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讀 《震澤編》，慨然有七十二峰之想。已而手弇州、太函、歇庵諸游記，則神淫淫三萬六千頃湖波際矣。

前游者曰，非筍輿不可穿云，非峨岢之艑，不可破巨浪。因借同年俞觀察一檄，而以橙黃桔綠之時，約友生李庭堅往。會庭堅曳州試，債業(yè)未竟，乃喚其弟澹湖。又得友汪若水、陳少山，筑酒贏糧，以癸丑十月乙酉，從胥門發(fā)。十五里，夜宿木瀆。漁火星綴，舟如孤驛。四人作吳俗斗百老戲，酒語清安。

明日丙戌，登靈巖山。山半借松碧，如褒繡書生，危坐不語。觀西施洞、犀牛石、醉羅漢石，俱無奇。眺吳王箭涇，一水邪射里許，甚無謂。相傳吳王箭之所及，遂涇焉。當(dāng)是醉中令耳。入靈巖寺，塔勚鐘殘，秋深僧老，草花千本。望門外湖氣混茫，滾入雪鏡一片，為之啜茗延佇者久之。登靈巖閣，是周公瑕所顏，此三字殊不惡。木葉已脫，空曠鳥悲。閣后二眢井，云神異僧曾以此出木，或有之。磥 磈走絕頂，坐琴臺石，憶夫差當(dāng)年亦韻甚，竟不知黃雀之寄耳也。若美人能為洋洋操。久有太湖志矣! 三友笑語下。十五里，及胥口。風(fēng)小忤而日迫崦嵫，泊舟伍公祠下。兩老木夾一古柏，禿立丫撐，穆穆乎老相國陰風(fēng)靈氣。小子越之人也，首濡酒，拜而不仰，急就舟臥。

次日丁亥，扳歷鼉窟，而寢甘未喻，乃聞雞喔白云中。推篷視，則東洞庭山足矣。早市魚，得銀箸者千頭，一飯爽極。沿山俱素封，丘隴從曲徑入。翠峰寺碧酣欲滴。大約在濃松豐竹間，訪所謂悟道泉者。以松火怒發(fā)之，淡逸有力。而本泉僧遽欲篡中冷惠山之座，則吾舌尚存也。而吾友陳仲醇，背泉跨澗，扼樓以領(lǐng)其勝，遂使湖光山色，日 日來盟。要言不繁，山川即文字耳。從右肩逾至法海寺，積葉封山，足音四響。飯于芝臺上人之榭，萬木支窗，秋聲蕩壑，意頗冷之。芝臺出唐畫隨喜，乃如來示寂圖也，廣三十尺，修益之。寶相福嚴(yán)，解脫自在，而一時天女龍神，悲頓皇感，眉號口哆之態(tài)，俱無絲發(fā)遺恨，可謂其死也哀矣。此北宋以前第一手，恐閆立本、趙千里輩不能辦也。乃登莫釐峰， 看東山自西山飛下， 崩洪穿度，相隔四十里，隱隱馬跡蛛絲。兩山既共湖相望，而大姓時往來婚嫁，故兩山人相見，互稱為“東山親家”、“西山親家”云。是時與澹湖指點(diǎn)龍砂也。日落半規(guī)，以其珠光飛躍，注射湖練，煜然萬丈，茫穎絢爛，不啻五金之在镕。俄而西山化碧，又閃為紫，予不能恝然莫釐峰矣。汪陳二生， 乃從岡上呼歸， 勉去之。澹湖家即山麓，因造訪之，獲綠橙百個。放舟湖口，舉橙酌。新月飄天，小波縠織。乃令童子吹雙笛，而予踞石作四噫之歌，且為羽聲以和之。漁翁樵伯，俱亂發(fā)走，訝何許人哉?

