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涉居筆記
李曉東（東方木）
光孝寺里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最吉祥殿和藏經(jīng)殿。
最吉祥殿即大雄寶殿，高一百一十尺，垂檐八楹，置佛、菩薩、羅漢塑像三十一尊，取《華嚴經(jīng)》句名“最吉祥殿”，沿謂至今。藏經(jīng)殿為光孝寺最龐大、最宏偉的建筑，三重檐，歇山頂，單是藏經(jīng)已逾萬卷，另藏有一批堪稱國寶級的文物。當(dāng)然還有天王殿，重檐歇山，紅瓦黃墻，氣象莊嚴。還有建于清乾隆年間的山門殿，是光孝寺僅存的古老殿宇，歷經(jīng)滄桑，巍然屹立，成為千年古寺的象征。
其實，站在光孝寺的任何地方，只要你輕撣俗塵，用心閱讀，都會有意外的發(fā)現(xiàn)。
作為世俗之凡人，我獨愛在相對偏僻和冷靜的地方逗留，甚至以為，那墻那壁，那門那窗，那檻那除，那脊那檐，那磚那瓦，那樹那花，都仿佛修得禪意，傳遞給你不同尋常的麟瑞。
你可以面壁而無需思過，但赭黃色或青灰色的墻壁還是會讓你有所思忖，歷史隱在墻中，現(xiàn)實離你不遠，你會頓生凝重和溟沉之感；那檐牙高啄，鉤心斗角，盤旋在你的頭頂，你未必看得清獅子、海馬、天馬、押魚、狻猊等吻獸，但已經(jīng)受到它們的神賜和護佑；那紫紅色或荸薺色的木門格扇，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出有規(guī)則的明暗凹凸的影像，抽象而又意味深長；那尺把高的門檻，中間凹陷而呈弧形，那是凡俗之人踩踏而過造成的，但僧侶會高抬其腿跨檻而過，并不會留下鞋印或塵埃；還有那石階，陽光淺照時，那青白或灰白色的石階并看不出高低起伏，只覺得清泠若玉且通向同一個神明而空寂的凈地；還有那菩提樹，佛祖是在樹下大徹大悟的，凡人也會在菩提樹下祈求許愿；還有那隱在人跡罕至的角落里的苔蘚或閑草，與寺里的一切物象心有觀照，你可以忽視它們，但它們知道你和世界的存在。
當(dāng)身披明黃色海青的僧人忽然出現(xiàn)在你眼前的時候，你卻拘謹起來。知道東山寺的鳳城人似乎并不多，其實該寺也是千年古剎，始建于唐大中年間，乃鳳城九大叢林之一。其舊址本在迎春橋東北的鮑壩村，但因種種原因，該寺已遷徙至遠離市區(qū)的茶庵橋西北側(cè)，但畢竟東山寺的聲聲梵鐘曾在東城河畔敲響千年。
我沒有去過東山寺，但我熟悉曾經(jīng)和現(xiàn)在的東城河，擁有兩千多年歷史的鳳城曾經(jīng)以寺廟遍布且各具特色而名聞天下。
二十多年前，我家住在并不為人所熟知的邑廟東巷，但城隍廟卻遠近馳名，我家就在該廟的北側(cè)。從前，鳳城還流傳著一則與城隍廟有關(guān)的繞口令：“城隍廟后門口有個鬼，還有一只龜。鬼兒挑了一擔(dān)水，龜兒潑掉鬼的水，鬼兒拽住龜?shù)奈?，龜兒賠了鬼的水，鬼兒松了龜?shù)奈病?/span>”
城隍廟始建于唐代。作為一座道觀，城隍廟的平面呈葫蘆狀，這是頗有寓意的設(shè)計。城隍廟山門的街對面，立著一面莊嚴的照壁墻，上書：道法自然。“道法自然”出自老子的《道德經(jīng)》。
我一直以為，城隍廟是個神秘的地方，平日里也極少有人造訪。但頗有意味的是，該廟的東側(cè)曾是一處菜場，人聲鼎沸的菜場與寂然無聲的城隍廟僅一墻之隔，這是最得意趣的情景。我常常去菜場買菜，抬頭便可瞥見城隍廟的東圍墻，青磚黛瓦的圍墻蘊含著人生的某些哲理，既深奧又淺顯。
那天下午，天氣剛好，歲月不躁，忽然覺得人生有些無聊，遂隱入城隍廟。廟里幾乎就我一個人，除了一位身著青色道袍的年輕道士。此地極為清凈而安祥，時光好像被誰拽住了似的，看不出天地萬物之變，四季終究不過如此，不忮不求，不慌不忙。
我在一口蓮花缸前駐足良久，粉紅色的蓮花開得恰到好處。我甚至以為，這里，才是蓮花應(yīng)得的自然，況且還有那一堵青墻，一虬紫藤，一抹彤霞，繪出妙不可言的寫意，無需覃思冥想，你已經(jīng)悟出“道法自然”之精髓，即自然而然。鳳城的廟宇很多，較有名氣的，還有位于光孝寺東側(cè)的泰山行宮（俗稱奶奶廟）和位于泰山之巔的岳王廟。
