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福氣不是自外而來的,而是自內(nèi)而生的。一個人若享真正的福氣,或是人世間各式各樣兒的福氣,必須有享福的德行,才能持盈保泰。在有福的人面前,一缸清水會變成雪白的銀子;在不該享福的人面前,一缸銀子也會變成一缸清水。 2.木蘭說:“可是天下沒有這種事。問題是,你有十萬貫而在揚州過活呢,還是要駕鶴遠游呢?你若能駕鶴遠游,也就不要到揚州了。這兩者只能居其一,補課兼而有之。聽我說,還是當個船夫吧。” 木蘭于是吟出一首自己心愛的詩來: 兄拋魚網(wǎng)赴中流, 妹撒釣絲待上鉤。 盡日得來仍換酒, 雨后空舟歸去休。 蓀亞說:“妹妹,我若和你待久了,我也會成個詩人。我喜愛你前幾天對我引用的鄧景揚的那首詩?!?/span> 木蘭問:“哪一首?” 蓀亞背誦出來。那首詩是: 人本過客來無處, 休說故里在何方。 隨遇而安無不可, 人間到處有花香。 木蘭問:“你真是愛這首詩嗎?那么你是寧愿騎鶴遨游而不去紅塵萬丈的揚州了。咱們?nèi)テ价櫪僳E般暢游名山大川吧。如今父母在,這當然辦不到。將來總有一天會吧,是不是?” 木蘭這樣輕松快樂,蓀亞真覺得心曠神怡,他說:“聽來真是詩情畫意。但是將來能不能如愿以償,誰又敢說?” 木蘭大笑:“暫時說一說,夢想一下兒,又有何妨?比方這種夢想不能實現(xiàn),做不成漁翁船夫?將來你飛黃騰達做了國家大臣,或是做了外交大使,我成為大官夫人,也滿不錯呀!那時候兒在一齊想起來笑一笑今天的癡想,不也很有趣嗎?” 蓀亞說:“你真是妙想天開,以后我就叫你妙想家了?!?/span> 3.后來,木蘭查中國醫(yī)書,拿書給他看,中國醫(yī)書上也說此種病患者的尿是甜的。 于是,他說:“當然,咱們中國過去也知道這個。”雖然中國醫(yī)書也提出多種治法,卻沒有什么特效。 素同提出忠言,并非是以西醫(yī)行醫(yī)的地位,而是以家中朋友的關(guān)系。因為他說得斬釘截鐵,曾先生終于屈服,答應(yīng)一試。 但是他的自尊心受到嚴重的傷害。他的自尊心已經(jīng)漸漸的萎縮,受到好多事物的破壞。 他被迫放棄了清朝皇室遺臣的一副尊容,一統(tǒng)的安全世已然落了喪家之犬的模樣。 4.曾先生是山東人,對這個非常憤恨。他看見母親入殮之時,依照風俗,身上是清朝大員的夫人應(yīng)穿的官服褂子裙子,那自然是一身榮耀。他覺得他那舊日的世界也隨著母親的棺材常埋地下了。他哭得極其傷心,竟至數(shù)度昏厥。桂姐和仆人把他扶起來,送進臥室,抬到床上,他呻吟不已,一臥數(shù)日。 5.“我以前從沒想到咱們會有這么一次快樂的游山,你看現(xiàn)在咱們在這兒……這些樹?!彼蛏峡?,向四周大量。 又說:“我不知道,太陽一出來,使人間才有人性的溫暖-----把人內(nèi)在的抑郁黑暗,清洗凈盡,使人發(fā)善心,對所有我們地球上的人類懷有善念……還有你的回來。一切都那么出乎意料。” 6.立夫回到北京,看見莫愁在火車站向他打招呼。莫愁穿著一身白衣裳,青春年少,鮮艷美麗,精神健旺,一手拉著兩歲大的孩子,另一只手揮動歡迎他。她并沒有把感情過分外露,只是默默無言之下,緊緊的握了他的手一下兒,這就足以告訴他現(xiàn)在是歡迎他回到愛情深厚而穩(wěn)固的家。 7.那位評論的教授就把這四季的景色,改寫成生動的詩句: 春花依舊到山村, 母親縫衣近柴門。 春花長夏結(jié)成子, 母望青山無子音。 秋葉飄零入室飛, 深冬殘日有余悲。 新年夜飯杯成對, 黎明又至子不歸。 8.“這并不算新奇。你們知道鄭板橋怎么樣嫁女兒的嗎?