戊子，解纜至白馬廟，欲問柳毅龍井事，而風(fēng)抑不得便。乃吸酒噀之，舟如箕播。舟人力敵至暮，始抵西山后保。

己丑，觀林屋洞，是為第九洞天。相傳吳王使靈威丈人探之。十七日而不能窮，乃取禹書以出。天順中，徐武巧秉炬深入，署“隔凡”二字而返。又云，其底通陽羨，入三四里許，便聞吚啞聲踏頂上。山河互為浮湛，理不足多。但洞不受肩，而中多沮洳，作幽腐氣。吾所游，貴奇正共曉，又何取于洞洞矚矚耶?至于山骨鋒立，眉峭牙崿，萬譎千詭。若鼓洪濤一空滌之，則玲瓏透漏，花石綱何必萬牛氈裹哉? 逾數(shù)十武，探暘谷洞，僅一蚌城耳。至王文恪所題丙洞屏巖，則天逗云腰，泉淪石腳，樹橫竹偃，櫻桃明熳。時翠禽啁唧， 紫鴛產(chǎn)， 大有袁廣漢北山圃意。山之前為靈佑觀，已蕪廢。問東園公隱地，無有知者。惟東岳廟前兩松，蒼辣擎舞，可舒林屋屈游之氣。自此家家俱在果實之中。逶迤峰逼，而包山榜出，松若麻栽，望橙桔遍丘壑間，上下垂垂也。寺鐘在樓，被荔裳纏，咽幽不可言。僧雖不韻，然談吐應(yīng)酬，皆春花秋實事。予謂茶僧果僧，猶勝鞋僧膏藥僧，及今所謂禪僧詩僧耳。飯于空翠閣，同訪毛公壇。壇故在隈曲中，八風(fēng)藏納，五湖挹入。毛公不知何時人，于此得大還去，然亦不能竟此壇也，吾何羨乎坎離哉! 是夜，移尊寺橋，月氣冷浸，如束起五湖水，倒?jié)姲秸?。松木影寒，宿鳥翻撲，卻似魚游荇藻中。而寺僧雪鶴， 能吳媮， 則醉而嫐之。還宿空翠閣， 檐頭星歷歷，如杯大，夢繞萬竹，醒來鼻作橙香。

明日庚寅，謀上縹緲峰。過沈氏墓，千尺松以百計。春臺夜壑，臥立之間，感彼松下人，安得不為樂? 峰去麓十里，予短袖與澹湖少山先登，凡數(shù)十勇乃克之。而弱水跛蹩苦甚，偶風(fēng)色團(tuán)天，五百里都為皛氣。見兩舟如展絲之丸，定而不動，良久近山下，如雙翔空也。一草庵凄僧， 分指晉陵吳興槜李， 俱若天際一抹者。仿佛領(lǐng)略之，大抵縹緲峰乃洞庭山之元首，而諸山其肢體也。諸山又似花瓣，而縹緲獨(dú)占其心。高突曠朗，而氣霽云斂，月孤雪壯時，不可不作此觀。獨(dú)憾呆峰至麓，無尺蔭寸菁，可救暍死，宜乎陶周望樂不償苦矣。于是相勉下，憩于嚴(yán)氏之樓。村俗， 鼓音不絕則魚至， 謂之傍新鮮。亟命童征酒慰勞罷，相與酌烏砂泉，訪小龍嘴。初入嘴，未之奇也。稍猿引而鼠通之，洞穴如蜂蠣、如島、如覆敦、如銅錡壁甗，石氣云乳，秀媚晶熒。叩之，則漁陽玉也。蓋西洞庭乃太湖石之家，而臨湖者，戰(zhàn)粘天之浪，日受剔割，遇風(fēng)則懸作于窟，大有佳境云。于是，放舟消夏灣，吳王之所逃暑也。昆明太液，又自為一區(qū)。蒹葭蒼蒼， 楊柳婀娜， 浮瓜沉李之際， 定覺冰壺十里。命榜人速走石公。諸山之卷太湖也以舌，而石公獨(dú)拒之以齒，膽怒骨張，而石姥助之。予仰臥于廿丈珊瑚瀨上，太清一碧，斜睨萬里湖波，與公姥戲弄，撩而不斗。乃涓涓流月，極力照人，若將翔而下者。李生輩各雄飲大叫，竟不知誰叫誰答。吾昔山游仙于瓊臺，今水游仙于石公矣。因坐翠磯，走風(fēng)弄，探云梯，捫嚴(yán)舍人所題屏障諸刻而返。宿明月灣，灣既全受月，而沙渚蘆花，映月發(fā)光。舟中之人，與百千雁分更而夢焉。

