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歡迎回到《文化參考》，我是賈行家。

咱們聊過飯館廚房和相聲里的江湖，今天來說一說古玩行當里的勾心斗角。對這些事兒，我全是讀到的或者是聽來的。文人愛收藏，也喜歡寫這類故事，像天津小說家馮驥才的市井傳奇，還有劇作家鄒靜之，他創(chuàng)作的電視劇有《琉璃廠傳奇》《五月槐花香》，里面的古董商買錯了一件東西，會被逼到上吊。之后，有了王剛的節(jié)目，馬未都的講座。這時，民間財富也正好處在適合的階段，收藏風就這么刮起來了。

大家看電視，也跟著學了一句古董圈的話叫“撿漏”，就是花幾百塊錢買回來一件東西，一下就價值千八百萬，不少人都躍躍欲試。不知道你怎么樣，我是只當故事，想看文物就去博物館。

靠譜的內(nèi)行都說：這個市場早沒“漏”可撿了。本來嘛，那些珍貴的古代藝術(shù)品，像名人字畫，官窯這種皇家瓷器，向來就存世稀少，而且傳承有序，不是老百姓能接觸到的，何況還買一件少一件。投資市場有一個常識，都說是機會的時候，那就得小心“高位派發(fā)”了。

能撿漏的時期，只有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的這十幾年。馬未都說，他那時正在二三十歲年紀，得以“狂收暴斂”，而且很幸運，怕被說成販子，幾乎是只買不賣，比他再年輕些的就沒這個機會了。

他還有句初聽很費解的話：“文物最便宜的時候也就最貴”，這是什么意思？就是那時候古董便宜，一方面是社會沒有認知，另一方面是都沒有這個財力。當年，一件可以上拍賣會的精品，擺在琉璃廠文物商店的櫥窗里好幾年，只要幾百元，但是誰都沒有這個錢。八十年代初，幾乎所有人都是僅僅夠溫飽。

好多文物研究名家都回憶說：過了九十年代之后，就不怎么收藏古代藝術(shù)品了，因為看得上眼的都是天價。他們說，有的電視鑒寶節(jié)目是拿垃圾當寶貝，對，連破爛都不如，因為那些物件惡俗到了敗壞傳統(tǒng)文化的地步，根本不值得宣傳。

有人說，這個拐點是1992年中國舉辦的第一場文物拍賣會，專業(yè)機構(gòu)進場，就說明藝術(shù)品市場成熟了，從此，文物價格就翻著跟頭地往上漲。我們聽到的各種財富奇聞，也是從這時開始的。

咱們現(xiàn)在看古玩圈的八卦，又多了個地方，就是B站和抖音。比如，有位在抖音直播鑒定文物的鑒定師叫王岳剛，江湖人稱岳法師，既風趣又沉穩(wěn)，有師承，有功力，一看就是經(jīng)歷了不少故事的人。他隔著屏幕看一眼，老話叫“掌一眼”，就能斷出東西的真假、年代和市場價來，說得相當準。如果東西來路不正，疑似出自盜墓，他也看得出是從哪里挖出來的，暗示對方好自為之。這個本事聽著神奇，但又是在市場摸爬滾打、斗智斗勇所必備的。

街頭的市場最鍛煉人的經(jīng)驗和心理的。如今有的古玩行允許在一周內(nèi)退貨，但傳統(tǒng)和民間規(guī)則是不許“找后賬”的，買虧了或者賣虧了，都得自己認。為什么不許找？我舉個例子，瓷器定價有個法則叫“磕三沖七，殘不缺肉十分之一”，就是有小磕碰減三成；有沖，也就是有裂紋減七成；殘損之后又完整地粘回來了，也只值原價的十分之一，那東西過手之后再發(fā)現(xiàn)問題，到底算誰的？這也就給“做局”（也就是制造騙局）創(chuàng)造了機會。

于是，在現(xiàn)場交易的時候，一件東西捧在手上，對了，就是多少倍的利潤；錯了，也就是“打了眼”，一大筆本錢全沒了；如果你說回去細想想，那東西可能就歸別人了。一件東西是福是禍，全在一瞬間自己來決斷。這種刺激，未經(jīng)磨煉的職業(yè)人士也不一定應付得了。

咱們接著來說王岳剛的直播，他講過一個撿漏的故事?，F(xiàn)在說的“撿漏”，已經(jīng)不是我們印象中的一夜暴富了，實際上就是“異地搬差”，也就是在兩個市場中間賺行情差價。

那次是他到鄉(xiāng)下農(nóng)戶家里去收購。這就要搞心理戰(zhàn)了，對方也是專門干這行的，有一整套把你說暈的辦法。地攤上的討價還價有很多規(guī)則。都說“漫天要價，就地還錢”，但還價不能對要價表示挖苦，也不能直接就砍，要有個語言過渡，最好讓攤主說出來：“你說個價，我不嫌低?！比缓笤賵髢r。這里面的規(guī)則是，誰要是先說話，那誰就要先讓步。所以，自負有真東西、也就是所謂“高貨”的攤主，態(tài)度都比較傲慢，脾氣大，話也少。還有個規(guī)矩，買家還出來的價，只要賣家同意了，那他就必須得認，否則人家拽住你不讓你走是占理的。

