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自然醒來，窗外已是陽光普照。樓下似乎有孩子追逐歡笑，鄰家陽臺分明有鳥雀啼鳴。

打開“愛奇藝”，伴著手機視頻，在陽臺上打完一遍八段錦，自學(xué)了幾招楊氏太極。

晾曬好洗凈的衣服，在煲好的金黃小米粥里撒上一些枸杞，再煮上一個老家親朋送的土雞蛋，空氣里有誘人的香味在盤旋......

想著晚上先生下班回家，應(yīng)該去買幾個菜。

行至小區(qū)湖邊，感覺小區(qū)外面似乎鑼鼓喧嘩，又是某家店子新開張舞獅慶賀嗎？在南粵，這樣的景象不少，在廣州番禺，周末，我們也是常見這種熱鬧的情景。每逢這樣的場景，我也會擠到人叢里去觀賞。

走出小區(qū)，果見街邊的菜店旁一家美膚的新店開張，舞獅正歡，圍滿了路過的街坊們。小朋友們更是手舞足蹈。

我沒法不駐足，我的眼前是舞動的歡快的獅子，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的卻是三四十年前我的爹和他的伙伴們每逢春節(jié)挨家挨戶耍獅子的情形。

我的腦中似乎有兩個頻道在自動的切換、比對：

今日的街頭舞獅外披多么光彩鮮亮，昔日爹爹他們的獅子行頭何其黯淡。記得那套行頭是由何家灣九隊姓李的邦貴伯伯保管。他耳朵很背，別人要扯開喉嚨喊話他才聽得見，周前所圍的鄉(xiāng)親們都叫他聾子。聾子伯伯好像也給別人殺年豬。殺完年豬，臨近除夕的頭幾天，聾子伯伯就會背著從他家哪個旮旯兒翻出來的獅袍，來我家吆喝我爹。大年之后的初一，就開始走鄉(xiāng)串嶺耍獅子了。

眼前的舞獅有亮锃高亢的銅鑼大鼓，昔日爹爹他們玩獅子敲鼓點的是小小的圓圓的黝黑油亮的镲兒、鑼兒，鼓兒，聲音清脆響亮。

眼前的獅子高大威猛，假眼珠也烏黑圓溜；爹爹他們的獅子也高大威猛，布做的眼睛似乎積滿了灰塵而黯淡無光。

眼前的舞獅腳步靈活，爹爹他們耍的獅子似乎更靈活。因為爹爹他們玩獅子一年只有一次，憋到春節(jié)似乎特別出氣。七八十年代這是辛辛苦苦一年忙到頭的鄉(xiāng)親們難得的娛樂。

眼前的獅子在地上跳躍的多，最難的動作就是從兩張疊放的長條凳上跨過去，進入店內(nèi)；或者站起來（獅子由兩個人合作，一人耍頭，一人擺尾，獅身后面的人把前面的人舉起來，獅子就完全立起來了）。

而我記憶中的爹爹和聾子伯伯兩個人合耍的時候更精彩：很多時候，是玩大桌子，兩三張大桌子上再架上幾條翹起的高板凳，彈跳起來有如龍騰虎躍。有時候，還有人家放一掛掛的小鞭子，丟向獅子尾巴，獅子會迅捷地騰跳躲閃。盡管跟著爹的屁股后面趕場的我們在旁邊看的心驚肉跳，但從來都是有驚無險。

眼前的店主給獅子的犒賞很豐富，有糖果，有蘋果，眼見舞獅的伙計把糖果拋撒給圍觀的人們，小朋友、老奶奶會去地上撿糖果，耍頭的那個靚仔特別抓了幾把咖啡糖給追逐著獅子的小屁孩兒們。