一天,晚飯后,他帶女兒去散步,到鄰近的村莊去看個朋友。到了那兒,他對女兒說:‘這是我朋友的兒子。今夜你就住在這兒,要做個好兒媳婦。’說完,拿著手杖一個人兒回家去了。” 9.同到西山別墅,說天氣晴朗,他想到野外走走,他讓陳三陪著他們。他們到了山上樹林里的一個廟,等到日落時分,然后到廟所在的那一帶高處去漫步。那是四月下旬,晚霞滿天。停在通往上面樹林的小徑的開始處,他對他們說:“環(huán)兒,陳三,我想叫你們結(jié)為夫婦。一切儀式全免。樹,鳥兒,云,和我,作為媒證。你們從這松樹間的小路走到上面晚霞映照的一個亭子上,彼此相吻,這就是空前莊嚴美麗的婚禮。這個廟里我給你們已經(jīng)訂了一間房子?!?/span> 這種婚禮是正合乎立夫的道家自然主義---否定文明,返回自然,拋棄禮儀,雖然看起來古怪,其實合乎道理。 陳三和環(huán)兒下山之后,他們看不見立夫。 環(huán)兒喊:“哥哥,你在哪兒?” 陳三喊:“少爺!” 立夫走了。他們到廟里后院兒時,聽見鐘聲陣陣。后來聽說立夫給一個和尚錢,讓他鳴鐘,自己匆匆就由大門走出去了。所以陳三和環(huán)兒就在山頂上過了新婚之夜。 這個計劃,立夫事前只告訴了莫愁。那天他很晚回到家里,妹妹沒有跟他一齊回來,他才把這件事告訴他母親,他母親自然感到意外。第二天大清早,新郎新娘回到家里,一進門就有爆竹噼啪聲響,歡迎新人歸來。他們兩個人看著傻里傻氣,好像被人開了個真正的大玩笑。立夫和莫愁出去接他們,引他們到母親院里的客廳,母親接受他們的叩拜。在立夫大笑聲中,他母親早已派個仆人出去買幾碼紅絲綢和彩繡球回來,一邊兒掛在環(huán)兒的屋門上,一邊兒掛在母親的屋門上。 這個婚禮如此稀奇,仆人就把這件事告訴了外人,這件事情在北京一家報紙上登出來,成了茶樓酒肆的上好談笑材料。陳媽的兒子終于找到了,一直秘而未宣,只有幾個好朋友知道。但是現(xiàn)在他的歸來和這個奇異的婚禮便一齊揭露了。 10.立夫不聽,莫愁只好由他,因為研究室在那兒離自己的院子近。莫愁是太慣從她丈夫,鼓勵他買最貴的參考書和研究儀器,所以他私人生物學圖書室和其他有關(guān)科學的書籍,在北京私人藏書方面,是無人可比的。莫愁又生了個兒子,立夫在研究學問時,她不許仆人和小孩子去打擾。經(jīng)常在十一點鐘,莫愁自己送一杯牛奶若干片餅干去,把東西放在桌子上,不說一句話就轉(zhuǎn)身離去。在夜里,立夫工作時,莫愁也無法真正睡著。因為她有那種本領(lǐng),有些女人有,那就是顯然是已經(jīng)睡著,但是再細微的聲音還能聽得見,所以立夫說莫愁睡著了還能聽。 莫愁是希望丈夫?qū)P娜パ芯俊跋x子”。而立夫也確實是有時幾個禮拜埋首在研究室里。但是他對時事的興趣有時又抬頭。莫愁以為參加立夫的政治性的朋友那一個圈子,也許比自己置身圈兒外,還容易引導他,所以莫愁也在他們集會上出現(xiàn)。 她內(nèi)心很為丈夫憂慮害怕,但是又不能告訴他。 11.她對立夫說:“不要鋒芒太露。這樣兒會太突出,會招人攻擊,這樣樹敵沒有好處。得罪人干什么?” 立夫自己辯護說:“我只是替龔自珍的那句‘盜圣賢,市仁義者’,做一篇歷史性的評注而已?!?/span> 莫愁反駁說:“這離歷史性太遠了。誰都會看得出來。” 這是立夫莫愁夫婦之間最難適應(yīng)的方面。立夫自己承認對妻子很體諒,可是他認真要做一件事時,卻對她完全不尊重。莫愁在對立夫的舒適,甚至對他的種種幻想,都肯寬容,可是對他寫這種攻擊性的文章,則絕不肯讓步,一分一寸也不讓。對于丈夫應(yīng)當寫哪些文字,不應(yīng)當寫哪些文字,她認識得很清楚,態(tài)度也很堅定。