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靜了,紅色馬甲晃動著
我看見天下著雨
刷下道旁溝里
結(jié)束枯葉一天的流浪
早上七點(diǎn)
人們跨出電梯樓道
快步踏在地上
感覺到昨夜雨水的力量
晚上七點(diǎn)
電視里響起雷鳴掌聲
我提起疲頓神情
想著一會兒天又要下雨了
老家的瞎子五叔
兩眼幾近失明,卻無師自通
拉一手漂亮的二胡
老天餓不死瞎家雀
他一輩子靠琴聲乞討
到處留下讓人心顫的琴聲
被下放的老教授大病不起
他悄悄鉆進(jìn)牛棚,拉了一夜《二泉映月》
硬是用一支曲子倒空了黑夜的黑
把一條老命從死神手里奪了回來
村里人都叫他栓子
他卻沒有自己的家門
在生產(chǎn)隊碾坊借宿
餓了,就給自己拉上幾曲
然后搖搖晃晃拄著影子上路
他還是倒在了一場大雨里
雷電照亮夜空,他抱緊二胡
靠在一棵柳樹下,睜著的兩只眼睛
像突然看清了自己的命運(yùn)
老教授把他背在背上
如背一把骨瘦如柴的二胡
身后跟著的幾條狗汪汪的叫著
像在為一個鄉(xiāng)村音樂家朗誦悼詞
有掌聲的地方 我總是繞道而走
就象烏云對雷的掌聲并不感冒
一聽到驚雷開始拍巴巴掌
就忍不住悲從中來
掉淚 甚至撲在地上嚎淘大哭
一輩子不和雷牽手
就象一株深谷幽蘭
總是和寂寞對坐
拒絕太陽吐著酒氣的滿嘴胡話
以及熱鬧而又粗魯?shù)恼坡?/span>
只讓一掬清泉滋潤 洗足 靜心
沒有理由 就是最好的理由
聽到那些掌聲
我不但皮膚過敏 而且夜半失眠
一生 面對形形色色的掌聲
我總是如臨大敵 隨時準(zhǔn)備甩袖而去
讓背后的掌聲瞬間跌在地上
啃一嘴的泥 臉青面黑
我行走的地方 一生無掌聲
他始終找不到自己另一只手
為她的清輝玉臂鼓掌
大街上布滿唯心論者
紅燈虛設(shè)
綠燈為奉迎者送行
掌聲作為額外津貼,公費(fèi)補(bǔ)償
不用掏腰包
堅持唯物論,能量守衡
春種一滴汗,秋收萬顆籽
到手的,一茬茬定律
驗(yàn)明正身,一一
“心血,哪堪擄入騙子們的糧倉。"
“戲子們,紅燈高掛,眼不見一日消費(fèi)窮人一生。"
“蝸居里煎熬白頭,命比紙薄,一戳便破。"
汩羅江邊,棕子裹飽魚腹
一只游過來的青魚,叼著《離騷》
吟出,一一
“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吾己化身香草,河魚。"
“在遇見一盞掌聲之前,一目獨(dú)明。"
“溯流終不見君兮,郁郁而終。"
踏著凍死的白骨
撿拾靈魂的破茅屋,又被秋風(fēng)所破
遇見杜甫開始撰寫
新《三別》,《三吏》:
“楊春白雪覆青萍。長安街上,歌舞升平。"
“一眼望穿,掌聲在朱門經(jīng)久不息。"
陶令,歸隱南山
只不過,一一
“南山的日出,飛過一群黑鴉。"
“山氣亦不甚明朗,驚恐的飛鳥羽毛滴血。"
“鐘聲,一再敲起霧霾,又見有人駕鶴西去。"
蟈蟈的叫聲,夏蟬的歌聲
烏梢蛇在草叢中穿行的沙沙聲
風(fēng)吹過田野的呼呼聲
老黃牛的鼻息聲,小豬的呼嚕聲
門前棗樹的棗子掉在地上的啪啪聲
母親長長的嘆息聲
伴著他的一生
“兩塊石頭也能發(fā)出掌聲”
天生沒有雙手的大伯終生
用腳
和大地探討掌聲
二姥娘,三十六歲時守寡
三個男娃和一個女娃
茅草房兩間,破床一張
四只雞一只鴨
被婆婆罵被小叔子打
被鄰居躲著
上吊三次,喝燈油兩次
沒死成。醒過來立馬蒸菜蛋,補(bǔ)衣裳,奶娃
殺過豬,宰過羊,駕過驢車
拼命掙工分,后來承包果園,菜園
販賣過服裝養(yǎng)過魚塘
建筑工地搬過磚瓦大城市里撿過垃圾
九十歲上依舊執(zhí)拗地自己種菜,自己做飯,自己縫衣,不拄拐杖
整天罵幾個兒女有兩個臭錢燒的不會過日子
一百零一歲去世時
三個兒子已先她而去
只有小女兒一身麻衣在墳頭上
“我苦命的娘!我苦命的娘”,哭暈過去
故鄉(xiāng)的泉井永遠(yuǎn)不吭聲
涓水溢流永遠(yuǎn)不息
那昔日的熱鬧場景
成了記憶
外出的村人
早已忘了那夏涼的水
早已忘了那冬暖的水
遠(yuǎn)離的村人
喝上了自來水
時代的刀刮凈了一些浮躁
如今泉井依然會冒冒泡
靜靜地守著這山間的綠蔭
小草,綠油油一生,喂飽牛羊
小溪,流淌一生,養(yǎng)育魚蝦
樹,長在路兩旁,美成一道風(fēng)景
高粱 、玉米、大豆、小麥
成長一生,救濟(jì)生命
瓜果蘋果梨,茂盛一生
點(diǎn)綴人生
除草,剔苗,澆水,施肥
辛勤的農(nóng)民,一生侍候莊稼
操作生產(chǎn)第一線的員工
站崗國防第一線的士兵
不為名利的執(zhí)教老師
救死扶傷的赤腳醫(yī)生
不畏寒暑的城市環(huán)衛(wèi)工
……
還有
一心只為你我,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父母
他們,她們,它們
傾其一生,不為掌聲
但,卻值得擁有
最強(qiáng)烈的掌聲
它們匍匐在地,額頭低于塵世
渴飲盜泉之水,饑食嗟來之食
它們把野心掐死,讓理想自盡,連夢都做得倉促
每天,只求一個溫飽
它們只搭建舞臺,卻從未登上光鮮的舞臺
它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于聽從號令,專給別人鼓掌
——它們的名字叫做螻蟻,或者草芥,或者沙礫
或者,民工
誰說沒有啊?
