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俊志：小小說三則　　

娘

　　我要回家看娘。

　　但她不是我的親娘。我的家人早死在日本鬼子手里了，這次回鄉(xiāng)，探望的是一位耄耋老人。

　　一九四九年，我隨敗軍到了臺灣，幾十年來，無時無刻不在思念我娘。

　　終于盼到能回家了。不知我娘還在不在？我歸心似箭。

　　費盡周折，總算找到了這位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老天保佑，她還健在，居住在一個偏僻的小山坳。

　　娘！

　　“撲通”山響，我跪在了老人面前。

　　誰呀？怎么喊我娘來著？

　　娘！

　　我又喊一聲。

　　冬子？

　　我搖搖頭。

　　剛子？

　　我把頭搖得如拔浪鼓。

　　是……？容我好好想啊。老人努力地回憶著。

　　唉，想不起來啦，老眼昏花，也認不出張三和李四啦！

　　我說：娘，我是虎子呀！您還記不記得那個沒奶吃的孩子？

　　……

　　低矮的茅草屋內(nèi)，一盞如豆的煤油燈，滋滋地作響，爹抱著餓得哇哇直哭的我，焦急得直轉(zhuǎn)圈。

　　娘說：聽說娘娘廟屯，有個趙素梅，剛生了娃，奶水多，要不咱把娃抱去試試？

　　能行嗎？

　　我看行，趙素梅可是有名的“觀音菩薩”！

　　就這樣，我吮吸著她的甘甜乳汁，一天天長大。

　　有一天，我正吃奶時，她的兒子在院子里爬著玩兒，爬著爬著，爬到了一口井邊，“撲嗵”一頭栽到了井里。她哭得當場昏死過去。

　　打我記事起，我就發(fā)誓：認她為娘，養(yǎng)老送終?！?/p>

　　哦，你是虎子，想不到，你真的還活著。老人抹著淚。

　　在大陸住了一段兒日子，白天，陪著老人，曬曬太陽，到處走走，晚上，為老人敲敲背、捏捏肩……聽老人不停地嘮嗑，時間過得飛快。一天，我正給老人足浴，突然手機響了，臺灣那邊兒打來的，我在臺灣開了五六家工廠，還投資了一個大型兒童游樂園，生意很紅火，電話是周經(jīng)理打來的，說有急事兒，速歸。

　　臨走時我遞給老人一本存折，里頭是一百萬。

　　娘，這是我孝敬您老人家的，您將它收好。

　　使不得，使不得呀，我老太婆是馬上入土的人了，這么多的錢，叫我咋花呀？孩子，你還是收回去吧。

　　娘，您不收下，我心里該有多難受啊，和您的恩情比，這點錢遠遠不夠啊！

　　直到老人勉強收下，我這才放了心。

　　娘，多保重，我還會回來看您的！

　　有一天，老人忽然打來了電話：虎子啊，娘做夢也想不到，咱母子倆今生還能相見，這說明了什么？說明有神仙保佑呀！娘思來想去，琢磨著應該干點兒什么？娘就突然想到了你那一百萬，娘呀想用它蓋座廟，你不會反對吧？我毫不猶豫地說：娘，只要您樂意，我當然不會反對，如果錢不夠，我再給您寄。老人說：蓋座神廟，讓神仙好好保佑大人孩子，尤其是那些孩子們。娘先替孩子們謝謝你啦！

　　我聽了又好氣又好笑。

　　三年之后，老人駕鶴西去。

　　我參加了老人隆重而又簡樸的葬禮。

　　我在鎮(zhèn)長致的悼詞中知道，老人竟然是一名共產(chǎn)黨員。

　　更令我意想不到的，老人蓋的并不是什么神廟，而是兩幢漂漂亮亮的教學樓，聽郭校長介紹，一共投資了二百萬……

　　二百萬！

　　雨，淅瀝瀝地下著。

　　下葬時，忽然跑來十余個人，有男有女，齊刷刷長跪不起，聲淚俱下地喊“娘”！

　　原來，他們都是老人救過的。

　　我也撲通跪下去。

　　娘！

　　娘的辮子

　　娘叫小芳。

　　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長得好看又善良，一雙美麗大眼睛，辮子粗又長……俺不知道是不是唱給娘聽的？

　　娘嫁爹前，山丹丹花兒俏，再加上一條烏黑發(fā)亮的麻花辮子，都夸娘是美人兒。

　　娘在干活時，總是小心翼翼，生怕頭發(fā)夾掉幾根，索性將辮子盤起來。

　　娘說爹在外面掙大錢。俺從未見過爹，甚至長什么樣子都不知道。

　　娘叮囑俺好好念書?？墒?，俺家里并不富有，娘每天起早摸黑，也只能勉強糊口。

　　該交學費啦。娘犯了愁，娘從不低三下四求人，把家中三只花母雞下的蛋一枚不剩賣了，可是還差得遠

　　翌日，娘的麻花辮子不冀而飛……

　　一天。

　　娘，你怎么哭啦？爹到底在哪里？我不難猜測，娘的麻花辮子，肯定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不然，為什么從來舍不得賣呢？哪怕小販出再高的價錢。

　　不久，從奶奶口中得知，娘在剛懷我的時候，爹就被拐走了，她叫小艷，燙一頭金黃卷發(fā)

　　三年后，爹回來了。我心里只有一個字：恨。

　　爹一天不如一天，百病纏身，瘦骨嶙峋。

　　閨女，陪爹上一趟墳吧。

　　我極不情愿地答應了。

　　爹跪娘墓前，淚如涌泉。

　　爹手抖得劇烈，將一只棗木小紅箱慢慢地打開。天吶！里面居然裝看娘的那條麻花辮子

奶 奶

　　只聽“嗵！”地一聲巨響，一輛豪華大巴翻下山路

　　我在不遠處看到這驚心的一幕，趕緊報了警。突然看見一個年邁七旬的受傷老人，滿臉是血，往一個小孩身邊吃力地爬去。

　　大概這位老人是小孩的奶奶吧，搶天呼地喊著孫子

　　“孫子，奶奶的寶貝疙瘩兒呀，快睜開眼吶！”老人邊說邊把褶皺的手伸進上衣口袋往外掏東西。“孫子，你快看，奶奶手中拿的是啥？是你最喜歡吃的香粑

　　小孩雙目緊閉。

　　老人還在喋喋不休地叨叨著：“孫子，奶奶在，索命鬼休想奪走你！孫子，你還記不記得？你偷你爺爺十塊錢，去買了《阿衰》。不久，你又翻奶奶的衣柜，到處找錢……你又跑去書店購什么小人書來著，哦對，奶奶終于想起來了，是《熊出沒》。奶奶都給藏起來了！”

　　突然，小孩說話了：“奶奶，真的么？藏在哪兒？”

　　奶奶猛地睜大雙眼，起身去抱孫子，但奶奶剛吃力地抬起頭，又重重地跌了下去，再也沒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