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女孩》

       在上下學(xué)的路上，經(jīng)常會看到一對衣衫襤褸的母女。

       母親瘋瘋癲癲，四十歲左右。

       女孩看起來七八歲的樣子。一雙又黑又亮清靈靈的大眼睛黑葡萄一樣水汪汪的閃動，長長的眼睫毛忽閃忽閃的；嗮得黑亮卻光滑圓潤的臉蛋。像《大篷車》里美麗慧黠的吉普賽人。

       許多人不舍得聰明伶俐的女孩小小年紀(jì)風(fēng)餐露宿挨凍受累的過流浪生活，想要收養(yǎng)她?？膳榱吮Ｗo(hù)母親哪里也不去。

       一年四季，女孩兒背著看不清模樣的破包，拎著根打狗棍，圓瞪著警惕的大眼睛，一步不離地跟隨守護(hù)在母親身邊。

      女孩的故事深深打動了我。

      同樣身為女孩，多想同她說句話，多想為她做點(diǎn)事兒??！

      可我們總是相逢在路上。膽怯的我只能任她擦肩而過，默默地看她無所畏懼地走向遠(yuǎn)方。

      每年春暖花開，或是秋收時(shí)節(jié)，只要能在路上見到女孩，便覺得很開心很快樂，因?yàn)樗桨?；看不到她，便牽腸掛肚。怕她出事，怕她生病，怕寒冷的冬天會凍著她。

      春去秋來，幾個寒暑轉(zhuǎn)眼而過，我已習(xí)慣了同流浪女孩在路上不期而遇，并目送她離去。

      在我上中學(xué)那年，我們鄉(xiāng)包產(chǎn)到戶，我家一下子擁有十多畝水田，六七畝旱田。到秋一賣糧，收入好多錢。爸爸一高興，家里添了臺熊貓牌黑白電視機(jī)；給我買了輛二六型自行車，還做了兩套新衣服。我的心一下子高興得滿滿的，更加牽掛那女孩，因?yàn)槲医K于有屬于自己的東西，可以與她一起分享。

      可是那年從開春到秋忙，都沒見過女孩兒。

      顧不得別人奇怪探尋的目光，問了許多同學(xué)和伙伴，甚至也問我的家人。   

      直到深秋的一天下午。

      那天放學(xué)后，我飛快地猛蹬新車子，跑在其他同學(xué)的前面。因?yàn)橛形煌瑢W(xué)給了我?guī)讐K喜糖，舍不得吃，想趕緊到家送給奶奶和弟弟。

      當(dāng)我騎到村子后面的果園附近，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那母女倆慢騰騰晃悠悠地迎面而來，我高興壞了:終于看到女孩了。   

      女孩兒更黑了，長高了，也壯了些。

      我想也沒想緊蹬幾步迎上去，把車子停在一邊，掏出兜里的糖塊就向女孩跑去。

      女孩看著捧到她面前的糖塊，愣了一下，打量了我?guī)籽郏S之猛一甩手，我手中的糖塊便莫名其妙地飛散出去，撒落在車輪旁邊的泥土里。沒等我回過神，女孩兒又狠狠地朝旁邊啐了一口，面若寒霜地偏過頭，冷冷地挑釁地瞪了我一眼，轉(zhuǎn)身追趕她母親去了。

      我傻呆呆地愣在那里，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

      想起女孩剛才的目光，有不屑，有嘲弄，有陌生和冷漠，還有仇恨。像一頭被激怒的豹。

      一種冰冷的陌生感覺滲入身體，不寒而栗，令我僵直的身子無法舉步。

      慢慢慢慢努力走回車子旁，努力蹲下身子，木木地?fù)炱鹨活w顆糖塊，看看新車子，新衣服，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沒懂。

      從此后，我忘不了那雙眼睛。

      常常無端地自卑，總怕自己不經(jīng)意間又做錯了什么。

      常常莫名地感覺深入骨髓的寒冷。

      我的童年在女孩冰冷的目光中結(jié)束了。

      從那以后，我沒有再見過她。

      偶爾聽到又有人在什么地方看見她，也曾又到我們村來過。

      不敢多問，我只是安靜地悄悄聆聽有關(guān)她的消息。

      聽說她主動開口要的，竟然是破舊的小學(xué)語文數(shù)學(xué)課本，她背包里一至六年級的上下冊都快攢夠了。

      這些令我深深地后悔和自責(zé)：原來這才是女孩兒想要的，自己當(dāng)初怎么就沒想到這些呢！

      一年又一年她的消息越來越少，我也不再抱有還能在那條路上看到她的希望。只祈愿她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