我不自覺地咂巴著口水，味覺似乎穿越到了自己的孩童時代。

記憶中我們那個年代的鄉(xiāng)村是很難吃到糖果的。我記得自己上大學(xué)到了省城長沙，因為同宿舍幾個城里的室友，才知道了上海的大白兔奶糖是人間美味。所以，每逢大學(xué)放寒暑假要回家，總是會從爹給我的每月四五十塊的生活費中，積攢點錢去長沙西的榮灣鎮(zhèn)楓林百貨商場帶一二斤大白兔回去，要給爸爸媽媽弟弟們嘗嘗稀罕?，F(xiàn)在逛商店，只要到糖果區(qū)，我都不經(jīng)意地會瞟瞟，發(fā)現(xiàn)“大白兔”已經(jīng)被很多漂亮的果果擠兌著呆在哪個角落，當(dāng)年的雄風(fēng)蕩然無存。

七八十年代的湖南農(nóng)村似乎也吃不到水果。一是沒有水果的買賣。記得那時候公社才有一兩家供銷社，往山坳里走是紅巖供銷社，有時候去姑媽家經(jīng)過那里；往下走到長堰街上，有一家鄉(xiāng)級供銷社，好像記得都不曾有水果賣，即使有恐怕也沒多少人買得起吧。供銷社是鄉(xiāng)親們買鹽買糖買肥皂買農(nóng)具的地方。二是，地富反壞右都低頭認(rèn)罪老老實實改造了，貧下中農(nóng)的家似乎也沒有誰家敢種果樹。連田間地頭刨個土坑種個南瓜冬瓜都會扣上“搞資本主義”帽子的時代，會有哪家種果樹呢？偶爾誰家門口生了幾棵毛桃樹、橘子樹，即使掛的果子寒磣，從果樹旁經(jīng)過的我們也要望幾眼；但因為有惡狗把看著樹，我們只能飛快地掃幾眼，然后把涌上喉頭的口水咽回去。而現(xiàn)在春節(jié)回到老家，樹上的柚子、橘子好多無人摘采，零落成泥碾作了塵泥。

我在假想，如果爹爹他們，現(xiàn)在玩獅子，一樣會慷慨地拋撒糖果水果，圍觀的鄉(xiāng)親們接著啃著肯定不亦樂乎！

眼前的獅子穿的是寬松的燈籠褲、彈跳力極好的運動鞋。而爹爹他們就是平日穿的當(dāng)家藍布褲子扎一束稻草，加上一年四季的那雙自家女人做的黑布鞋或者原本綠色卻洗的泛白的解放鞋。小時候我是少數(shù)穿解放鞋的，那時是一種驕傲。那雙解放鞋穿破洞了，就打補丁，大的穿了小的又接著穿，我的大弟和小弟應(yīng)該穿過我穿的解放鞋和毛領(lǐng)衣。那真是叫“縫縫補補又三年”。

眼前的獅子正在用利嘴接收美女店老板發(fā)的幾個大紅包，獅子張開大嘴穩(wěn)準(zhǔn)狠就把“利是封”吃進去了！

想爹爹當(dāng)年玩獅子的時候，哪有紅包！幾塊錢分成好幾個角角錢喂給獅子呢。而且，爹他們玩的時候，是在镲兒鑼兒的伴奏下，咚鏘鏘，咚咚鏘......由遠到近，由高到低，左右試探，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接近“那個目標(biāo)”，零距離時，一頭蓋下去，咂巴咂巴地咀嚼起來，把那數(shù)目可憐卻又讓耍獅人內(nèi)心狂喜的毛票子吞下肚去，然后抬起獅子頭，鄭重地叩頭致謝！

打電話問大舅舅小舅舅，他們都說，爹年輕時力氣大，會玩，耍獅子的確是一大愛好，也是一個好把式，長期都是玩獅子頭的角色，邦貴、清緒、本強、多松他們幾個人是鐵搭檔。

邦貴伯伯有印象，今年回家在大舅家門口，看見八十多歲的他走在路上，差點不認(rèn)得他了。清緒伯伯是本家大伯，待人極好，一大家女兒，只有一個兒子，可惜他早已作古。本強伯伯住我家后面的山坡上，每年清明、過年上高家?guī)X給爺爺和太爺插青、點亮的時候，返回時經(jīng)過其家門口，房屋的土墻已經(jīng)坍塌其間雜草叢生，小時候扯豬草、放牛經(jīng)過他家門口總是對我們熱鬧的不得了的本強伯和那個姓楊的伯娘都已經(jīng)成了荒冢。

