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一筆（自序）

據(jù)父母說，我出世不久，他們就請一位很有名的相師，給我算過一回命。那相師仔細研究了我的生辰八字、面相手相后，十分肯定地說我“命帶福相”，這輩子要吃上“筆墨飯”。這說法無疑讓我父母高興，因為，我至少可以由此擺脫祖祖輩輩“土里刨食”的“悲慘”命運。

老實說，對相面、測字、打卦之類，我是從來不信的；獨于此，卻頗存了些“姑妄言之，姑妄聽之”的心念。后來的事實，卻似乎日漸印證了相師預(yù)見的準(zhǔn)確：通過讀書寫字的“筆墨活”，我走出了老家那片貧窮、滄桑的寂寞厚土，作了“打鐘吃飯，蓋章拿錢”（那時父母常以此來概括并教諭我）的城里人；大學(xué)畢業(yè)后走上講臺，忝列人師，雖無“福”可言，畢竟是筆墨寫字的“干活”。更要命的是，不知哪根神經(jīng)搭錯了脈，我果真還搖動禿筆，干起了舞文弄墨、換取煙酒茶錢的“小本經(jīng)營”。

有時想起，“騎一支筆縱行天下”（拙詩《筆》中句子）確乎是命中注定；也就開始以“奉天承運”自居，潛心修煉手中這支普通平常的筆，發(fā)誓一定要弄出一些“名堂”。只是，在我剛醒悟了些人生世事，覺著非要加諸筆端不可時，就僥幸到了不太尊崇文字的時代。十多年來，字是寫了不少，“名堂”卻一點兒也還沒有；而且，以后似乎會越來越?jīng)]有。比如說寫詩，就浪費了我不少的紙煙、時間和心血；但如歌德所言“我昂然地高坐天堂／天使們環(huán)繞在我身旁／不絕地稱贊我的詩章”那種禮遇，我就從未有過；即便是“我在吃著糕餅／卻無須破費一個小錢”這樣可憐的享受，也不曾有過哪怕一次。

剛參加工作時，因為偶爾有些“豆腐干兒”見報或行刊，換得一文半文令人羞澀的“潤筆”，便有人叫我“筆桿子”。雖知道其中不乏揶揄諧謔，仍禁不住有些飄飄然?？涩F(xiàn)在，再聽到這稱呼，自我感覺就不那么美妙了。細細品味，似乎覺著，那里面是頗有些“不合時宜”的譏嘲。說白了，差不多就是“瓜娃子”之類意思。想想也是。自古以來，天底下最沒意思的，恐怕就算我等迂腐、窮酸、“百無一用”的書生文人了。即使衣帶漸寬、顴骨日高，也難以搞整到幾錠紋銀；而現(xiàn)在的時尚，莫不唯“財”是舉。外面的世界早已精彩紛呈，自己卻仍舊枯守著寥落破敗的寒窗，安貧握筆，迷醉紙上，不是腦子里少根弦兒是什么?

嗟嘆是有過，懊惱、后悔也是有過；退而他顧的念頭，更是不止一次地強烈萌生過。但終究，還是堅持著攥緊手中的筆管。雖不敢如張承志那樣宣稱“堅定地豎起我得心應(yīng)手的筆，讓它成為中國文學(xué)的旗”，也不曾自我標(biāo)榜“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而非要“吟安一個字，捻斷數(shù)莖須”；但我仍舊實實在在地堅持著，熱愛著，書寫著，用手中的筆墨，簽畫著自己卑微而真誠的生命，簽畫著內(nèi)心深處僅存的那懷激情和活力。

常聽人說，每個人的一生就是一部歷史。其間的功過是非，得失休咎，都得靠自己涂畫，填寫。既如此，我輩雖是蒲柳之質(zhì)，才不過中人，置身世間也難滿百年，卻一樣要用自己的身軀，自己的血淚去涂寫人生這部大書。精彩紛呈也好，索然寡淡也罷，每一字句，每一段落，每一篇章，卻都只能由自己完成。

那么，我的堅持握筆的姿勢，是否也便是對生命的一種承諾和執(zhí)拗呢？前不久，一家刊物主編向我約稿，并囑寫一則百字小傳。姓名、籍貫和所謂的成績之后，我這樣寫道：“只要活著，就將繼續(xù)寫下去，如此而已。”如此而已，就像陀螺，只要不倒地，就繼續(xù)旋轉(zhuǎn)下去；就像鳥兒，只要不折翅，就繼續(xù)飛升上去，以求更臻勝境——而所謂的生命的意義，不就是如此嗎?

