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地人眼里，江南必須要在前面加上煙雨，或者在后面綴上水鄉(xiāng)兩個字才算是一個完整的詞組。煙雨江南、江南水鄉(xiāng)，儼然成了江南的名片。

“春風(fēng)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边@是我最早知道的江南。盡管王安石的江南指的并不是今天的江浙兩省，但那時候老師教我們的，詩句里的江南就是江蘇跟浙江，老師還著重強調(diào)是浙江，因為錢塘江和西湖在那里。

語文老師只有小學(xué)學(xué)歷，但幾十年的語文教齡早已經(jīng)磨煉出了他講課的熟稔。盡管學(xué)歷低，但畢業(yè)班的語文課他講得并不吃力，我們聽得也很輕松。在他講解王安石的這首詩里，我第一次知道了江南的春天比別的地方的春天要美一些，全是因為那條江和那里面的水，也隱隱約約地知道了一點兒，還有鄉(xiāng)愁。

我最早知道江南叫水鄉(xiāng)的城市是紹興，那是讀初一和初二，在魯迅的《故鄉(xiāng)》和《社戲》里。第二次知道仍然是紹興，是讀葉文玲的散文《水上的紹興》，她說紹興是東方的威尼斯。

和許多知識面不廣的外地人一樣，我一直把紹興當(dāng)成是杭州下面的一個區(qū)或是縣，直到五年前來到了杭州，去了一次紹興才知道它是浙江省下面的一個地級市，并非杭州管。但它離杭州很近，高鐵只需要18分鐘。

紹興與杭州，給我最大的區(qū)別，首先是城市小和淺。記得那年春節(jié)我跟一位同事去紹興旅游，當(dāng)雙腳踏上紹興的土地后，我對他說，我眼睛里的紹興第一印象是瘦和淺，我說杭州太大太肥了，是太陽，是詩，紹興是月亮，真正的宋詞。其次是舊，這舊不是破舊，也不是貧窮和臟，而是它的建筑和空氣映射散發(fā)出來的味道讓我嗅到的是越國的古老滄桑。再次就是水，紹興的許多房子都是建在水上，粉墻黛瓦，四圍被水環(huán)繞著，水通通亮亮的，輕輕淺淺的，特別的安靜祥和。還有東湖的烏篷船和岸上亭子里的越劇，怎么欣賞都要比杭州西湖里的游船和岸上的歌舞要婉約。

這是我對前兩次判斷紹興是江南水鄉(xiāng)原址答案的無疑再次確認(rèn)。但是，當(dāng)我又去了西塘，看見那里的房子跟一條條錯綜交匯在一起的小河，烏篷船從這條小河里繞著一戶戶人家慢條斯理地穿過一座小石橋后到另一條小河里，依舊是繞著人家在慢條斯理地劃，彼此起伏，音響里響起了一首歌曲《又回西塘》，隨即天空灑下了一小陣雨，很多人朝向煙雨長廊里面跑。早年在電視里看到的白墻黛瓦的陳舊江南，此時活生生地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想起在來之前上百度里查到的話：春秋的水，唐宋的鎮(zhèn)，明清的建筑，現(xiàn)代的人。和紹興比起來，顯然它更像是我想象里的江南，而這個時候，我的眼角濕潤了，我想念故鄉(xiāng)了，準(zhǔn)確點兒說是想念外婆的故鄉(xiāng)，我是沒有故鄉(xiāng)的。

幾年后，我在一本書名叫《一切幸福，不過恰好》里讀到了一篇文章，題目叫《夢里不知身是客》。這本書是一本散文集，一個叫韓月牙的江南女子所著。我記得很清楚，那篇散文是書里的第一篇，寫的是她多年后二次游玩西塘回來后對兒時故鄉(xiāng)的一個酷似西塘一樣的小鎮(zhèn)的些許記憶，可以簡稱叫做鄉(xiāng)愁。

江南在許多文人墨客的筆下都是濃重的抒情，用詞精致小巧、優(yōu)美華麗，但這篇文章的作者卻沒有，通篇字詞跟句子都是樸素的，就宛如是西塘的建筑，白墻黛瓦、烏篷船、青石板一樣的顏色。她仿佛更像是一個畫家，用鉛筆在白紙上淺淺素描，凌亂錯綜的灰色線條卻給人無比的親切和心靈柔軟的感動。

