不堪的頭發(fā)在寒風(fēng)中更顯憔悴,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蘊含著深重的痛苦和一種咬牙切齒的仇恨。他在這孤清陰冷之地不眠不休地已經(jīng)跪了三天三夜了。想當(dāng)初,他日夜兼程風(fēng)塵仆仆策馬趕回,為的是盡早見到讓他魂牽夢縈的人兒,誰知迎接他的只是這一撮可憐的亂石黃土。 相思債未清,分離味又嘗。抑悶的悲傷讓男子極度疲倦,恍惚中氤氳的薄霧中現(xiàn)出一個人影,男子一驚,用力揉了揉朦朧的雙眼,那婀娜的身姿,款款緩緩,裊裊娜娜地向自己靠近的不正是自己夢寐以求而不得見的云漪嗎? “云漪!”男子抑制不住驚愕,想要站起身把女子緊緊攬入懷里,感受她的溫香。可是她憂郁的眼神示意他不要靠近,她那渾身散發(fā)著寒氣的軀體,有如落葉般孱弱。 “云漪,你告訴我!你沒有離開我!你會一直陪在我身邊!你沒有……” “石郎------”記憶中的瑤琴之音打斷了男子自顧自的傾訴,“石郎,你忘了我吧!我不能再陪你了……”女子凄苦的容顏顯露出了無止境的無奈,“也許我們今生注定有緣無份,你又何必再強求……” “不會的!要不你怎么會出現(xiàn)在我面前?” “我,我是割舍不了你我的情,特向閻王跪求,閻王念你守靈一片癡情,令我上來與你了卻這段情緣!”女子哀怨的眼神里透著無比的凄涼。 “不------不會的!云漪……” “石郎……” …… 原來,云漪是書香門第的小家碧玉。一次偶遇,與當(dāng)時家道中落的失意石郎邂逅。也許是冥冥之中的牽引,這對互相傾慕的男女私定了終生。 卻不料石郎的母親竟嫌棄云漪比自己兒子年齡大,又瘦得弱不禁風(fēng),恐不能開枝散葉,繼承不了香火。于是想方設(shè)法逼云漪離開,否則便斷了石郎的開銷用度??烧l都未曾料到平時溫文爾雅的云漪,骨子里的性情卻是那么烈,竟在離開的那夜投湖自盡。 “我知道得太晚了!我娘騙我說你嫁人了!我對不起你……”男子泣不成聲。 “這是命吧!都怪歲月弄人,我生君未生!我只有認(rèn)命了……石郎!你忘了我吧……”云漪飄忽的身影瞬間消失在一團濃重的煙霧之中。 “云漪!奈何橋上千萬別喝孟婆湯,就算你輪回幾世,我也一定要尋到你!云漪……”石郎憶及剛才云漪驀然回眸,蒼白的小臉上滿是淚痕,如帶雨的梨花,眉目間淚光閃閃,卻有一份異樣的光彩。 荒墳遍野的深山經(jīng)過一番眷戀的離別更顯凄涼,只有那滿地雜亂的冥錢述說著生命的殘酷與孱弱。 (二) 五年后。 往事依舊,人事全非。 石郎清點行裝,雇舟北上,告別了讓他充滿幽怨哀傷的地方,陪伴他一同離去的還有云漪烙印在他身上的纏綿記憶。 夜晚的湖面是如一條色彩斑斕的緞帶,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燈火點綴著這因微風(fēng)而激起陣陣漣漪的湖水。明月圓潤如初,無奈卻絲毫打動不了獨立于船頭的那神情迷惘、玉樹臨風(fēng)的男子。 “唉------”一聲幽遠(yuǎn)的嘆息聲從船頭傳來?!盎t易逝,水流無情,萬卷相思憑空透!”石郎輕吟著云漪生前最愛吟誦的詞句,濃黑劍眉微蹙著痛楚。 “……我生君未生,夜長情至深,星月可曾知?昔日纏綿時。今日憶君處,憶君君豈知?空余千般恨,歌罷淚仍生……”不遠(yuǎn)處一條紅船上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琴音和著凄美的唱詞旋繞在湖面上久久不肯散去,高高低低如玉珠落盤,細(xì)細(xì)長長如潺水悠悠。 