因此，我仍習(xí)慣于在寂靜的夜晚，或閑暇的白天，呷口茶，燃支煙，端坐桌前，援筆濡墨，繼續(xù)寫下一些雖膚淺而速朽、卻絕對真誠的文字。就像一個習(xí)慣于貪床的懶漢，終究還是翻身下地，用習(xí)慣的姿勢，保持著和這世界的最后聯(lián)系。三毛曾說她“這一生是嫁給一盞燈了”；而我這一生呢，怕是“娶”了一支筆嘍。

這樣想時，就覺得與筆的緣份，或許真是前世既定，在劫難逃。百年才一筆，我也只有緊握不棄，如對糟糠之妻。而我如此堅持不懈，樂不知疲，實則還因為，傾注筆端、彌留紙上的，還有我卑微生命的旅痕轍跡，還有我對未來生活的熱情向往。

誠如我在前面提及的那首詩中所說的：

“更多的時候，我騎著它/縱游天下。在詩歌邊緣。在愛/美和人類良知的光芒中，訴說我/卑微而真誠的心情。對鮮花/和青春少女的喜愛。對蒼蠅/和虛偽的刻骨仇恨。對莊稼、糧食/和苦難母親的深深感恩?！?/span>

也正是因著這樣的緣故，提起手中這支禿筆，寫下上面這些文字，既是對自己過去生命的簡單小結(jié)，也算是給未來的歲月，留下一點兒紀(jì)念、慰藉和支撐。

1995年5月苦茶居

后記：假比是一次裸奔

編定這些文字，仿佛檢視了十多年來的足跡和心跡，重歷了那些已成過往的歲月和生活：那些笑，那些淚，那些紛繁的幸福和憂傷，那些令人激動或傷感的細節(jié)和片斷，那些被記憶暗藏的花朵和夢想——有一懷別樣的意緒，如曠野里的霧靄一樣漫起，氤氳在眉頭心頭。

回想當(dāng)初，剛拿起筆時，還是十六七歲的少年，血氣方剛，激情澎湃，動不動就指點江山，揮斥方遒。一晃，竟然已是三十多歲了。感慨也好，不感慨也罷，總之在很多場合，自己是被叫著老謝、甚至謝老的了。于是這本書，這生命中第一本自己寫成的書，就很有一點小結(jié)和紀(jì)念的意味。

所幸的是，在和別人一樣經(jīng)受流年洗禮，漸漸“老”起來時，在自己的生命中，還有寫作。而自己，也還能憑藉著筆墨，憑藉著這些文字，讓屬于“自己”的那一份光陰的變化，在紙上留下深深淺淺的印痕。編選的過程中，翻看著那些泛黃的樣報樣刊，就像面對一張張老照片，雖色澤黯暗，黃跡斑斑，卻依稀見證了昔日的青春，曾經(jīng)多夢的歲月和心情。能夠在這紛亂的世間，保藏夢，保藏“曾經(jīng)”，這是文字的價值，寫作的價值。

寫作，使我感受到了生活的美好和傷痛，也使我漸漸深入到了生命的堂奧。它增加了我生活9的高度，也豐盈和延展了我生命的厚度、寬度。

在司湯達的墓碑上，據(jù)說鐫有“寫作過，愛過，生活過”這樣的字句。生活過，并能留下白紙黑字，我想，這也必定是每位寫作者，內(nèi)心都曾泛閃過的光芒。而在傳媒發(fā)達的今天，倘若這些文字能夠集結(jié)、刊載和流布，能夠在更廣大的范圍內(nèi)被人觸及、感受和分享，也應(yīng)該是更令寫作者激動的希望和夢想。

這樣的夢，積在我的心里，已有十多年之久了?，F(xiàn)在還記得，大學(xué)時最大的夢想，便是能在畢業(yè)時有一本自己的“書”出版。然而，還真印證了陸游的那句詩：“早歲哪知世事艱?！本拖裎以诔渥髯孕虻哪瞧淖掷锼f的：“在我剛醒悟了些人生世事，覺著非要加諸筆端不可時，就僥幸到了不太尊崇文字的時代。”文字不被尊崇，寫作更加寂寞，“出書”的夢能堅持著一做就是十多年，從某種意義上講，可以看出我對寫作有多么癡迷。但換一個角度想，在這個崇尚速度和快捷的時代，以十多年的時間，來圓一個不算高邁的夢，怎么說，都有些悲哀和悲壯。

我并非優(yōu)秀的寫作者，自然沒有出版社愿意垂愛，而經(jīng)濟方面的困窘，又使自己不敢像某些闊人那樣，一擲千金，隨出幾本。更為難堪的是，每逢結(jié)識新朋友，當(dāng)被介紹為作家時，別人總會問及“有何大作”。那種無以言對的尷尬，頗有些像一個被宣傳為優(yōu)秀學(xué)生的孩子，而那成績或分數(shù)，卻實在讓人臉紅心虛，難以出口。所以最終，選擇了“自費”的方式，來刊印這生命中的第一本書，來小結(jié)和紀(jì)念過去的那一段生命。

是的，小結(jié)。就像在生命的途程上挖一道壕塹，它的意義不是為了休憩，而是為了更好地出發(fā)，為了讓生命達到更高、更遠的地方。

與朋友談到出書時，曾有人深有感觸地說，出什么都比出散文集輕松，因為那一篇篇文字，會將你內(nèi)心的一切，都一覽無遺地暴露在世人眼前。現(xiàn)在想起這話，不想掩飾或解釋什么，只是想說，那就“假比”是一次裸奔吧——我的美和丑，我的骨和肉，我的心與靈，我的痛和傷，都在這里了。我期望著它們能夠被你閱讀，也期望著自己能夠被你認識。

從吹進窗內(nèi)的風(fēng)中，我嗅到了春天的氣息。我知道，播種的時候又到了。布谷鳥叫的時候，我應(yīng)當(dāng)沉默，因為勞作而沉默。我清楚地知道，熱鬧應(yīng)當(dāng)是發(fā)生在寫作之外的事。

除此之外，對于這些文字，實在不能再說什么。

2003年3月綿陽高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