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后宮,我的佳麗 首先得坦白,這是個比喻:后宮即我的書房,佳麗即我的藏書。盡管任何比喻都是蹩腳的,但是這個,自被我想象出來后,一直覺得意味和機趣。讀書人是最能、也最愛“自慰”(自我安慰)的族群,而“自慰”的前提,就是想象。 想象自己在書店行走,一定像當年的皇帝老倌兒,在“秀女”隊伍里穿梭。書店里的書,各色各樣,像待選的“秀女”,環(huán)肥燕瘦,極盡妍媸。百人百味,讀書或選美,必會有各不相同的興致愛好。我所看、所選的,必是自己所愛;不愛,或不對味的,再好,也難入法眼。 那挑選的過程,拿捏的程度,苛刻的取舍,恐也不亞于“選秀”:審視,撫摸,打開,翻讀……甄選的指標,至少包括:血緣(作者)、身段(品相)、氣質(zhì)(裝幀)、韻味(感覺)……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讀書人說這話,既有專一持恒的表白,往往,也有阮囊羞澀的無奈。 不知別人的景況,在我,真正愛書,幾乎與性啟蒙同步——高中時,情竇初開,便時常蹺課,到縣城圖書館“獨自偷歡”。大學后,青春勃發(fā),更是常常勒緊腰帶,擠出有限的飯菜票、零花錢,親到書店“選美”,真正“為伊消得人憔悴”。以至,后來看到“只吃飯,不吃菜,省下錢來談戀愛”的段子,不禁會心莞爾——只不過,我的戀愛對象,是書。 大學寢室狹窄,除在床下委屈著的幾大紙箱外,狹窄的單人鐵架床上,靠墻那邊,也總是齊整整排著長列的佳麗。夜深人靜,在室友的腳臭和鼾聲里,秉燭夜讀,隨意翻閱,那感覺極像后來流行的歌詞:“東邊我的美人吶,西邊黃河流……”恍惚間走神,曾多次望著蚊帳頂和天花板奢想,工作了,成家了,別的都可不要,但一定要有單獨的書房,能安放我所有的書冊卷頁。 但是,書這東西,似乎擅和富貴為敵,而專與窮愁聯(lián)姻。所謂“窮不習武,富不讀書”,原因或正在此。張愛玲好像說過,書即是“輸”的諧音。早年時,在一所中學任教,每天到辦公室,聽同事講前夜“麻戰(zhàn)”結果,總有人戲謔自己“手臭”:“孔夫子搬家——盡是書(輸)!”不免悻悻想:莫非是因為,書頁會長霉,讀書多了,人也會因此顯得霉聳聳的,一副寒酸像? 工作后,一直“教書的干活”,貧不可敵,那卑微的書房夢,一做多年,仍然是夢。直到前些年狠心買房,才以十年“房奴”為代價,勉強規(guī)劃出書們的獨立王國。那些美人們,也終于有了自己的“場館別院”。積年累月的結果,居然有書三千,正如皇帝老倌兒的后宮,佳麗如云——大動干戈的搬家后,各歸其位地整理完畢,再點檢一番,小小的心眼里,不免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自豪、自得和自滿。 老家人有話說:拈到碗里的都是菜。套用一下,買回家里的都是書——拈到碗里的菜,并非都能吃進肚里,買回家里的書,也不可能依次盡讀。這就好比,皇帝老倌兒精力再旺盛無窮,也難將后宮眾芳,一一幸覽。菜,總有吃不下的,書,總有讀不完的,萬千佳麗,也總有“寵幸”不過來的。吾生有涯,而菜無涯,書無涯,美人更無涯,以“有涯”求“無涯”,按莊周先生的說法:“殆矣”——不知何故,前人和老師,總喜歡用“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這前半句,勸學子多讀書、廣讀書,卻獨獨忘了后半句這“危險”的警示。不加選擇的閱讀,和不加選擇的占有,其實都是危險的。 有的書,可能先是聽說不錯,買來一看,又不過如此;有的書,乍一看,將就,細品讀,是“看走了眼”。但是書一出店,便如“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再好或再壞,也只有自己承忍。這便有些像自助餐:挾進碗里的菜,不可能再放回去,帶回自家的書,也不可能再回到書店。 又仿佛,那些被選中的秀女:一入宮門,便為御用,豈有再回民間之理?讀書人的貪占欲,固然不如皇帝老倌兒,其心、其情、其理,卻是一致的。而那些可憐(即可愛)的美人,一旦被讀書人“納入轂中”,即便不能一一臨幸,養(yǎng)著,留著,收著,藏著,時不時巡視一次,檢閱一番,觸撫幾下,或翻閱幾回,也是蠻舒爽、蠻滋潤的事。 白天要上班,佳麗們只好各自呆著,在書架上,打發(fā)寂寞、暗漫的時光。