我聽到墳頭紙
悉悉索索
是風(fēng),是雨?
是土
讓我重生。
如果可以,別讓我倒在路上。他們會看到
原本的悲欣
那些遇見的善人,惡人,走失的魚,尋找回來的羊
那些路過的橋繼續(xù)孤單
是的,天地遼闊,日月陳舊,路人的臉草木青黃
與我無關(guān)
回來日漸衰老的屋頂,瘦弱北窗,看得見
遠(yuǎn)道而來的星星。我叫不出它們名字;它們也一樣
它們多年前死去的光,栩栩如生。所有遠(yuǎn)方的
英雄,叛徒,小丑,回到故鄉(xiāng)。不需要掌聲或原諒
爺爺是國民黨一小兵
再小也是反革命
爺爺是南昌起義的大英雄
(我固執(zhí)地認(rèn)為凡參加過南昌起義的都是英雄)
再大也是敗將
南昌起義失敗
爺爺找不到組織
在家種了一輩子的地
始終是個農(nóng)民
因?yàn)樽鲞^國民黨的兵
爺爺被打倒
因?yàn)槟喜鹆x
爺爺被平反(死后)
爺爺死前還說
他這一輩值了
因?yàn)樗氖终?/span>
曾被周恩來攥緊
不知道鞭繩抽斷幾節(jié)
我捂起怯眼
不忍數(shù)嶙峋的牛屁股上
凸出多少道鞭印
我聽到父親吼起來了
播種,萬不能錯過時令
崗坡一年年矮了下去
像父親佝僂的背脊
我是背著母親縫補(bǔ)的舊衣走出村的
那天,菊躲在草叢里
媚眼流淌著清凜凜的河水
那天,坡上的棉花都白了
摘一朵故鄉(xiāng)的云,催我躺在陽光里
安臥如蟻
路上,只聽狗一聲接一聲
送我,又走遠(yuǎn)了一程
父親的這一生,我不敢問
六歲沒有娘,九歲就有了后娘
我更不敢問,他從此過得怎么樣
我知道他不似我這樣
多少識得幾個字
可以把往事寫得溫柔,再溫柔些
他只能在七歲時下地掙公分
和那頭小水牛一樣變成老水牛
再看著生病的老水牛被他的父親
賣給牛販子,換幾張整齊的角票子
最后那整齊,也被歲月分割得零零碎碎
年輕時,他也曾哭過幾回
哭出的淚,喊不回村頭的愛情
不識字的他,寫出代表他自己的三個字
左看右看后,才遞給媽媽
這是多年后——
爸爸站在山頭還能笑著說的往事
兩個人的名字,被媒婆這個世俗的角色
牽拉在一起,也許無關(guān)愛情
但終是父輩渴望的,相安一生
黃土地里的一生
沒有春夏秋冬
只有麥子茬里種棉花
棉花地邊種豌豆
小小的我就拖著牛尾巴
在夕陽西下的水塘邊長大
長大的我要離開山村,父親去送我
不說話,在我走后又猛烈咳嗽幾聲
我不回頭,我只是很仔細(xì)的聽著
他吆喝牛,用手拍打著牛身上的蒼蠅
那聲音比掌聲清脆,
一直把我送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
很久后我才回頭,看到父親與牛
一前一后,緩緩走進(jìn)了故鄉(xiāng)深處
太行山的秋天應(yīng)該在杮子和小山楂中
選一個代言
它們有鮮艷的紅色,飽含
一座山的酸甜
摸著石頭上學(xué)的孩子,臉上
有山杮子一樣的太行紅
他們和很多無名的小山果一樣
享受一座山的寵愛。
在太行山
所有的鳥都藏在林中
嗓子里盛滿秋天的聲音
催著小山楂成熟。每一顆成熟的山楂
都會壓彎一縷秋風(fēng)。山路上
撿拾垃圾的老人低著頭
有山杮子謙卑
抬頭,能看見大山放飛的三只雛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