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倫貝爾雪野

有一年的9月17日，南國臺風剛邊緣掃過，從海南登陸，再下海，去了越南。這天早上央視新聞，呼倫貝爾的額爾古納下了入秋以來的第一場雪。想起了我早先在那里看到的雪。

三伏天讓我去重慶、長沙、武漢、南昌或南京等以火爐著稱的城市，我也許會想出一百種理由來拒絕上路：夏天到那些地方去，就好比去煉鋼爐前呆著。連候鳥的本能，都是在春暖時向北飛，以避南方的炎熱；而在秋意已起時，又不遠千里從西伯利亞南下避寒。沒有什么候鳥會逆向行事的，因為它們只聽從本能。

人就不太一樣了。雖然一般而言也是夏天避暑，冬季避寒。人有衣服可穿可脫，還有空調暖氣。所以就我個人而言，我雖不太樂意夏天去火爐城市：呆在室內或許有冷氣，室外很熱我卻不能光膀子來降溫。不過冬天到非常冷的地方去我倒沒有什么顧慮：無非是把自己穿得臃臃腫腫。

1993年12月到黑龍江的黑河參加聯(lián)合國發(fā)展援助和管理服務署（UNDDSMS）關于東北亞合作發(fā)展的討論會，就是這樣經(jīng)歷了零下35度的嚴寒。在黑龍江邊開會，可以隔岸看到俄國布拉戈維申斯克。不過置身城市，看不到林海雪原。

那次在三九天到海拉爾，我是充滿好奇：半年前我剛在呼倫貝爾的海拉爾和滿洲里見到連天的綠色，那么冬天該是白色的雪原向天邊伸展。若有幸，還能看到冬季大雪襯托下的林海。此外我心理上的潛意識是，在溫室效應下，地球逐漸升溫，北京這樣的北方城市都難以見到雪花的蹤影了。1995年入冬后北京就片雪未見。因此更好理解南方的游客為什么樂意在三九天到哈爾濱參觀冰雪節(jié)。后來，在海拉爾到根河一路雪地上發(fā)現(xiàn)，連天的雪原很難看到，因為銀白色的光亮，眼睛都迷糊了。而一起風則白色的細微雪粒飛揚，也是一種迷蒙的作用。

    這些年來冬天到南方省份云南、廣東、福建的機會不少，但是冬季到新疆、青海、內蒙和東北的機會著實不多。1988年10月末，經(jīng)喀什、塔什庫爾干翻越喀拉昆侖山到巴基斯坦訪問，倒是在高寒的帕米爾經(jīng)歷了冰天雪地。但是在極高處，夏季也是冰封雪飄。那次，真正的冰雪世界漫天皆白并未能見到。 

    冬季東北號稱“白山黑水”。夜半時分飛機在海拉爾機場降落之前，我從舷窗望下去，確實是模模糊糊的灰白大地上，蜿蜒著黑黝黝的河床。幾個月前水肥草美的呼倫貝爾大草原，現(xiàn)在是一派冰封雪蓋的肅殺景象。走下飛機，我不由地打了幾個寒噤，把大衣掖緊，豎起領子，聽著被凍硬的雪，在我的皮靴下發(fā)出吱吱嘎嘎的聲音。寒夜，北風呼嘯著掠過冰封的曠野。露在風中的臉上，猶如小而鋒利無比的手術刀劃過一般。我再度領教北緯49度零下37度的酷寒。幸虧知道這里冬天的厲害，正常冬衣外還帶了一件軍大衣和高幫皮靴，不然就慘了。

但是室內都溫暖如春，雙層玻璃窗外層玻璃內面凍著足有一厘米厚的冰膜，窗簾都用不著了，也能讓人忘去外面的白色的大地。

再度到呼倫貝爾，是為海拉爾農(nóng)牧場管理局的改制。曹育民局長的介紹，使我象冬日喝了三口烈酒一樣渾身發(fā)熱：全墾區(qū)10萬職工家屬，1996年產(chǎn)糧13億斤（65萬噸），可供全國12億人吃一天。換言之，中國只要有365個如此規(guī)模的農(nóng)牧企業(yè)，以3650萬人，就可以以一替十地頂替掉目前從事農(nóng)牧業(yè)的三、四億農(nóng)村勞動力，在生產(chǎn)效率上達到發(fā)達國家的水平。真如此，中國的國家領導人和國際上擔心中國無法養(yǎng)活自己的觀察家從此就可以對農(nóng)牧業(yè)和吃飯問題放心。更令我驚訝的是，有一個農(nóng)場，僅靠種糧，就有凈收入5000余萬元。以我作為經(jīng)濟學家的常識，在價格扭曲的作用下，種糧的機會成本很高，種糧而能掙大錢的極少。糧價上調固然起了作用，若沒有規(guī)模和高度機械化，這么大的錢要賺到手也委實不容易。這正是中國農(nóng)業(yè)現(xiàn)代化和產(chǎn)業(yè)化的縮影和方向。