八十多歲的多松伯倒是最硬朗了，一大家兒女對他都很孝敬，但是他要自食其力，說只要自己搞得動，絕不吃供給制。而同鄉(xiāng)同村的老人也有身體健康的，卻總是游手好閑，每天早出晚歸于麻將館，長期要兒子們供養(yǎng)。多松伯多年逡巡于田間地頭山上，到處挖葛，做葛粉賣，二十塊錢一斤，有一年為了照顧他的生意我買了八百塊錢的，除了自己吃，還送人?，F(xiàn)在我們那個村好多人效仿他搞葛粉賣。

爹爹他們當(dāng)年耍獅子的年代，春節(jié)想請或請得起獅子鬧鬧喜慶的人家不是很多。爹爹他們一行人，不斷地沿著鄉(xiāng)間小路大路，沿著人家密集的地帶往上水走，只要聽見是玩獅子的镲镲兒聲在哪個路口響起，大多數(shù)人家會趕緊閂閉大門，從堂屋的大門縫里看著耍獅隊伍鑼聲稀落地走過。請不起的關(guān)門，耍獅的不會在意；請得起的關(guān)門，耍獅的只得搖頭嘆息。

耍獅隊員的親友們，一般不會關(guān)門，怎么都會把獅子迎進去玩一下鬧一鬧。記得長堰的王樹民伯伯和爹爹是老友，他們家住在坡上（就是進洞市中學(xué)的那條路的入口處也是老洞市水泥廠拐角處），如果由我們家出發(fā)沿大路去他們家，是走下坡路。但爹他們的耍獅隊一定是走到長堰街上后再折返往上水進到王伯伯家，好像聽爹說，玩獅子進別人家要走上水才吉利。王伯伯是歡迎得很，爹會勁頭十足地親自玩獅子頭。（王家的畢兒哥哥如果看到我的描寫，你應(yīng)該記憶猶新吧。）

似乎是正月十五一過，爹他們的耍獅活動就結(jié)束了。某個晚上，在昏黃的煤油燈下，爹會把舞獅分來的自己的那份子毛糙的鈔票，一分分一角角一元元地清點，對著媽媽和我們姐弟仨說：“啊，學(xué)費又湊了點了！”

八十年代，爹和聾子伯伯都盛年不再，玩不起獅子了，洞市玩獅子的似乎也從此稀冷。但是有幾年，甘溪那邊的耍獅隊似乎活躍起來，村口響起鑼鼓的時候，我爹就早早地敞開了大門。

耍獅人馬進我家后，也鬧騰地特別歡，穿墻上梁使勁地玩。因為他們熟知申家塔的程清林曾是耍獅的好把式，知道這家的老程盡管日子和大家一樣過得清苦，但總能夠在其中找點樂子歡騰，他們也知道這家的老程喜歡鬧新春圖喜慶，他們更知曉這家的老程家境雖不富但待人真誠慷慨。

我又忍不住設(shè)想，爹要是還健在，跟我來到今日的現(xiàn)場，肯定會有別樣的勁頭兒舞回年輕的沖動，舞獅完畢肯定會給別人的新店開張送上真誠的祝福。因為在當(dāng)年不再耍獅的日子里，立志要三個孩子讀書跳出農(nóng)門，為了湊學(xué)費，除了下江陵走鶴峰做刀生意，他之后也開起店守起鋪來，他知道對做生意的人來說，開張大吉恭喜發(fā)財最是福。

看完喜慶的舞獅，恍惚之間，我飄進旁邊的錢大媽菜店，電視機里的毛阿敏唱著“總以為愛能長久......”

熱浪頓生心頭，滿溢胸口。

思念無處不在......

程茂華，一個愛生活，愛自己，愛語文的女子，一位繁華都市里追求教育人學(xué)的語文名師，創(chuàng)設(shè)著有靈魂有溫度的故事語文，一犁一耙耕耘著“老茂語文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