清代夏退庵在《退庵筆記》中說：“西橋西有泰山行宮，俗呼奶奶廟，莫詳其義。有云泰山碧霞元君，則曰頂上奶奶清口之惠濟，祠曰奶奶廟。他處凡元君行宮皆以奶奶廟稱之。”廟中的三尊銅像均系宮裝打扮，兩手合供處有執(zhí)圭的長方形孔痕跡，端坐的姿態(tài)是朝覲的樣子，中為女神碧霞元君。據(jù)史料記載，碧霞元君就是拯救水澇災(zāi)害的神靈。
至于岳王廟，當(dāng)與岳飛在鳳城抗金的傳說有關(guān)，自古鳳城地勢平坦，有水而無山。泰山堆成后，鳳城人便稱之為“鍋巴山”，每到春秋時節(jié)，鳳城人都要登臨泰山，對著大殿里岳飛像燒香跪拜，同時臨山遠眺，俯瞰鳳城。
從西南山麓的石階拾級而上，便到達山門前的一方平臺。拐而向東，登上直陡石階，進入山門。抬頭仰望，只見門上嵌“高山仰止”石額；山門內(nèi)為歇山小亭，翹角飛檐；內(nèi)敞一天井，天井北側(cè)是扁鵲殿。從天井再踏上登山石階，就來到山前大殿，拾級而上，前廊4桁卷棚，正脊兩頭安“日”“月”獸頭；大殿歇山屋頂，龍形脊獸，南刻“精忠報國”，北刻“還我河山”。殿居高臺之上，氣韻雄烈。置身于月臺前，極目遠望，古城新貌盡收眼底。
每年，我都要數(shù)次登上泰山，觀鳳城之風(fēng)物，抒一己之情懷。古語說，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憑欄遠望，但見白云柔和而吉祥，樹木偉岸而貞穆，大地弘闊而蒼莽，飛鳥在藍天下翱翔，河水在夕陽中漫流，俊風(fēng)在山頂上回蕩。念想游子的思歸，旅人的斷腸，情人的魂殤，故友的去往，失意的惆悵，前路的迷惘，歲月的彷徨，一切都融入萬千氣象。倘若有山可靠，有樹可棲，有花可嗅，有水可濯，有情可托，有心可依，人生便淡了得失，懂了取舍，明了是非，且攬得一股浩然之氣，在胸中澎湃。當(dāng)思緒回到日涉居的時候，已近傍晚時分。那壺老茶陪伴我一個下午，依然溫良。
花圃漸堅模糊起來，我期待著那幾枚蟋蟀的鳴聲再次響起，以讓我獲得下一個夜晚的安心。每逢黑夜降臨，我都會整理一下白天的人生，是否對得起歲月賜予我的熱情和信任，如果有怍于白晝，那么我就會在黑暗中，以閱讀、反思或酣眠來救贖和補償。
帶著兒時的夢想、少年的輕狂、青春的昂揚和中年的彷徨，我走遍了鳳城的每一個地方，季節(jié)辭別了夏日，秋天已經(jīng)登場。
初秋適合冥想。把煩惱的事暫且放一放，獨自坐在清凈的地方，聆聽遠處的秋風(fēng)和近處的秋蟲，低吟淺唱。純粹的意念制服不安的靈魂，讓一切重歸原始之初的模樣，超脫紛繁虛幻的外象。浮世越來越富麗堂皇，喧囂成為城市最刺耳的音響。壁上的斑點是自然的真相，游曳的蚊子黒質(zhì)而白章，墜落的枯葉帶走了我的迷惘，和穆的姿勢矯正了我的形狀。
秋天適合呆望。閑時，獨立于某個地方，比如街頭，路邊，走廊，河岸，亭中，山腳，樹下，橋上，南窗。沒人注意到你的姿勢，或正或斜，或立或坐，或蹲或躺。沒人注意到你的目光，似乎有些呆滯，有些迷茫。什么都能看到，又什么都沒看透，無求無欲，無思無想，簡單得像嬰兒的長相。春夏的繁華被晏靜收藏，活到極致便是秋，坦然，殷實，純粹，從容，帶點膚淺的憂傷。
秋天適合流浪。囿在家里的你總會感到迷茫，不如背起行囊，朝著遠方，欣然以往。天地浩渺，山川無疆。秋天的胸懷特別的寬廣，即便是一朵野花，也能恣意地綻放；即便是一棵野草，也能獲得明媚的陽光。藍天純凈得像美好的愿望，白云輕柔得像童年的時光。攜著一顆虔誠而坦蕩的心，哪里都是你的故鄉(xiāng)。你需要流浪。不一樣的風(fēng)景才能幫你調(diào)整好人生的方向。
秋天屬于金黃。風(fēng)搓揉著枯葉，發(fā)出溫婉的聲響，陽光將暖和刷在墻上，白晝特別的清朗，紅楓渲染著遠方，陶菊裝點著南窗，藕夾子又脆又香，桂花圓子裹進了故鄉(xiāng)。扯下一抹暮色，懷念古老的月光，在人世間詩意的流淌，思緒從黑夜追逐到天亮。
不困于惑，不系于網(wǎng)，不拘于時，不累于忙，不沉于香。心有所向，履有所往。（待續(x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