      初中畢業(yè)后的一個冬天的早晨，北風(fēng)呼嘯，滴水成冰。我因?yàn)榧敝I點(diǎn)東西，不得不去趕大集，便里三層外三層地包裹嚴(yán)實(shí)出門了。

      剛從土路拐上公路，看見前面不遠(yuǎn)處有個小男孩兒蹲在路邊擺弄一輛破舊的自行車的車鏈。我連忙跳下車，摘下手套，幫他安裝。

      男孩感激地抬頭沖我一笑。

      我這才發(fā)現(xiàn)，男孩兒有雙又黑又亮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彎彎長長的睫毛，濃濃的眉毛，黑黑的臉龐，八九歲的樣子?；秀遍g，似曾相識。

      細(xì)看男孩的樣子，讓人心疼辛酸。   

      這么冷的天，男孩兒渾身上下找不到一件棉的。沒戴帽子，沒圍圍脖，沒有手套，沒有棉衣棉鞋。一雙手在寒風(fēng)中黑黝黝的龜裂干枯，吊腿褲下裸露的腳踝，大的有點(diǎn)扎眼的解放鞋前尖兒破了個洞。

      這么小的年紀(jì)，這么冷的天，這個樣子上街，為了什么？沒有父母？還是家有病人在床？

      好多年沒看人這個樣子了，我能幫他什么？

      什么都來不及問，男孩已急急起身要走了。

      我急忙攔住他，從棉手套中抽出里層的白色針織手套遞給他。雖然單薄，只愿能幫他略阻風(fēng)寒。

      男孩愣了一下，慌忙推著車子逃也似地跑開了。

      可能太慌了，車子又高的不成比例，男孩斜插進(jìn)橫梁的右腳一下子跐偏了，滑了下去，整個人連同車子一起撲倒在路邊。

      不等我跑近，男孩已麻利地爬起身，身上的泥土也顧不得撣一下，又右腿插進(jìn)橫梁，弓著小小的身子，迎著寒風(fēng)，吃力地駛遠(yuǎn)了。

      一上一下的右腳踝處因蹭破皮而滲出一顆小小的血珠，在寒風(fēng)中凝結(jié)，象一粒紅紅的珍珠，刺眼。

      剎那間，我覺得冰凍似的寒冷。

      攥緊手中的手套，忽然憶起幾年前的一幕：撒落一地的糖塊，冷漠不屑的目光--流浪的女孩！

      這一切何其相似？

      我只想幫他們，卻令他們受傷……

      無意識地追隨著男孩遠(yuǎn)去的身影，我整個人都仿佛凍結(jié)了。

      忽然，男孩回轉(zhuǎn)頭，羞澀的一笑，拐進(jìn)旁邊的小村去了。

      象寒風(fēng)中的一縷陽光，男孩的笑容瞬間瓦解了我心底漸聚漸濃的寒意。

      他并沒有怪我，是嗎？

      那么，那個女孩呢？

      她還恨我嗎，當(dāng)年的我傷害她了嗎？

      她還在流浪嗎？

      她現(xiàn)在好不好？ 

      一時(shí)間，沉沉的思念，如雨后春筍般復(fù)生。

      結(jié)婚后，換了工作地點(diǎn)，不再是以往行走的路線。

      我以為，同女孩真的再無緣相見再無交集了。

      沒想到，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一節(jié)普通的課間時(shí)間，毫無預(yù)兆的，一張被幾位女同學(xué)爭相傳看的紙片和熱烈的議論引起了我的興趣。

      但我依然不敢相信：這張折損過甚，多處錯別字和筆誤的信箋，會是多年前那個女孩初學(xué)寫信時(shí)其中的一頁。     

      令我深為震憾的是字里行間流露出來的對學(xué)習(xí)的熱情和渴望。

      從女孩們爭搶著相互補(bǔ)充的敘述中，我終于了解到那個女孩后來的大致情況。

      在女孩十幾歲的時(shí)候，她母親去世，女孩的姨母接走了她，幫她改了名字，并送她上一所很不錯的學(xué)校接受良好的教育。

      從此后，再沒人知道她的行蹤了。

      原來，原來還有這么多人同我一樣留心關(guān)注著那女孩！包括我的學(xué)生，一代又一代人！

      還有比這更好的結(jié)局，還有比這更好的消息嗎？

      那天，從未有過的輕松。

      默然靜坐，滿滿的喜悅和感動，心中暖流涌動，有淚欲流。

      心底那角堅(jiān)冰漸漸消融。

      長久地凝視著教室外那一簇簇盛開的迎春花。

      暖融融，黃燦燦的花叢中，有男孩羞澀溫暖的笑容，也有那女孩的。

      女孩，你笑了嗎？你好嗎？

      祝福你：當(dāng)年的流浪女孩！

本期編輯：北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