辛卯，飯于大龍嘴之下。嘴穴視小龍嘴更怪，則有敞如者矣，奧如者矣，輪菌蟠奇，又如老樹之根，徽藏角距不斷。凡石之突，以潤而尊，以瘦而雋，以空而靈， 以活而壽， 而是處兼得之， 且若。使米顛穴居于此，何如拜殺漣水城耶? 于是，上法喜庵，訪梁天監(jiān)時三松，而路斗絕不可通。舟人以風(fēng)利，嘖嘖言華山也。所謂綺里故居、黃公泉者，俱從帆前閱過。入華山，則青嶂回環(huán)，曲流徑繞，人家別有華胥，浮在水中而實在山，藏在山中而實在水。四五里聚落，錯繡成萬花之谷。望竹籬石堵，紅桔黃柑，家垂戶晃。將至寺二里，長松落落，夾道攫云，俱數(shù)百年物，不下千章。而寺之橙桔，益爛熳狼藉。翠羽丹苞之中，無數(shù)金珠火齊。寺橋傍紫葡桃，藤葉嫩紅老白，束縛古木，薜蘿野葛，強(qiáng)附弱攀，悉不辨?zhèn)惱怼Ｋ律n麓，剝桔烹泉，香風(fēng)拂拂，仍落八柑相贈。富麗中幽逸清美，吾嘗欲考此數(shù)日祿命也，僭矣，僭矣! 大抵洞庭之山，西勝于東，而西之中，惟石公可游，花山可居。異日此言，當(dāng)懸之吳門，不可添減一字。乃移舟看甪庵。山境已絕，太湖若掬而瞰也。有茶花一本，蔭可畝余，四季鮮發(fā)，去甪里先生手植。予來時，正英英其欲吐。紅顏含寶，是飛燕未期射鳥時。甪里事附會不可知，但聞四老出商山后，即入地肺。地肺者，今之三茅山也，去銅官不百里，吾安知其不共采紫芝，買桂楫，作云水游哉? 又?jǐn)?shù)里，探水月寺。名逸甚，而寺不勝。即紫云泉，亦一耜泥淖，不足寄陸羽思也。晚乃泊于韓村之湖口。大月點(diǎn)空，滿天作青火色。放眼五百里一斂，而水天之白未盡。始覺西子湖框小圍狹。須臾，夜氣茫然，明月獨(dú)飛，如大魚縱壑者。意冥宮老蛟幽魅，黿史鼉參，必且綃張珠宴。而一傖兵子，以大炮轟之，震來砰磕，可半晌許，遂皆血沸為波，相與泣金翅公至矣。余于此際，有雄心焉，不能不歌老驥伏櫪。

壬辰，從韓村入，三里拔一危顛，得西湖寺。廢關(guān)云守， 閴無半僧。雪鶴言， 有白香山一碑， 撥蘚討之，不可得。而所謂湖者，丈余紺澈耳。湖既登山，自應(yīng)以少為貴。出嶺隔眸，云梢鳥背，有畫一區(qū)，是東湖也，而予足不能供目矣。乃下之資慶寺。橋勝壑勝，紅樹碧樟，老山秋滿，聲甕甕然在空橐。是中桔柚已剪， 眾鳥侏， 聚黨詈僧， 且妒客至， 不得便其檢拾，巧坐枝頭，又遷其語怒客?？吐劽?，茶罷去之。逾嶺而得天王寺。寺前松差遜花山，然枇杷花香風(fēng)，數(shù)里氤氳。山椒樹用藤孫萬果，匯集色味，糾纏僧寮。碧窈寺主九蓮，是解脫禪，能為雅謔者。予謂此地極宜猿狖，相與一笑。肅入竹樓，酒我而送之湖濱。乃探元暘洞。是時日在湖西，曳為紫金大錦，俄而珠棼火跳，化作九微之燈。漁歌樵唱，上下清香，俱以洞云收之。因?qū)ゆ?zhèn)買橋還舟，別雪樵而宿于黿山之下。

癸巳， 乃遡波命榜， 數(shù)檻邊丹峰碧巘， 一一在杖屨前也。是役也，邀震澤之靈，自入后保以來，風(fēng)日清美，船如天上，湖山之狀，朝暮五色，悉飽其變。且夜夜月明，秦鏡透飛，而無有纖云滓穢，萬里寒流，濯濯孤玉壺之魄，予蓋有游福者哉! 向使石公之下，颶母封姨，再一鼓扇，令天際白濤，山呼海立，與石公作昆陽一日之戰(zhàn)。予乃憑軾而觀之，則輪工墨守，必更有奇焉者，而惜乎未之遇也。然而造化之秘，豈不少愛，予其貪隴蜀而無厭者耶? 于是乎游有記，而系之以論。