下班回家,在夜色里,清燈下,做完該做的事、要做的事、愛做的事外,讀書人總是要讀讀書的。有時出于急需,可能“按圖索驥”,直奔主題;更多時候,則是無事找事,消磨時光——在書架前游移,漫不經(jīng)心地打量:抽出一本,翻翻,插進去,再抽出一本……那過程,總讓人想起后宮里的“翻牌”。 不過,讀書人不需太監(jiān)遠程協(xié)助,都是自己張目“欽點”:看中了,確認了,直接拿下,握在手中,或挾在脅下,徑直帶進臥室,擁被上床。古人所謂“雪夜關門讀禁書”,以我的猜想,當與歐陽公“三上”中的“枕上”相仿佛。而那個叫瓦爾特·本雅明的德國佬,更是直言不諱:“書籍和妓女都能被帶上床?!碧扔X得妓女不雅,換作“佳麗”便是。 這樣說,書架上的書,其實仍是待選,或備用;不是“貴人”,也不是“常在”,最多,算是“答應”。能“被帶上床”的,才是將被寵幸的。一本或兩本,頂多三四本,某種意義上說,都是此時的至愛,當夜的幸運兒。 正因如此,后宮佳麗三千,“有不得見者三十六年”;架上的書,總會有為數(shù)不少的失意者,在最初的邂逅與繾綣后,除開整理書架,便很難再得到主人的親近和愛撫——這與人的美丑無關,也與書的新舊無關。最多,與某段時間的心境、情趣和口味有關。實在說,絕大多數(shù)讀書人,都不是“薄情郎”,而是“喜新不厭舊”的“多妻主義者”?;蛘撸脮r下流行的話說,叫“家里紅旗不倒,家外彩旗飄飄”。 說到“家外”,其實是想說借書。書非借不能讀也,袁枚這話能流傳至今,自有道理。自己書房的,再美再好,也是自家媳婦,煮熟的鴨子,或掌心里的煎蛋,一直都在的,遲早能吃到嘴里,犯不著那么“猴急”。此其一。其二,自家“屋頭的人”,朝夕相處,耳鬢廝磨,總不免“審美疲勞”,“生理倦怠”。而借來的書,仿佛艷遇或情人,新鮮,陌生,別致,而且多半是心儀已久,或“一見傾心,再見傾城”的,更能讓人有興趣,有激情,有沖動,所以更愿意逮住機會,就親近、溫存、深入,非得先睹為快不可。 不過,艷遇也好,情人也罷,到底是借來的,是別人的,出來混,也遲早是要歸還的。所以,那激情,不過是“干柴烈火”一般,燃得旺,也滅得快,多半只有短暫幾天,幾晚,甚或,片刻的露水之歡。 魯迅詩云:城頭變幻大王旗。和平年代,“小王”都不多見,“大王”自不可能常有。每個夜晚,在讀書人“床頭變換”的,便是那一本本旗幟般的書——或厚或薄,或妍或媸,或豐滿或單薄,或笨重或嬌俏,或溫馨香艷,或磅礴壯觀。如“初唐四杰”之一的盧照鄰所云“寂寂寥寥揚子居,歲歲年年一床書”。 而人的命運,一如書的命運;或者說,書的命運,亦如人的命運——有的,可能只是片刻歡情,一夕溫存,即魂斷枕側,從此被永遠打入冷宮;有的,則可能連續(xù)多次被駕臨,被寵幸,廢寢忘食,甚至通宵達旦,日夜歡歌,如《長恨歌》所說:“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span> 好書如美人。最好的,應該是連續(xù)被寵幸后,還能讓人茶飯不思,念念不忘,或長或短一段時間后,仍能讓人不斷想起,渴望再次、再再次鴛夢重溫,心神交會的——這樣的書,絕對是有魅力的,讓人看了還想看,讀了還想讀,要了還想要,甚至相伴終生。 就像最被摯愛的那一個,因為曾經(jīng)摯愛,隔再遠時空,也能讓人魂牽夢縈:只要想起,便有柔情在,便有激情起。即使最終錯失,或風流云散,也還能被對方牢牢掛牽、深深系念、久久回味——這樣的人,或這樣的書,是幸運的,更是幸福的。她們和它們,往往會有特別的美,特別的感覺,特別的品味和價值。 令讀書人難堪的是,在這個資訊發(fā)達的時代,書越來越多,好書卻越來越少。就好比,街頭出沒的美人越來越多,但真正天生麗質(zhì)的,卻越來越少——多的,是人造美女。就像書店里,大最是注水豬肉般粗制濫造,難以卒讀的偽書和盜版。 我曾說:生命的美好,很多時候就是為了更多、更美好的遇見和發(fā)現(xiàn)。如此,為著那些可能遇見的“好書”,或許所有讀書人,都愿意像那皇帝老倌兒一樣感嘆,或祈望:“我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 有刀哥,但不只有刀哥 看教育,但不只看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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