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伯家的甜水井 王選信
村子人都知道,我隔壁五伯家有一口甜水井。
五伯家住在巷子北頭的城壕里,我家住在城壕沿上,兩家相距不足十米。別看距離不遠,兩家井水卻有著天壤之別,我家后院井里的水是苦澀的,只能用來刷洗鍋碗、淘菜洗衣喂豬,吃水做飯要到五伯家的井里提取,五伯家井里的水是甜的。
幾百年前,先人們建堡子修城墻的時候,不知道請誰看的風(fēng)水,怎么圈在城墻內(nèi)的井水都是苦的,而在城壕外打的井,水卻是甜的?
我們巷子不長,從南城壕到北城壕不過200米,約20戶人家,大多數(shù)家里吃水都用木桶到五伯家井里提取。
五伯個子大眼睛大,心胸寬廣,為人厚道,他用青磚在井邊砌了一堵結(jié)實的矮墻,矮墻上鑲著胳膊粗的轆轆軸,還在井口周圍用青磚從下往上摞了四層箍了個凸臺,并在周圍填滿了夯實的三合土,人可以踏在井臺上放心地絞水,不會有什么閃失。
我家也有一口井,當初我爺和我大給后院挖井的時候,估計兩井離得不遠,不會是苦水,誰知辛辛苦苦挖了倆月,最終挖出的水,和堡子里的井水一樣,喝著苦澀,難以下咽。聽我婆說,當時,氣得我大跺著腳地罵老天爺偏心眼,明明近在咫尺,竟然不賞給我們一口甜水。
那時候,巷子里的人,一天吃兩頓飯,只要到了做飯時間,排著隊到五伯家井里絞水,弄得井周圍一片潮濕。夏天還好,氣溫高,過不了多長時間,地面就干了,冬天就麻煩了,不小心桶里水溢出來,流在地上,一會兒就在井臺周圍結(jié)成了冰,形成了硬如玻璃似的鏡面,稍不注意,提水或擔(dān)水的人腳下一滑,人仰馬翻,不但桶里的水全部倒光,身上還濕了一片。我媽絞水的時候,就發(fā)生過這樣的事。
一年冬天,雪后晴朗的天空中,太陽發(fā)出刺眼的光芒,房檐下掛著一米多長的冰溜子,在太陽的照耀下反射出寒冷的白光。父親在生產(chǎn)隊飼養(yǎng)室喂牲口,母親提著水桶去隔壁五伯家絞水。
院里的積雪,已被勤快的五伯打掃的干干凈凈,干凈的地面冰凍如鐵,木桶往井臺上一放,發(fā)出咚咚的聲音。母親小心翼翼的用轆轆繩上的鉤子勾住桶的提手,隨著木桶的下落,轆轆把在空中呼嚕嚕地輪著,十幾秒鐘后,“嘭”的一聲,木桶落到了水面。桶在水里翻騰一會,就盛滿了水。母親吃力地搖著轆轆把,隨著滋紐滋紐的聲音,一桶水慢慢地提出了井口。
右手握著轆轆把,左手拉桶的提手到井臺上,放好桶,母親剛彎腰卸掉勾著提手的卡環(huán),不幸的事發(fā)生了,腳下一滑,母親本能的去抓桶的提手,提手沒抓住,母親拉倒了水桶。水桶順著井沿,咕嚕嚕地滾到院子里,冰冷的水澆濕母親的棉衣棉褲。五伯聽到響聲,從熱炕上下來,看到院中的慘象,趕緊扶起渾身濕透、瑟瑟發(fā)抖的母親。
五伯送母親回家后,回來拾起地上的木桶,重新幫母親絞了一桶水送到家中。后來,每當母親回憶起這段往事,就心有余悸地說:“多虧反應(yīng)敏捷,卡環(huán)卸掉了,如果當時卡環(huán)沒卸掉,桶滾到院子,木桶拉著井繩,使得轆轆把飛轉(zhuǎn),打在頭上,不是個血窟窿,至少也是個大包?!蹦赣H說完,感激地望著五伯家的方向:“多虧你五伯扶我,還幫我絞了一桶水。”
后來,父親在五伯家絞水,也弄出了一件癟囊事來。
在五伯家井里絞水,白用五伯的轆轆和井繩,時間長了,父親感到不好意思,需要絞水的時候,就扛著自家的轆轆去五伯家。
我五歲的那年夏天,父親又扛著自家的轆轆在五伯家井里絞水,當水桶上升到離井臺不足半米的地方,擺動的桶沿猛然磕碰在磚棱上,拉力徒增了數(shù)倍,井繩吃力不住,本來不甚結(jié)實的麻繩突然斷了,只聽見“嘭”地一聲悶響,桶掉進了井里。
父親趕緊卸下自家的轆轆,裝上五伯家的轆轆,放下井繩,倆腿叉開,斜著身子,用手扶著井繩,慢慢地用井繩下的鉤子撈桶。這是個急不得慢不得的細活,全憑的是感覺。一旦感覺鉤子勾住了桶,就要當機立斷地提起繩,否則,鉤子滑脫,桶是撈不上來的。
父親大汗淋漓的忙了一個多小時,不是鉤子勾偏了,勾在桶沿上,就是勾在桶底上,木桶在水中翻個身,依然悠閑地躺在水里。