石郎的內(nèi)心被這動人的音符填滿了,暫時忘卻了煩惱。當(dāng)船在紅船旁經(jīng)過時,石郎特意朝半卷著紅簾的船艙里瞟了一眼,隱約瞧見一位著粉紅色斜襟布衣的女子…… 暮色還未褪盡,清晨已如期而至。晨曦中波光粼粼的湖面沒有了晚時的喧鬧,卻更多了一份寧靜的舒適。幾縷炊煙,在岸邊疏疏落落地升起,遠(yuǎn)處幾只靈巧的水鳥從水面掠過,一兩聲鳴叫,混合著水的波動更顯清幽。 “公子!你快看,水里面……”石郎一驚,順著書童手指的方向,果真,在離船不遠(yuǎn)處漂浮著一抹粉紅。 “快!救她上來!” “公子!是位美嬌娘呢!可惜了!”書童救上這氣若游絲的女子,有點惋惜地說。 “只管熬碗姜湯來!”石郎感覺到了她微弱的脈搏,松了一口氣。陽光映照在女子那張濕漉漉的小臉上,分外耀眼。石郎輕輕地把緊貼于女子前額的幾綹濕發(fā)撩開,一張白里透紅、細(xì)潤如玉的秀容便完完全全映入了他的眼眸?!霸啤闭龑に贾?,書童端來了姜湯。 “多謝公子相救,小女子……無以為報!” “姑娘不必多禮!”石郎發(fā)現(xiàn)女子裊裊婷婷的身段,走起路來似弱柳扶風(fēng),搖曳多姿,“卻不知姑娘何以入水?” 一觸及傷心事,女子黯然神傷,緩緩答道:“小女子自幼命苦,孤苦無依,被賣到紅船,雖識字不多,但也知廉恥,一直以來賣藝不賣身,卻不想昨晚一鄉(xiāng)紳想強行將我……”說到這,女子已淚如雨下,“我不依,與他在船內(nèi)糾纏,可我一弱女子哪斗得過他,無法,只有落水以保貞潔!” 石郎聽罷,頓時心生憐憫。“現(xiàn)在,姑娘不必害怕,安心于此養(yǎng)身吧!”聽到石郎的關(guān)切話語,女子一雙淚光閃閃的眸子感激地望著他。 石郎終于明白為何會對她產(chǎn)生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了,原來這粉衣女子竟如此神似云漪,性子也是這么烈。 ![]() (三) 自從這位夢澄姑娘來了以后,原本枯燥乏味的船上生活顯出了些許生機,偶爾船艙里會傳來幾段清靈的琴音,抑或是一兩聲短促的笑聲。夢澄姑娘照顧石郎的飲食起居,盡心盡力,儼然已把自己當(dāng)作了船上的一份子。石郎很享受這種狀態(tài),夢澄姑娘的細(xì)心溫柔給他帶來了生命的活力。他也越發(fā)感到了她的好,不但有嬌好的容顏,更難得的是多年生活在紅船,卻仍出淤泥而不染,依然保持了一份純真與善良。 快樂的日子總是那么短暫,憂郁又爬上了她的面容,其中還摻雜了些許羞赧…… “夢澄姑娘,最近怎不見你撫琴唱曲了?”石郎踱步走到船頭凝神的女子背后。那瘦削的秀肩,讓人忍不住想保護。 暮色已在天邊堆積起來,正逐漸向四周擴散。 “公子!”女子轉(zhuǎn)身回望,“明天!就該上岸了吧!”眼眸里閃過一絲渴求。 “嗯!你不必?fù)?dān)心,我已經(jīng)給你準(zhǔn)備了一點碎銀子,雖然不多,不過……” “公子!”女子出聲止住了,“我不要什么銀兩,只希望公子不嫌棄,能夠讓小女子常伴左右,服侍公子!”夢澄把羞澀的目光移向遠(yuǎn)處,紅暈在她臉頰化開?!白缘霉酉嗑龋∨釉谛闹芯桶迪聸Q心,給公子為奴為婢報答公子恩情!” “夢澄姑娘……” “莫非公子嫌棄?”夢澄姑娘紅如杏桃的雙眼濕潤潤的,閃著晶瑩的淚光。 “我……我不是……你跟著我……” “公子!你不用說了!我明白了!”話到最后成了哽咽,淚如雨下。夢澄姑娘捂著臉跑進了船艙。 “夢澄姑娘------唉!”石郎把伸出去想拉住夢澄姑娘的手硬生生地逼了回來!