她對人生有一個明確的目的,那就是要求家庭和兩個孩子的幸福,使立夫不要自己招禍。 12.莫愁問他:“你為什么對他們那種人那么痛心疾首?”“因為他們把寫文章是當做自私自利的敲門磚,這還是老傳統(tǒng)。論語上說過‘學而優(yōu)則仕’。他們認為能在軍閥家中飲酒,是件體面的事,不管那軍閥是誰,能沾邊兒就好。他們都在政府大門前徘徊流連舍不得離開。那個科學家就是。為什么他不鉆研科學呢?” 莫愁故意逗他說:“你為什么不埋首實驗室專門研究生物學呢?” 立夫說:“這又不同。我不是寫文章用來敲詐,我是要喚醒民眾?!?/span> 13.但是莫愁知道事情的緩急,她對陳三說:“趕緊去看傅先生傅太太,讓他們快來。我給華太太打電話?!?/span> 她低下頭看著姐姐說:“阿滿的事她已經(jīng)太傷心,太累了。這幾天她臉上就顯得好蒼白。”這樣,在表面上,算把木蘭的昏暈過去解釋了一下兒。 立夫的母親恐怕莫愁流產(chǎn),就對她說:“你要小心,不要太激動不安?!?/span> 莫愁說:“媽,我知道小心。”她向來相信妊娠期間女人心理狀態(tài)對嬰兒的感應(yīng)。她避免見畸形怪狀的東西和殘廢異乎正常的人,她只做靜靜的針線活,閱讀圣賢的傳記,心中也摒棄邪念,常常歇息。雖然孩子還沒生下來,似乎她已經(jīng)與孩子共同生活了。 但今天早晨,她沒有掉一滴眼淚,那確不是普通的克制可以收斂的,那是由于她的理性,她知道那是應(yīng)當采取行動的時刻。 華太太的古玩鋪沒有電話,不過古玩鋪對面一家裁縫店有,那家的電話華太太可以用。 莫愁打過去,請裁縫店去叫華太太,華太太答應(yīng)立刻跑去見齊白石老先生,齊先生住的地方離華太太很近,走十分鐘就到。 寶芬進來說:“我父親認得王世珍。阿非,你最好立刻去告訴我父親,讓他立刻找王世珍接頭?!蓖跏勒淅舷壬?,今年八十歲,在清朝做過官,現(xiàn)在正為了國家的太平,盡力調(diào)解各軍閥派系,使之和平共處,免啟戰(zhàn)端,在北京無政府的情況之下,他充任地方臨時和平維持會的會長。 現(xiàn)在莫愁又轉(zhuǎn)過身去看姐姐。環(huán)兒說:“要不要去叫蓀亞?!?/span> 莫愁說:“不要嚇唬他。叫木蘭也歇息一下?!?/span> 14.莫愁堅持立夫必須放棄政治活動,專心從事學術(shù)研究。她想限制立夫,不讓他參加國民革命軍的北伐,這實在不容易,不過她成功了。有時候兒,莫愁的決心硬如鐵石,她絲毫不考慮別人的觀點,只堅持自己的想法,即使招惹不快,也在所不惜。她已經(jīng)做了最后決定,硬是不許丈夫涉身政治,決定就是決定,不能動搖。立夫的家要搬到南方去,這也大致成了定案。 15.從他頭腦里用手掠開,正如木蘭在杉木洞中用手掠開前額上的一綹頭發(fā)一樣,剛一掠開,又被樹林的微風吹過來,并且?guī)в嘘囮嚿寄镜南阄丁?/span> 16.有一種犯罪的感覺。在人的心靈隱蔽的深處,社會上的批評是達不到的。 莫愁也感覺到這種情形,但是她處理得非常得體,以至不會有流言蜚語發(fā)生,是丈夫和姐姐不會受到傷害。她從來沒流露出嫉妒的感覺。木蘭幾年前在她訂婚前說過:“妹妹,你比我有福?!边@話的意思,她現(xiàn)在明白了。但是她對姐姐和丈夫知之極深,信之極堅,所以每逢她接到木蘭的信,她就告訴立夫木蘭的近況。姐妹兩人經(jīng)常通信,但是莫愁比木蘭寫信要多一些。 17.她認出來一個粗脖子的玻璃瓶,里頭放著煙頭兒煙灰,那是在北京立夫?qū)嶒炇依锏呐f東西,因為這個煙缸子可以由外面清清楚楚看到里頭煙灰堆積的情形,令人心里很暢快,也因為在這樣煙缸子里煙灰不會亂飛,莫愁很喜愛。立夫有一次說這個想法很別致,而且不費一文錢。 