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行社第一次活動時，成立儀式和討論交流后，十多個人一起看了一部電影。當然是有關(guān)教育的。原本準備了好幾部，《放牛班的春天》、《死亡詩社》，還有不算教育電影，但也挺有教育意義的《肖申克的救贖》。不知為什么，最終我選擇了《死亡詩社》。

這電影是暑期遠程培訓(xùn)時，劉良華在講座中提到的。正好，出于職業(yè)角度，我也在考慮教師培訓(xùn)的形式和資料問題，便找來看了。一連看了兩次，很振奮。隨后寫了長長的一個帖，叫《就像春風喚醒冬眠的蛇——電影<死亡詩社>隨想》。由電影出發(fā)，我想到不少東西。關(guān)于教育，關(guān)于詩歌，關(guān)于生命，基廷的離開，尼爾的死去，教師的職責，啟蒙者的悲壯，等等。我甚至還準備再說說職業(yè)激情的。駁雜，紛繁，有長度，似乎也還有些深度?；蛟S正是因為這樣的原因，看完那文章的，估計不多。

電影看完了，知行社的成員們也算得上激動。情緒和思考，都很活躍。晚上回來，就看到“糊一刀”的“首帖”，內(nèi)容正是關(guān)于電影的。對基廷的教學(xué)方式，他是既贊同，又覺得無奈。他感嘆道：“為了理想，我們得站在講桌上，使自己的視野更高也更與眾不同；為了生活，我們得從講桌上下來，腳踏實地，老老實實地‘量化’！”

這樣的無奈，我也有過，甚至現(xiàn)在也有。相信很多同仁都不同程度地有。所以我理解這種矛盾，和矛盾后的痛苦。某種意義上說，我也能體諒這種矛盾及痛苦，因為我曾經(jīng)體驗過。但這話引發(fā)了我的另一番感觸。關(guān)于生命和成長的感觸。

古人有種計時的設(shè)置，叫沙漏，頗堪把玩。沙粒當然是多的，所以有人用“恒河沙數(shù)”來指代人生。但裝在沙漏中的沙再多，一粒粒逝去，也會有完結(jié)的一天。如果對我們每個人的一生，都用一只沙漏來計時，那會是什么感覺？或大或小的一漏斗沙，那是上天賜予我們的。但那漏斗有孔穴，屬于我們的人生，正一點一點流逝。流逝的速度，有快，有慢，到最終流完的時間，有長有短。但無論如何，最終，它都會流逝完，這無可逆轉(zhuǎn)，也無可更改。

人生的過程，正是如此。我們誰都不是孫悟空，能到地府里修改自己的“生死薄”。所以在回復(fù)“糊一刀”時，我曾說：“人的成長，就是夢漸漸醒來的過程，是理想越來越小的過程，是自由逐漸失去的過程，是身體漸漸衰敗的過程，是靈魂越發(fā)萎縮的過程?！边@也是無可更改的。悲觀？是有一點，但悲觀正是生命的本質(zhì)。只是我并不絕望。我說過，我是個悲觀的理想主義者。對人生世事，我信奉這樣的理念：樂觀而不盲目，悲觀而不絕望。不絕望，因此還有理想?；蛘哒f，因為有理想，所以我悲觀，但不絕望。

對教育，尤其是中國目前的教育，我也這樣看。身為教育中人，對教育的許多沉疴痼疾，種種弊端陋習，我有著深刻的認識和體驗，甚至切膚的痛憾和感嘆。但對教育的未來，我仍有著堅實而溫暖的期望，或者說理想。教育本身就是理想色彩很濃的事業(yè)，我甚至說過，教育是人類最后的烏托邦。因為是“最后”，所以更為必要、珍貴，更值得我們虔心堅持。

正因如此，在教育的過程中，我們不斷鼓勵孩子前進，鼓勵他們有理想，有目標。盡管我們明白，這樣的理想，不一定能堅持到底，不一定能適應(yīng)于現(xiàn)實的生存環(huán)境；這樣的目標，不一定能夠最終實現(xiàn)，很多時候，目標可能隨著孩子的長大而越發(fā)萎縮、變小。我知道，理想與現(xiàn)實間，有很大差距。我也知道，理想在現(xiàn)實面前往往會無能為力，理想主義者，往往會在現(xiàn)實面前碰壁，直到頭破血流，甚至，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但我更知道，盡管如此，教育依然是理想主義者的事業(yè)，教育的路途上，始終飄揚著一面叫“理想”的旗幟。理想和追求在，動力就在，希望就在，充實就在，收獲就在。