他何嘗不知道她的心思,可是他不能夠接受她,雖然她確實是個惹人憐愛的女子,但他的云漪還在世間經(jīng)受輪回之苦等候與他相遇,他怎么可以再去傷害一個那么值得人疼惜而卻不能給予她任何承諾的女子?不能呀! 船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靠了岸。當(dāng)清晨暖人的陽光再次照進船艙時,船上早已沒有了夢澄姑娘的倩影。 也好,免得離別時不舍。轉(zhuǎn)而又免不了為她擔(dān)心,一個弱女子身無分文能到哪兒去呢? (四) 石郎心里有了從未有過的彷徨,岸上的喧囂讓他感到眩目。不一會兒,他便迷迷糊糊睡著了…… 在一條蜿蜒曲折的林間小道上,石郎置身于其間嗅著竹林里淡雅的清香,泥土的氣息讓他感到了久違的沉醉。忽然空氣中傳來一股異香,愈來愈烈,石郎努力尋找著香源。剎那間,一個飄忽的身影正朝著石郎飄來。 “夢澄姑娘?”石郎按捺不住心頭的欣喜,話語中透著幾分驚訝和興奮。但迎上眼眸的只是女子哀怨的眼神,那么陰涼,那么凄楚,只定定的毫不掩藏地凝望著他。 “夢澄姑娘,你到哪兒去了?可知我在為你擔(dān)心?你……” “公子!我是來與你告別的!”一眨眼夢澄姑娘就已經(jīng)飄遠(yuǎn),消失在竹林深處。 “夢澄姑娘------” …… 一潭平靜的湖水,如一塊未經(jīng)雕琢的翡翠,晶瑩剔透。一位長發(fā)披肩的女子正一步步向湖水深處走去。湖水漸漸淹沒了她的雙腳,淹沒了她的雙肩,撩亂了她的秀發(fā);再往前走,然后湖面趨于平靜,一團粉紅在水下沉淪…… “不------夢澄姑娘------”一個冷戰(zhàn),石郎驚醒過來,渾身都被汗浸透,見自己仍在床上,發(fā)覺剛才只是作了一場夢,可那夢境卻為何如此真實,難道……? (五) 冷月照孤影,無限惆悵。 摯愛的云漪猶如一場無法謝幕的戲,夜夜襲上石郎的心頭。五年了!誰知他心中凄苦?五年的苦苦尋覓,云漪魂在何方?但他沒有放棄,就算窮盡一生時光,他也一定要找到云漪的轉(zhuǎn)世,還有夢澄姑娘。 一座府院。 玉砌雕欄,亭臺樓閣,水榭畫廊。碎石壘成的假山秀麗無比 ,一條如銀帶般的水流點綴其間,如詩如畫。紅梅如胭染嫣然含笑,牡丹如皎月白玉妝成,美不勝收。一株百年翠柏下兩條藤蔓纏繞,一位身著透明碧紗衣的年輕女子坐于樹下的青石板上,寂靜無聲,似在傾聽陽光。 落水的颯颯聲,生怕驚破夢的寧靜,只有微風(fēng)不甘寂寞地輕挑起她的縷縷飄逸的秀發(fā),在空中劃過一道美麗的弧線。 “木夕!”一個洪亮的聲音從女子背后傳來。 聽到呼喊,女子身體輕微一顫,慢慢轉(zhuǎn)過頭來。眼眸里噙滿了淚水,惻惻然,楚楚然,動人心魄。 男子不由得心一痛,關(guān)切之情溢于言表,“木夕,怎么?”邊說邊邁步走上前把女子攬入懷中,伸手溫柔地抹去女子小臉上的淚痕,那么輕柔,仿佛在呵護一件無價之寶,生怕不經(jīng)意的一觸就會破碎。 女子仰著一雙水汪汪的媚眼望著男子,“我也說不清楚……好像我的前世就一直在哭泣一樣,我控制不了……” “別說了!木夕!在我身邊,我不會讓你再哭泣!永遠(yuǎn)不會!”聽著古宇公子信誓旦旦的情話,木夕心頭一熱,依偎在古宇公子肩頭。古宇公子雖然有時未免大意,但對她的體貼愛護卻是世間少有。當(dāng)他們十指相扣,木夕在古宇公子肩頭淚如泉涌,結(jié)成一串甜蜜幸福的珍珠。 翠閣飛檐,綠窗朱欄,繡幔重重,紅燈隱隱。石郎獨自徘徊在院落里,前廳里觥籌交錯的一片,他不習(xí)慣出席這種宴席,但把他視為知己的古宇公子熱情相邀又不好推辭。 “石公子!酒水可曾備足?”不知何時,古宇公子已經(jīng)來到身后。 “哦!