論曰：太湖如月，洞庭諸山睨之，則月中之桂影也。余數(shù)時在東西兩歧，緣走穿弄，食其香而寢處其勝，亦人間之月游矣。更有羨者，山與人世隔絕，另劃一天。四時有珍果琪花，令口目應(yīng)接不暇。而又在水中央，無虎豹，不若月明林黑，足不顧膽。且稻蟹魚鼈之為渚，雖僻在塢中，頓頓鮮食，此則山居人所不敢望也。惟是峰筍不矗，壑布不飛，渴燥坡陀，童枯墳氣，非石公崢嶸其間，則吾未有樂焉。愿請之于帝， 而以巨靈胡賫詔入臺蕩亂， 剪數(shù)十峰來， 仍割其棄余泉瀑，大小二十通，銀飛雪掛于花山縹緲之上。一夜雨風(fēng)，雞狂犬惑，則吾當(dāng)變姓名，輿棺荷插來此，作掃花使矣。而王弇州方虞倭盜之及，不肯移家。嗟乎!，倭固有數(shù)哉，而盜亦有道存焉矣。

作者簡介

江南太湖一帶地區(qū)，是富饒雄美的人間天堂，曾引得白居易“五宿澄波皓月中”——一連五日夜泛舟湖心。王思任讀有關(guān)太湖地區(qū)的方志和游記時，“神淫淫三萬六千頃湖波”，“慨然有七十二峰之想”。萬歷四十一年(1613) 金秋十月，他如愿以償作太湖之游，乙酉到癸巳日，足足游了八天。豪興不讓白居易。《游洞庭山記》用日記體裁，筆墨神采飛揚(yáng)地為太湖洞庭山勾勒出一幅“富麗中幽逸清美”的絢爛畫圖。

王思任為晚明繼承公安派散文風(fēng)格而有獨(dú)創(chuàng)的重要作家。公安派所主張的信腕直寄，誠現(xiàn)自我，力求創(chuàng)新等特色，在《游洞庭山記》中都有所表現(xiàn)。王思任不但是個杰出的散文家， 還是個“才爛熳， 無復(fù)持擇， 入鬼人魔，惡道岔出” (錢謙益語) 的天真詩人，曾針對時局寫出過“地懶無文章，天愚多暗云”，“烏紗實負(fù)青紗債，腰痛何如腳痛輕”之類的詩。他又工畫，仿米家數(shù)點(diǎn)，云林一抹，饒有雅趣。以畫家對景色的銳敏感覺和詩人的幻覺靈感來作散文游記，自然處處詩情畫意，別出新意。王思任的好友、明末大散文家張岱評王的游記散文時說，“自庚戌游天臺、雁宕，另出手眼，乃作《游喚》，見者謂其筆悍而膽怒，眼俊而舌尖，恣意描摩，盡情刻畫，文譽(yù)鵲起?！备缡侨f歷三十八年，張岱這些話用來評價王三年后所作的 《游洞庭山記》，完全適合?！队味赐ド接洝饭P悍膽怒，眼俊舌尖，是王思任散文成熟期的作品。

游了八天，王思任最后作結(jié)論說，太湖如月，洞庭諸山為月中桂影，太湖洞庭之游是“人間月游”。月，在我國古典詩文中常常只是柔美或懷人的象征。到了王思任的筆下，卻有了不平凡的變化。篇中五、六處寫月，各具手眼，絕不雷同：

丁亥，在莫釐峰下的湖口?！靶略嘛h天，小波縠織?！?/span>

己丑，在包山附近寺橋?！叭缡鹞搴?jié)姲秸?。松木影寒，宿鳥翻撲，卻似魚游荇藻中?！€宿空翠閣，檐頭星歷歷，如杯大，夢繞萬竹，醒來鼻作橙香。”

在縹緲峰。想象“氣霽云斂，月孤雪壯時”，“高突曠朗”的縹緲峰如花心，諸山似花瓣的美景。

庚寅，在西洞庭石公山?！疤逡槐?，萬里湖波。涓涓流月，極力照人，若將翔而下者?！廾髟聻常瑸臣热茉?，而沙渚蘆花，映月發(fā)光。舟中之人，與千百雁分更而夢焉。”

辛卯，在韓村湖口?！按笤曼c(diǎn)空，滿天作青火色。放眼五百里一斂，而水天之白未盡。始覺西子湖框小圍狹。須臾，夜氣茫然，明月獨(dú)飛，如大魚縱壑者。”