呼盟雖屬內蒙古，地理上卻地處東北，歷史上一度歸黑龍江管轄。這里的農(nóng)牧民跟東北一樣，是在歇半年閑的“貓冬”。天寒地凍，大地凍的跟鋼板一樣，土地爺根本不擔心會有人動土。但是農(nóng)牧場的職工卻不一樣，他們與江南的農(nóng)人那樣全年忙碌。

冬天他們在拆卸修理農(nóng)業(yè)機械和準備春播物資。在大興安嶺西北坡下額爾古納的拉布大林、陳巴爾虎旗的哈達圖兩個農(nóng)牧場，職工們工作的熱情恰與室外的冰雪成為鮮明的對照。

小麥育種專家、副局長李仁杰先生為呼盟和本局培育了好多種良種，大田春小麥單產(chǎn)可達800斤左右。這里無霜期短，但是收成卻很好，也就不難理解良種的作用。老李是成都人，幾十年如一日扎根在邊疆，為農(nóng)業(yè)發(fā)展，為邊疆的繁榮作出了很大貢獻。他是無數(shù)來自內陸的軍墾職工和農(nóng)墾職工的杰出代表。正是他們與各族人民的勞作，才把呼倫貝爾變成了農(nóng)牧業(yè)發(fā)達的綠寶石。

春節(jié)前到海拉爾，已經(jīng)感到了東北的濃烈民俗。貓冬的農(nóng)民也沒閑著，趕著大車進城就當上了車老板，守在自己的馬車旁，在路口候著要運年貨的主顧。狗皮帽上、睫毛上、胡子上，都掛著由口中熱氣凝成的白霜。

呼盟是全國最好的奶業(yè)基地，老百姓口福就是好，成盒成盒的冰淇凌雪糕就放在路邊，買主和賣主都不怕融化，零下幾十度的低溫就是天然大冰箱。讓我們這些來自北京這個已禁止放鞭炮和爆竹的城市的人印象特別深刻的是，一排排貨架上陳列著各式各樣的爆竹、鞭炮。想象除夕夜爆竹鞭炮聲驚醒冰冷的土地、閃光撕裂北疆的夜空，兒時的記憶又從大腦深處提取出來了。在北京可無法過這個癮。在北京，怪風一起塵土漫天飛揚，把人弄得灰頭土臉。走在海拉爾街上就沒這個事，滿地的冰雪封住了塵土，空氣格外清冽濕潤。

    使我意外的是，海拉爾竟然也有樹掛或霧?。汗舛d禿的樹枝樹干上披著一層白色的冰霜，真有“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那種邊塞詩意。在路邊停了一夜的自行車、摩托也“魚目混珠”地有白色披掛。不知道吉林市是否也有類似景觀。城內郊外排排列列的樹，披著銀色的“盔甲”寒光閃閃，在藍天麗日下挺立在白色的原野上，尤為壯觀。

    在哈達圖農(nóng)牧場場部樓上望出去，西面雪嶺上無精打采的夕陽，正把最后一縷暖色的夕照從小山村的房舍上收走，聽任冰冷的夜色、寒星的微光和慘淡的下弦月影，罩上大興安嶺北麓的林海雪原。但是在這無邊的寒冷中，村里點點桔黃色的燈火陸續(xù)亮起，裊裊炊煙冉冉飄動，狗吠聲聲傳來，給旅人帶來絲絲溫馨的暖意。此景與我腦海中某一幅俄羅斯油畫的記憶重合起來。入夜，寒意更甚。農(nóng)牧場梁書記等主人的盛情，卻讓我們把這些忘在了腦后。

天真冷，地真寒，可是海拉爾和呼倫貝爾人的熱情，蓋過了這冰雪世界?！岸靵砹耍禾爝€會遠嗎？”雪萊的詩行，是這里人們與寒冷的自然抗爭的寫照。開春后，待冰雪消融，呼倫貝爾又會是一片綠意，向人們獻出更多的潔白牛乳和金黃的小麥。嵌鑲在北疆的這塊綠寶石，光彩會更加奪目。

后記。

由體改委李鐵映主任和副主任兼所長烏杰交代下來，農(nóng)業(yè)部批準的海拉爾農(nóng)牧場管理局從政企合一的體制，改為海拉爾農(nóng)牧集團的方案，我參與其中編制完成。最后結果意想不到。

三家爭奪新機構的控制權，最后方案廢棄，局長曹育民被調任閑職。

農(nóng)業(yè)部國家農(nóng)墾總局說，這個農(nóng)場是我們的政策扶持下做起來的，我們該是上級主管。

內蒙古農(nóng)墾局說，這是我們的企業(yè)，領導都由我們任命，該我們控制。

呼倫貝爾政府說，這些農(nóng)牧場在我們地頭上，我們的人干，領導由我們推薦。還是該由我們控制。（原來就是由呼倫貝爾控制）。

一有好處，都來爭了，而呼倫貝爾則力?，F(xiàn)有的控制權。

結果僵持不下，方案也無法實施。一心想為國家做事的老曹，因為這個僵局，給呼倫貝爾平調到人大擔任個虛職的副主任。幾年前郁郁而終。

想做事且能做事的人倒霉。

題 圖，額爾古納小興安嶺北坡三河鎮(zhèn)一帶的草原。1998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