猶記得里面有幾句在當(dāng)時讀到時（現(xiàn)在也是）心被觸疼了很久：“我們無親無眷，言語不通。我努力忘卻七歲以前的方言，讓自己融入小鎮(zhèn)的生活，直到小鎮(zhèn)與我的生命再無法分割。聽到西塘人的方音，我熱情地回應(yīng)，脫口而出的，是那遺失的屬于小鎮(zhèn)的天籟?！?br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
這文字不灰調(diào)，更不悲觀，甚而還很親切、明朗、歡快，但是，對于常年漂泊在外的旅人，抑或是像我一樣精通一種方言，但沒有故鄉(xiāng)的人而言，這樣的句子就特別的觸動神經(jīng)和撥動心弦，讓你情不自禁地想起李煜的詞來：“夢里不知身是客”。尤其是在夜晚，一個人安靜時讀到這里時，神經(jīng)就會斷弦，再心硬的人都會流下淚來。

那時候我的猜測，作者的性格、家庭，身世等等，應(yīng)該跟我有些相似，敏感的、孤獨的、矛盾的、復(fù)雜的。還記得文章里她寫到：“我有很多故鄉(xiāng)，每一處的生活都讓我感慨，每一次的回想都是百感交集?！?br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
幾年前，一個文友買我詩集時說：“詩集不要送，也不能送，那些開口就叫你送他一本的人，都是一群不懂詩卻故作高雅的庸俗之人，只有真誠前來買的，才是對你這個人真正的懂得，對你的詩從內(nèi)到外由衷的、真正的喜歡?！?br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
作者的這幾句話也是一樣，若是沒有親身經(jīng)歷或是切身體會的讀者，當(dāng)讀到這幾句話后，就會認(rèn)為她是在故意做作和煽情。——哪個人沒有故鄉(xiāng)？沒有故鄉(xiāng)，就沒有父親和母親，那你是從哪里出來的？難不成跟孫悟空一樣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誰沒有許多個故鄉(xiāng)？“我”也有許多個故鄉(xiāng)，每到一處地方停留幾天后，自然就成了我的第二、第三、第四……第N個故鄉(xiāng)。

這話說得不是沒有道理，但他卻忘了，或根本就不知道，文學(xué)是來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一個讀者對一篇文章只能從文字的表面去理解，卻不能以文學(xué)作品去理解作者的另一層意思時，無論是讀者還是作者都是悲哀的。于讀者，他活在人間，過的永遠是形而下的生活。于作者，高山流水，知音不遇，他只能苦悶著。

什么事物都是有名字的，任何人都是有故事和秘密的。一個作者的文字，他這樣寫出來，盡管在有些讀者的眼睛里被認(rèn)為幼稚可笑，那只能說明這個讀者并不懂文學(xué)，他只知道文學(xué)來源于生活，不知道它還高于生活。沿著他的這種對文字的理解，自然也就判斷出了他的心理，為人處世不是一個懂得換位思考，尊重他人，理解他人，凡事會從事物的另一面去看待和分析問題的人。

作者說她有很多故鄉(xiāng)，有生活閱歷的人都知道，這是作者內(nèi)心里永遠不可能揭掉的一刀或多刀傷痕，這傷痕大多是來自于童年的原生家庭，也有是從少年開始的。童年少年受到家庭傷害很深的人，成人后，一生都無法治愈，除非是遇到了很深很深的真愛（愛情、友情、親情），以及生活穩(wěn)定。就算是這樣，但這刀傷疤仍然是存在的，只不過是被他很小心地掩藏起來了而已，若一旦被人不小心地觸碰到，依然會帶給他厲害的顫抖，尤其是溫柔感性的人。

我忘了這本書我是如何發(fā)現(xiàn)的，又是因為什么決定買下來的。遺憾的是，買來后只看了幾篇就被一個朋友借走了沒還回來。我是一個內(nèi)心里時常充滿著焦慮和不安的人，買的書有很多都沒有看完就不再看了。這本《一切幸福，不過恰好》也是一樣，盡管文章很能觸動我，但畢竟不是長篇小說，沒有人物命運讓我牽腸掛肚，沒有就沒有了，我不特別地去想念。

2019年立秋日，一位河南詩友帶著她的女兒來杭州看我，第二天遇上了特大臺風(fēng)，臺風(fēng)后她們?nèi)チ吮本?。送走她們，我寫了篇文章發(fā)在中財論壇，被一位叫月牙的讀者看完后留言。后來，我在她的文集里看到了一篇題目叫《怪那一片月光》的散文，末尾“不要靠近，請尊重城市人的孤獨”，一下子讓我再次想起來了《一切幸福，不過恰好》這本書和作者韓月牙。我想，此月牙應(yīng)該就是那本書的作者韓月牙吧。于是百度搜索，看到了她的新浪博客和當(dāng)當(dāng)網(wǎng)上書的信息，我都點了進去。博客里有幾篇文章很是熟悉，對著中財她文集里的文章看，有重復(fù)的，再看當(dāng)當(dāng)網(wǎng)上書的目錄，有好多篇也都對得上號，于是肯定了是同一個人。雖然清楚了，驚喜著，但我沒有告訴她這個發(fā)現(xiàn)。