18.在《大學》上,有“湯之盤銘曰: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span> 應(yīng)當是:“兄名新,祖名新,父名新?!笨鬃拥牡茏影鸭坠俏哪铄e了。這一定是他們老師教錯的。在孔夫子的時候兒,甲骨文已經(jīng)一千多年了。 環(huán)兒開玩笑說:“你的著作里若有好多這種說法,人家要說你是gong chan dang了?!?/span> 立夫用很挖苦的口吻說:“應(yīng)當有一種gongchan dang語言學,另一種民主語言學,法西斯語言學。”那時候兒,民主主義,法西斯主義,共產(chǎn)主義,在讀書人嘴上漸漸成為口頭禪了。 19.螢火蟲自岸上飛來,落在他們身上。一個在木蘭伸出的胳膊上爬。莫愁伸手打下去。木蘭喊說:“你一定打死它了。你打得那么重!” 木蘭坐起來,看看那個受傷的螢火蟲,已經(jīng)滾在甲板上。 轉(zhuǎn)眼之間,那光亮消失了。木蘭很難過地喊:“你打死它了!” 莫愁回答說:“那有什么關(guān)系?只是個螢火蟲兒罷了?!?/span> 木蘭說:“但是多么美呀!” 立夫說:“她常那么弄死昆蟲?!?/span> 莫愁不服說:“一個蟲子又有什么關(guān)系?” 木蘭很傷心地說:“妹妹,你的確不應(yīng)當。它也是一條生命?!?/span> “我現(xiàn)在正研究人類的害蟲。我每次見一個,就捏碎一個。這才是真正的生活?!?/span> 木蘭微笑說:“你捏碎害蟲,妹妹打碎螢火蟲兒。在你倆合作之下,蟲子就要在人間絕跡了?!?/span> 20.“你沒看見每個中國人,每個男人、每個女人、每個孩子們都反日嗎?你看不出來中國一定會勝嗎?X日本鬼子的媽!X漢奸的媽!你看不出來我快樂,你不快樂嗎?” 黛云說出這種臟話,素云聽了覺得真好笑。黛云的精神振奮得使素云吃驚。 “中國能打勝嗎?” “當然—毫無疑問。咱們也許都死光,但是死也和中國人死在一塊兒,難道你一定死得快樂?” “當然我快樂,你還看不出來?” 素云覺得一種新奇的感覺在心中激蕩??鞓返母杏X和她生疏好久了,而且從來沒聽誰說抱著這種愛國必死的心會快樂。 她自己小聲說:“快樂,快樂?!彼坪跏且w會一下這個字眼兒的意思,看看自己還能不能感覺。 21.她那沒有男人的眼睛看見過的身子,現(xiàn)在掛在那兒,一半赤身裸體。 阿瑄把視線一轉(zhuǎn),鼓起勇氣,邁步向前,首先把母親的褲子提起緊好,再把母親放下來?,F(xiàn)在一摸到母親還溫暖的身體,他才能哭出來,好像才又回到人間。他看見母親的臉,人雖已死,臉還是平靜而美麗,他接觸到母親柔軟下垂的胳膊,就是從嬰兒時撫摸他,抱著他,把他拉扯大的胳膊。從他靈魂的深處,淚如涌泉本流出來,那無法抑制的眼淚。 22.阿瑄沒說話,點了點頭。他不敢進他太太所在的那間屋子去。他只是坐著,注視母親躺在地上的尸體。說也奇怪,每一次他一看母親,他就有了勇氣。曼娘并沒有可憐的表情,只是死了,在兒子眼中和以前一樣美。最后,他終于鼓起全身的勇氣,走到前面屋里去,把孩子擺在母親的身旁,找東西遮蓋起來。 23.廟下有幾千人,男的,女的,兒童。在新年喜氣洋洋的早晨,在美麗的原野上如洪流般向前移動,有軍車過時,都大聲歡呼。軍隊的歌聲再度傳來: 山河不重光 誓不回家鄉(xiāng) 文|京華 圖|網(wǎng)絡(luò) 編輯|京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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