在這些博弈里，最忌諱的是讓攤主知道你真正想買的是哪件東西。有人買古玩，揣著放大鏡、手電筒，翻來覆去，一樣一樣地照著腦子里的條框去對，這就是沒有經(jīng)過地攤磨煉的。這樣看東西，那攤主也有句相應的口訣，叫“寧可要跑了，不能要少了”，開出來的絕對是你砍不下來的天價。

很多的東西，老遠一眼就能看得出來，這在行話里叫“開門兒”。一般來說，器型越大，上面的畫越多就越好判斷。鑒定的最高境界叫“望氣”，當修養(yǎng)足夠深之后，能越過那些技術(shù)細節(jié)，直接看透文物背后的精神世界。如果氣氛和那個時代不符，就不用細看了。一眼就能看明白這事兒，說玄也不玄，我們看自己最熟悉的東西，都是只要稍微有一點兒不對就能感覺得出來的。比如說，老太太買雞蛋，姑娘們買衣服，大概就都有“望氣”的本事。

王岳剛那次是一進門，眼角余光一掃，就判斷出院子角里有一個順治的罐子。他也怕是人家做局，就先進屋去逛，看了半天，從這家擺東西的方法判斷，確定是對方真不懂。于是先買了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他們下去收購，每個衣服兜里都揣著不同數(shù)量的錢，要買的那件談定了是300塊，他掏出來的一摞是2000，故意讓攤主看到自己還有富余，對方想再賣給他點別的，就拉著他在院子里四處介紹，等到終于來到那只罐子前時，他隨便報了120塊的價，就給拿走了。這件東西，當時在北京市場的行情是三萬五。這種撿漏的眼力和經(jīng)驗，不是我們一般人能做到的。

有“撿漏”的時候，就有“打眼”的時候。王岳剛在直播里說過一句話：古玩行里能做局坑你的都是熟人。后來，這簡直成了古玩行業(yè)的文化，古董販子們越熟悉，越是彼此戒備，臉上強裝笑容，心里各有心計，看東西的時候，面部僵硬，眼神空洞，唯恐對方知道你在想什么。

這么說是不是夸張了？馬未都在采訪里說過一件事。他當年曾經(jīng)想收集一套顏色釉的瓷器，就缺一只胭脂紅的。這時來了個女人找他，手里拿著兩件雍正的胭脂紅小碗，開價正是他心理價位的極限，這叫“卡脖子”價。他當時還有事兒，請對方留個聯(lián)系方式，但是那個女人卻死活不肯。這人走了后，他就四處去找。等到冷靜下來細想，忽然發(fā)現(xiàn)不對，那個女人說了一句話“這樣的東西，家里還有三個”，這種東西在市場兩個都很難找，怎么會一下子出來五個呢？

過了很長時間他才發(fā)現(xiàn)，這就是他的一個熟人在背后做局。對方完全知道他的需求、信息和價格承受力，先燒了5個仿品，挑出最好的兩個來要賣給他。來的這個人不是行內(nèi)人，所以才說錯了話。

馬未都那時候是有名的收藏家了，還險些打眼，為什么呢？古玩行有一句老話：買東西最忌志在必得。見到心儀的東西，情緒上來了，那其他的細節(jié)就注意不到了。尤其是再有發(fā)財?shù)呢澞?，那就是當時怎么看怎么對，事后越回味越不是味兒。這就像有的網(wǎng)絡詐騙受害者，只要款一打到騙子的賬戶里，不用人說，自己立刻就全明白了。在古玩行里，能算準對方弱點的，就得是熟人。

王岳剛在直播里也講過自己的教訓。他曾經(jīng)看中一件東西，隨口說是康熙時的文房，是只缸，我猜可能是康熙官窯的青花畫缸，瓷器里書房擺件價值最高，而缸是很難燒的。他說自己被這東西沖昏了頭，把自己收藏的一只碗，用膠水掩蓋了一道沖，賣給了熟人。這就是他做局騙人了，我們說了，有沖是要打很大折扣的。等到他湊足了錢，終于換回來那東西的時候，興奮到夜不能寐，捧在手里看時，一瞬間，摔了個粉粉碎。他說，自己當時不痛苦，而是大腦一片空白，從此以后，什么都不敢想，很長時間不能再進這個行當。這事挺蹊蹺，搞古玩的拿東西是有專業(yè)訓練的。反正，他說自己是從那以后就改了這差點兒毀掉自己的行業(yè)習氣，算得上是重新做人了。

所有的“打眼”的故事，大概不出兩類：一是太執(zhí)著于目標，喪失了清醒的判斷力，人也變得不擇手段，在最自信的時候走進陷阱。二是自大自負，好高騖遠，天天想著收藏國寶。古玩市場就是這樣，你想要什么，人家就能造出什么來。到這類人家里去看，每樣東西都價值連城，兩億多的雞缸杯就有4個，誰跟他說是假的他都不信，最后他們只能抱團取暖，互相洗腦，這些人有個專有名詞，叫“國寶幫”。按老百姓的話說，這可就不是你玩東西，而是東西在玩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