我對她的尊重不是從知道了她是一個作家后開始的，是從她給我的那個留言開始的，那是她給我的第一個留言，卻讓我30多年來第一次懂得了如何做人和如何寫文，以及感受到了近在身邊親人的真誠和溫暖。

那個留言她是這樣寫的：“這篇我看了很多回，有些話想說，卻不知從哪里說起了。寫杭州，寫西湖，本人住得離西湖不遠，覺得該留幾個字。文友之間的情誼，真摯純粹，令人感動。但，這樣細細地寫下貼出來，個人覺得最好先問問那個詩友，如果她不介意，最好。換作我，這個文友我下次就敬而遠之了。當(dāng)然，人與人是不一樣的。從文字的角度說，如果再提煉精簡一下，克制些，有留白，是不是更有回味呢？一己之見，可以不聽的?？吹侥阏f‘人反復(fù)病’，有些替年輕人著急，需要幫助的時候可以給我發(fā)信息，雖然素不相識，畢竟我人在杭州，都熱愛文學(xué)，再好的朋友遠了未必能幫上。祝早日康復(fù)，多出好詩文”。

詩友離開杭州后我就病了，因各種原因沒去醫(yī)院，也沒有買藥，全靠免疫力扛著。文章就是在病中寫出來的，發(fā)論壇后，當(dāng)天半夜里醒來，突然感到有些地方不應(yīng)該那樣寫，但又無法刪，心里很是不安。第二天上論壇，已經(jīng)有很多留言，幾乎都是好聽的話，直到后面看到了一位叫“月牙”的留言，內(nèi)容正是我昨天夜里擔(dān)心的。她的留言我非常感動，一位真正為人成長進步的師者。

我倆從那個留言起認(rèn)識，至今一年多了，仍不是很熟悉，去年底加的QQ，沒加微信，可我已經(jīng)很多年不用QQ了，所以，倆人幾乎沒有說過幾句話。同在一座城市，也沒有說要見面，僅有的交流只在中財論壇各自文章后面的公開留言里。而我發(fā)的文章很少，上論壇的次數(shù)也不多，但我知道，她對我是一直關(guān)心著。

忘了是讀她的哪篇文章后，我把她的祖籍從最初印象里的杭州和嘉興改成了紹興，這也是我為什么在文章的前半部分用墨較多地寫紹興和西塘的理由。一個陌生人對一座城市情不自禁地喜歡，除了那里的風(fēng)景外，更多的是因為那里面住著一個讓你喜歡的人，盡管那個人永遠不知道你喜歡她，甚至根本就不認(rèn)識你。直到讀了《我的方言簡史》后，才發(fā)現(xiàn)我被她的“很多個故鄉(xiāng)”給弄混淆了，紹興不是她的祖籍，是她的婆家?！段业姆窖院喪贰防锼龑懙阶约憾宸N方言：“杭州話、嘉興話、湖州話、紹興話、上海話?！比挠眠@五種方言加普通話寫得風(fēng)生水起，別具一格，幽默、風(fēng)趣極了，讓人忍俊不禁，捧腹大笑，但文章結(jié)尾處，她猛然一轉(zhuǎn)筆風(fēng)，一句“我是一個沒有故鄉(xiāng)的人”，讓讀者突然再也笑不起來，沉默了。

愛能給一個漂浮不定動蕩不安的人內(nèi)心帶來踏實。我開始渴望能再得到月牙老師的這本書，盡管里面的文章我已經(jīng)通過網(wǎng)絡(luò)搜索基本上都讀了，但我還要買，是想把它放在枕頭邊，給沒有親情的自己一份愛的填充。可惜書的定價一直不打折，45元雖然不貴，但對我來說仍是舍不得，很多次我下了決心，最后還是放棄了，直到今年中秋前夕看見降價打五折，迫不及待地下了單，當(dāng)成是送給自己的中秋禮物。