癸巳，總結(jié)道，“夜夜明月，秦鏡透飛，而無有纖云滓穢。萬里寒流，濯濯孤玉壺之魄?！?/span>

請看，新月、冷月、孤月、流月、大月，……包括柔美而逸出了柔美的范疇。萬里湖波太清一碧，人和萬物都被極力照人，若將翔而下的涓涓流月映照得通體發(fā)光。如大魚縱壑的獨(dú)飛明月、大月 (滿月) 照耀得滿天青火色，放眼五百里水天之白未盡。——壯闊的太湖景色和作者奔放的文筆竟將月色變異為氣勢雄偉的陽剛之美! 其間還穿插“眼俊舌尖”的奇突想象，創(chuàng)造出幻覺般的境界：己丑，滿天月華如水倒?jié)姲?，宿鳥翻撲似魚游荇藻，——鳥化作魚，魚也化作鳥; 宿空翠閣，檐頭杯大的星與人一起夢繞萬竹，——人化作星，星也化作人; 庚寅，宿明月灣，人與千百宿雁分更而夢，——人化作雁，雁也化作人。

作為詩人、畫家的作者感受之敏銳，思路之靈活，簡直匪夷所思。作品的藝術(shù)性頗高，往往在深化意境的同時放大了人的形象。讀者如行山陰道上，不暇應(yīng)接，感受到美的多樣性和豐富性。

丁亥、壬辰日兩處寫湖上日落也頗有特色?！爸楣怙w躍，注射湖練，煜然萬丈，茫穎絢爛，不啻五金之在鎔，俄而西山化碧，又閃為紫?！薄叭赵诤鳎窞樽辖鸫箦\，俄而珠棼火跳，化作九微之燈。漁歌樵唱，上下清香，俱以洞云收之。”色彩在運(yùn)動中倏忽變化，漁樵歌唱和美景融合于上下清香的一片絢麗洞云之中，低級感官的嗅覺和高級感官的視覺聽覺通感。境界奇異富有獨(dú)創(chuàng)性。

綜觀全篇，自奇字麗語以至特異的意境，舉不勝舉。逸興與三萬六千頃湖波共舞，豪情伴七十二峰俱飛。太湖地區(qū)的自然環(huán)境、物產(chǎn)、風(fēng)俗和人文景觀，文中都扼要道及。讀者作了一次盡興的臥游，審美享受的收獲，也許比一次真實的太湖洞庭山之游要獨(dú)特一些。

王思任等人從蘇州胥門登舟出發(fā)，游程大體由洞庭東山至洞庭西山，爾后再折返洞庭東山回蘇州。行蹤不出太湖東南一帶。丙戌日至胥口，已是洞庭東山。伍公祠在胥口鎮(zhèn)西。洞庭東山楊灣還有一處明清以來迭次改名，今稱軒轅宮的伍公祠。王思任所見可能是前者。丁亥日登洞庭東山，主峰為莫 峰，海拔293.5米。支脈為芙蓉峰、碧螺峰等，三十余個山塢中有翠峰寺、古雪禪院等勝。戊子以后三日，游洞庭西山。洞庭西山是太湖中最大的島和最高的山，(因被水所包，又稱包山) 太湖七十二峰，洞庭西山就占了四十一座。主峰即庚寅日所記縹緲峰，海拔高336.5米。西山是吳中一帶名勝古跡較多之區(qū)，據(jù)傳，夏禹會諸侯，古吳王練兵消夏、秦漢間儒生“四皓”避秦均在此。己丑日所記林屋洞，為道家“十大洞天”中之第九洞天，“毛公壇”則是“七十二福地”中之“第四十九福地”。所謂“毛公”，據(jù)說即漢代劉根在此學(xué)道“成仙”后，體生綠毛而得名。辛卯日入華山，是已返洞庭東山一帶。華山因山頂巖石形如蓮花瓣故名華山(花山)，今也稱天池山，有寂鑒寺、五十三參等勝。用庵在今 直保圣寺西，有晚唐詩人陸龜蒙墓和故居“斗鴨池”遺址。

王思任曾知當(dāng)涂等縣，并曾任九江僉事，居官通脫自放，遇達(dá)官貴人，隨隨便便，不知奉承客套。他性好謔浪，談笑大噱。這是一個很“狂”的文人，但他的“狂”不是“狂瞽交扇，鄙俚公行，雅故滅裂，風(fēng)華掃地”(錢謙益語) 公安末流的自私虛偽之“狂”，他“狂”得無私、自然、天真、可愛。《游洞庭山記》中，機(jī)鋒淋漓，筆悍膽怒，由所謂禪僧、詩僧刺及伍子胥、西施、吳王等，頗有點(diǎn)“呵佛罵祖”的勢頭。他的“狂”怕正來源于對虛偽深惡痛絕這一點(diǎn)上，理解和對待古人時常見的那種偽君子的世俗態(tài)度他深為厭惡。大概正因他對自然風(fēng)光也具此一腔赤子誠愛，才會得到那么多獨(dú)創(chuàng)性的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