中午吃飯的時候,五伯從外面回來,見父親站在井臺上心急火燎的樣子,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因為桶掉到井里的事經(jīng)常發(fā)生。五伯立即從家里拿出自制的專用工具——一串系在一起、大小不一長短不一的勾子。五伯豁開父親,把一串鉤子掛在卡環(huán)上,放到井底,站在井臺上親自操作。說也奇怪,不到五分鐘,鉤子就勾住了桶的提手,輕輕松松地用轆轆絞了上來。
父親感激地看著五伯,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家具不全或家具不趁手,浪費了諸多人力、消耗了諸多時間。父親心靈手巧,回家后不久,自己就做了一套和五伯家?guī)缀跻粯訐仆肮ぞ摺?/p>
父親的撈桶工具成了巷子里的公用物,再也沒人怕桶掉到井里了。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村上在村南不遠的地方打了一眼機井,機井的水是甜的,村委會籌集資金建了一座高二十幾米的水塔,家家戶戶吃上水塔引下來的自來水,五伯家的這眼井也就漸漸地?zé)o人問津了。兩千年以后,政府把黑河水引進了村里,村里棄用了原來的水塔,家家戶戶裝上了真正的自來水,五伯家的井也就成了歷史的遺跡。
一日,回老家看望妹妹,在五伯家門口恰好碰到五伯的大孫子,既當村干部的侄子,我問家里的井還在不?侄子笑著說:“大,沃井早都沒用了,擱到后院還占地方,我正準備填了它,給上面種些花草?!?/p>
聽了侄子的話,我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什么好。
沉默了一會兒,我還是把這口井的歷史講給侄子聽:
“民國十八年遭“年饉”(1929年),關(guān)中大旱,秋夏兩料顆立未收,餓殍遍野,饑民大量死亡或逃亡,村里所有的井都干涸了,你家的井也面臨著枯竭的危險。人們少吃一頓兩頓飯可以,一天不喝水受不了。不能眼看著鄉(xiāng)黨們渴死,你太爺領(lǐng)著你大爺和你爺兩個兒子掏井。你大爺和你爺輪流在井下作業(yè),挖了半尺又半尺,挖了一尺又一尺,一直挖了六天,也未見水的痕跡,到了第七天中午,實在看不到出水的跡象,你太爺望著天上火辣辣的太陽,哀嘆一聲:“難道老天真的要收我們?”
你爺聽了,心里不服:“大,吃罷午飯,讓我下去再挖一陣(用小镢頭),實在挖不出水來,算命背,咱認了?!钡搅讼挛?,你大爺在上面搖轆轆,你爺親自下井。你爺吭呲吭呲地又挖了半天,一桶桶濕土被你大爺絞了上來,可還不見水的跡象。你爺躁了,站起身來,氣呼呼地用手里的镢頭向井壁砍去。
無意中一個舉動,只聽見“嘩啦”一聲,一股水冒了出來,嚇了你爺一跳,你爺定睛一看,奇跡出現(xiàn)了,我的媽呀,從挖破的井壁中,涌出了一股泉水來?!皣W嘩”的聲音越來越大,瞬間淹沒過你爺?shù)哪_面。大事不好,你爺丟下镢頭鐵锨木桶,慌忙地爬出了井口。
你爺把井下出現(xiàn)的奇跡告訴了你太爺,你太爺激動地流出了欣喜的眼淚。老人講究迷信,回到房子,取出祭祖用的香爐和香蠟紙裱,就在井邊焚香磕拜,感謝神靈,感謝老天佑護,給村民留了一條活路。
“井里出水了”,這一巨大的喜訊立即傳遍了整個村子。村民們歡欣鼓舞,都來你家絞水,就連準備逃難的人也不想走了,那些遠走他鄉(xiāng)的人,聽說村里有了水井,也都連夜趕了回來。就是你家這口井,救了村里人的命?!?/p>
侄子聽了半天,似有所悟地說:“大,不是你講這些,我還真不知道這些歷史,看來,這口井給咱前輩們曾立過大功,不但不能填,還應(yīng)樹碑立傳才是?!?/p>
我笑著點點頭。
2020-08-08 作者簡介:王選信,長安作協(xié)會員,陜西省散文學(xué)會會員。文章散見于報刊雜志和網(wǎng)絡(luò)媒體,出版散文集《枯枝上的春天》。 網(wǎng)絡(luò)圖文權(quán)屬不詳,如不妥請聯(lián)系我們刪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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