再次拿到熟悉且喜歡的書后，感受跟上次是完全不一樣的，從封面書名到封底書號，我一字不漏地認(rèn)真讀了一遍，像是讀小說一樣地讀，終于找到了答案，她為什么總說自己有很多故鄉(xiāng)，又說自己沒有故鄉(xiāng)；為什么會說那么多種方言，且都是江浙滬的；為什么從小到大無論去到哪里都是一個人；為什么為吃一碗面，差不多把整個中國面館都走遍了；為什么說靈隱寺的臘八粥是最溫暖的；為什么對月光，尤其是對月牙情有獨鐘；為什么沒有受任何人之托，一個人踏破鐵鞋去到安徽績溪找一個連本地人都不知道的叫做“里澤”的地方，最終沒有找到心里生起的無限惆悵和不甘；為什么說自己最鐘愛詩歌但只寫散文；為什么剛進論壇完全不認(rèn)識我，對我的文章寫法也不認(rèn)同，但依然對我很友好；為什么總說自己很好強；為什么要把這本書叫做《一切幸福，不過恰好》（后來她說這書名是出版社定的，她自己希望的是《恰好》）；為什么……很多個我不知道的為什么，都在這本書里差不多都找到了答案。這些答案里，有很多是我的人生故事。

我閱讀這本書的感受同心情和給她這本書做序的王旭峰老師的感受與心情是不一樣的，王老師感受到的是月牙老師文字的溫暖、清澈，靈動、詩意、浪漫，流水一樣的美；感受到她對生活、大自然真誠的熱愛帶給人世間的幸福，以及人到中年，心態(tài)仍保持著和中學(xué)生一樣年輕的欣賞和贊嘆。而我的感受與心情除了文章溫暖清美外，更多的感受是她內(nèi)心始終隱藏不讓人發(fā)現(xiàn)的苦澀、寂寞、孤單、敏感、自尊、自卑，以及對久遠往事里人和物所犯下童言無忌永遠的愧疚與歉疚。讓我想起冰心的詩句：“滿蘊著溫柔/微帶著憂愁/欲語又停留”。

這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歸根起來，用張愛玲的一句話總結(jié)最為恰當(dāng)：“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書的最后一篇代后記《一直很安靜》是月牙老師自己寫的，文章結(jié)尾處說：“這世界有完美嗎？月有陰晴圓缺，月牙者，注定不完美。這樣，我與花的相遇，恰恰好?！?br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
時間快到第二天凌晨了，窗外漆黑一片，冷風(fēng)颼颼地灌進來。我站起走向窗邊將頭探出朝西邊望，無月。沉默了一會兒回到桌前繼續(xù)坐下，拿起她的書看著封面，再次想起王安石的詩：春風(fēng)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不管王安石的江南指的是哪里，在這里都不重要。有江南，有明月，于游子，就一定是鄉(xiāng)愁，不管他有沒有故鄉(xiāng)。月牙老師喜歡一個人行走，喜歡孤獨，喜歡安靜，總是說一些別人聽起來自相矛盾的話，全在于她在尋找故鄉(xiāng)，但始終未遂。她說她有很多故鄉(xiāng)，又說沒有故鄉(xiāng)，這是哲學(xué)家才會說的話。哲學(xué)是所有科目的最高領(lǐng)袖，只有懂哲學(xué)的人才真正懂文學(xué)，才懂人生。月牙老師是懂哲學(xué)的，不然，當(dāng)母親給她買回來她朝思暮想的《辭?！泛笈d奮不已，第一個查的漢字就是“韓”，看見上面寫著“韓非，戰(zhàn)國末期哲學(xué)家，法家主要代表人物”時，激動得由最初的心讀情不自禁地發(fā)出了聲音來。

低頭思故鄉(xiāng)。我突然發(fā)現(xiàn)月牙老師聰明一世糊涂一時，她說她有很多故鄉(xiāng)，又說沒有故鄉(xiāng)，這話說得都不對。她是有故鄉(xiāng)的，且只有一個故鄉(xiāng)——江南。在她會的五種方言里，都是江南的吳儂軟語，哪怕她還談到了安徽績溪，雖然出了江浙滬，但從快遞公司發(fā)貨來看，安徽仍劃分在江南。所以，無論月牙老師的故鄉(xiāng)有多少個，方言有多少種，她的故鄉(xiāng)都沒有走出江南。而月亮的陰晴圓缺，正如她自己說：“月牙者，注定不完美”。她的這個不完美，正是她一個人懂五種方言，五種方言就是五種不同形狀的月亮從不同的方向向著同一個圓點環(huán)繞，圍成一個又大又圓又亮的滿月。

別人的故鄉(xiāng)我不知道有幾種方言組成的，但月牙老師的，五種不同的月亮?xí)惪谕暤卣f出一個詞：江南。

“和一朵花相遇，恰恰好”，月牙老師或許早就知道，不濃不淡，不偏不倚，這就是花好月圓。

想到這里，我興奮地又一次站了起來，自言自語地像個孩子拍著手掌笑著說：月牙老師，月牙老師，我?guī)湍阏业搅苏嬲墓枢l(xiāng)，她在江南。祝您幸福、安康！并祝您即將到來的生日快樂！新年快樂！

　　2020.12.17杭州
　　2020.12.18修改  19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