就像我一向所認為的那樣：個體的聲音是渺小的，但它畢竟存在過，個體的思想是單薄的，但它畢竟是我們自己的。甚至，我還用這樣的話語自勉，也與同道者共勉——我說：“我們還不先進，但能做到先行；我們不是哲人，但有自己的思考；我們不能扭轉(zhuǎn)季節(jié)，但可以營造局部的春天；我們不能改變環(huán)境，但可以調(diào)整自己的心態(tài)；我們也許還不優(yōu)秀，但正走在通往優(yōu)秀的路上?！被I建知行社時，我拿這幾句話作了“口號”。我確信，即使是在作為教師的成年人心底，理想，也依然是一支標桿，是激發(fā)我們前進的激情。

當然我也知道，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矛盾，是永遠的存在。這其實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如果理想和現(xiàn)實一樣，那就不叫理想了。如果現(xiàn)實就是理想，也就沒必要再追求什么了。我曾經(jīng)說，在現(xiàn)行體制下，最痛苦的教師，是那些真正有教育夢想，對教育有自己的思考和主張的教師，尤其是那些面對現(xiàn)實、始終不肯妥協(xié)的教師，他們所要行走的，絕不可能是康莊大道，他們，只能在崎嶇的小道上前行，甚至不可能得到任何來自官方的掌聲和鮮花——當然，他們也并不會真正在意這些，除了內(nèi)心的思想和信仰。

其實，不只是教師，也不只是教育。我們的人生，又何嘗不是如此——我們都知道，最終我們會失去現(xiàn)在所擁有的一切，但是，我們會因為最終的失去，就一刻也不愿意擁有嗎？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在關(guān)于《死亡詩社》的隨想中，我肯定甚至贊揚了基廷，認為他是一個偉大的啟蒙者；我甚至也肯定和贊揚（當然也有同情和惋惜）了尼爾的自殺，認為他是一個勇敢的反抗者。盡管影片所表現(xiàn)的，是一個悲劇，但我認為這悲劇是有意義，有價值的，甚至是“必要的”。啟蒙者的命運，從來就鮮有功德圓滿的；反抗者的結(jié)局，也大多要付出沉重的代價。但既然這是“必要的”，就必定要有人去承擔，也必定會有人去承擔，不是基廷，就可能是馬修（《放牛班的春天》中的那位老師），或者艾琳（《自由作家》中的女老師）；不是尼爾，就可能是查理（在《死亡詩社》里，他是被開除了），或者托德·安德森（在《死亡詩社》里，他曾經(jīng)膽小、懦弱、沉默少語，影片結(jié)尾時卻率先站上課桌，反抗顢頇的校長）。溫和的改良難以奏效時，勢必會有激烈的斗爭和革命，而斗爭和革命，自然就不免流血和犧牲。

所以，對于基廷和尼爾，我沒有悲哀，盡管我也痛心，我沒有流淚，盡管那是真正的悲劇。我從他們身上，看到了一種堅韌和執(zhí)著，一種激情和夢想。甚至，我從他們身上，感覺到了一種責任和擔待，一種應(yīng)當承負的激動和沉重。

在回復(fù)“糊一刀”時，我還說過這樣的話：“我們不能給孩子們太多保證，對他們的人生，不可能給太充分的肯定。但是，人既然面對著這樣的命運，或者說，在不同的人生階段，人會有不同的經(jīng)歷。盡管知道最終會喪失，但我們還不能因此就在剛開始時放棄。好比說，生命，最終是會歸還給上帝的，但我們并不愿意、也不可能在一開始就歸還給他。”

所以我仍然確信：基廷是一個英雄，雖然是失敗的英雄，我敬重他的激情。尼爾是一個斗士，雖然是已經(jīng)犧牲的斗士，我尊重他的毅然決絕。同時，我仍然堅守自己的認定：我的一切，最終都會歸還給上帝，但即使在歸還前的最后一刻，我也不會輕言放棄。

就像，即便理想的旗幟被現(xiàn)實擊打得千瘡百孔，它也依然會選擇臨風飄舞。

有刀哥，但不只有刀哥

看教育，但不只看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