多謝古宇公子!實在盛情!酒足飯飽,特來欣賞一下院落美景!” “石公子客氣!就當(dāng)自家院落,不必拘禮!”古宇公子一臉豪氣。 忽然,只聽見一陣細(xì)碎匆忙的腳步聲,一個人影在那雕花鏤空軒窗旁隱去。 “木夕?出來見一下石公子,都是自家人,何必遮掩?”古宇公子朝窗外喊道。 話音剛落,窗后就盈盈地走出一女子,在皎月的映照下,更出落得風(fēng)韻超逸,綻放如荷,溫潤如玉,眉清目秀,襯映著如秋水般的雙眸。且眉目間那不經(jīng)意流露出的憂傷,為她更添了風(fēng)采。石郎望著她,忘記了呼吸,見到她宛如是…… “云------”石郎正欲開口呼喚,一旁的古宇公子連忙介紹道:“石公子!這位是我青梅竹馬的木夕。木夕,這位是石公子!” “石公子!木夕這廂有禮了!”木夕輕輕一叩。 “在下?lián)?dāng)不起!”石郎立馬俯身把她扶起,雙目的交匯是溫馨的瞬間,記憶的拾遺…… 這,這不是云漪嗎?不!她又像夢澄,但好像又都不是。難道她就是我苦苦尋覓的云漪轉(zhuǎn)世?但那神情怎么又像極了夢澄姑娘?難道那夢澄姑娘也是云漪魂所歸依之人?那早五年我就與云漪失之交臂了?她又與我擦肩而過,是我把她再次推入輪回的苦獄?天???難道我與云漪注定有緣無份? 看古宇公子望著木夕的柔情脈脈的眼神,難道真的是造化弄人? 古宇公子大大咧咧,根本就沒有察覺石公子內(nèi)心掀起的驚濤駭浪。 (六) 自從一睹與云漪和夢澄極其相似的木夕容顏后,石郎寢食難安。今日叫書童送信進府,求與木夕一見。 那夜木夕在見到了英俊瀟灑的石公子后,對他印象頗好,收到信箋欣然前往。 楊柳依依,亭臺樓閣上傳來二人話語。 “姑娘!真的不記得小生了啊?” “我們不是前幾天才見過嗎?” “不是前幾天,是幾世前?!?/span> “?。?!” 石郎見她毫無記憶,于是從與云漪相戀開始又說起了那段傷心往事…… “我與云漪人鬼分離,我與夢澄失之交臂,直到我再次遇到你……” 木夕聽完滿臉愕然,但是并不懷疑,也許這能解釋她與生俱來的悲傷的緣由。 “你為何不放棄呢?”木夕望著石公子憂郁的眸子平靜地說,“也許你這么多年執(zhí)著的尋覓已與愛無關(guān),愛早已被愧疚充斥。你對我說這么多,無非是在履行當(dāng)年的諾言,那已成了束縛你的枷鎖。你對我一點也不了解,我早已不是你記憶中的云漪,也不是你憐惜的夢澄,我是木夕,我也不管什么前世后世,我只知道今生我愛的人,就是古宇公子,我只愛他一個……”木夕收口了,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自己的話超出了女子應(yīng)有的矜持,但這些話卻是她的心語。 石郎表情木然,站立不動如木雕。 “石公子!?”木夕見狀試探著想喚醒他。 “注定是有緣無份!也罷,至少你找到了一個好歸宿,古宇公子是個有情郎!……時間不早了,你回去吧!”石郎露出一臉苦笑,獨自走下樓閣,步履蹣跚,仿佛一下子老了許多。 木夕望著遠(yuǎn)去的石公子背影,眼眶里一種透明的液體撲簌著直往下落,她知道那是晶瑩的淚珠在成串滾落,怎么也抑制不住,是云漪或是夢澄在哭泣嗎?不知道。但是木夕知道這次會是她最后一次落淚…… 落日的余暉從云縫里灑了出來,水面上一片金光點點,水的哀吟與蒼涼在陽光里融化…… ![]() 作者彭云夢,岳陽市華夏雙語學(xué)校語文教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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