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業(yè)高

      大別山雄踞淮甸，盛名古今。其名彰號顯之由，或緣峰高勢險，或緣人事軍情，或緣地界三省，水分江淮，或緣籍載輿典，異說爭鳴。茲就歷代史志書牘見聞，節(jié)彼諸文，采實析虛，善舉達義，略作述考，藉以求教方家，故曰“重讀”。

一、大別山名源辨異

   “大別”山名由來，如今紛紜坊間，報刊媒體亦眾說雜呈，殆致一般文化旅游工作者、消費者、傳遞者均難以擷擇。故安徽省六安市地方志辦公室采集眾說，加以選擇，并以《關(guān)于“大別山”名稱的由來》為題刊文告示，舉要者有三，頗有代表性，茲摘轉(zhuǎn)如次：

1、得名于李白。相傳當年李白登上了大別山最高峰白馬尖（海拔1777米），觀賞了南北二側(cè)的景色，發(fā)現(xiàn)山南山北二側(cè)景色截然不同，不禁贊嘆道：“山之南山花爛漫，山之北白雪皚皚，此山大別于他山也！”大別山由此得名。

2、來源于地緣學(xué)界。據(jù)地緣文化學(xué)者考證，現(xiàn)在的大別山所在地在遠古時代曾是一片汪洋，大約20億年前，由于地殼運動，這里的地面開始隆起，才逐漸形成了現(xiàn)在的大別山。大別山脈與西部的秦嶺橫亙于我國中部，連綿千余公里，是中國南北水系的分水嶺。由于它分開了長江、淮河兩大水系，也分開了吳國、楚國兩地，從而使得南北兩地的氣候環(huán)境和風(fēng)俗民情截然有別，所以叫做大別山。

3、據(jù)說在洪荒之世，天地渾然一體，億萬生靈被擠壓在昏暗的天地之間，后來有一座山訇然升起，用它的脊梁把蒼天高高撐起，從此有了天地之分，萬物生靈也得以獲得光明。由于這座山分出了天和地，分出了白天和黑夜，使天地有別，便取名為大別山。

對上列三說，可淺作理析，試助甄別：

第一說意思明朗，是說大別山名源于李白之“大別”贊語。讀此說，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九華山，該山原名“九子山”，緣李白游歷贊嘆而“削其舊號，加以九華之目”。此說是可信的。有李白詩佐證：“昔在九江上，遙望九華峰。天河掛綠水，秀出九芙蓉?！保ā锻湃A贈青陽韋仲堪》，見《全唐詩》卷169，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1748頁）更有李白、韋權(quán)輿（字仲堪）、高霽《改九子山為九華山聯(lián)句并序》（見《全唐詩》卷787，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8879頁）確認?！拔逶缹は刹晦o遠，一生好入名山游”的李白，浪跡江河，漫游山岳，其是否游歷大別山曾出此贊語尚待進一步勘考，然說大別山“得名于李白”，則斷屬附會。誠如六安市地方志辦公室刊文所論：“大別山的名稱早在3000多年前的《尚書·禹貢》中就有記載”，豈待唐人李白。所謂“得名于李白”之說，抑或出于后人因九華山名源而聯(lián)想臆斷而衍生類推也未可知。

第二說意旨大抵三層，一是說明山之成因特別雄奇，二是描述其地理位置特別重要，三是強調(diào)其界劃政區(qū)特別顯著，進而探求命名由頭，最終點化出“別”字，乃至“大別”。其實，前述此類之“別”，并非大別山特有獨有，諸多名山大岳，如武夷、羅霄、烏蒙等山均如此，長白、喜瑪拉雅、阿爾卑斯等山脈更是綿亙千里萬頃，且別疆界國。山如此，水亦然，以山水分陰陽，辨方位，劃政區(qū)，別畛界，這是人類認識自然、類分地理、辟劃社會政區(qū)的原始法則，這是自然的，亦是科學(xué)的。此法自古取用，《尚書·禹貢》中稱大禹把“天下”區(qū)分為冀、兗、青、徐、揚、荊、豫、梁、雍等“九州”，主要就是依據(jù)河流、山脈作自然分界。然考《禹貢》所據(jù)之山，見岱（泰山）、華，見荊、衡，卻無“大別”?？梢?，大別山名義由并非定出于“別”疆界，分水系，準識其義，尚待深考。

至于第三說，六安市地方志辦公室刊文認為它“帶有神話色彩”，那么則不屬史志所重，只能歸入文化趣話而資酒茶助娛、旅游雜談了。

還有一種說法是與漢武帝有關(guān)，或曰：“相傳昔年漢武帝劉徹封禪南岳天柱，竟兩個月未走出此山，感慨曰：‘此山之大，別于天下?！髣e山因而得名?！北日找幌拢苏f與第一說無大異，只是一為唐人李白，一為漢人劉徹，前后相距800多年，然卻彼此牴牾，互克兩泯。

二、《禹貢》“大別”正義

六安方志辦文論大別山名源于《尚書·禹貢》，是可信的。眾所周知，《尚書》是我國現(xiàn)存最早的官方史料集，主體內(nèi)容為堯、舜與夏、商、周君王的文告和君臣的談話錄，是閱讀研究中華遠古文明的珍要文獻。原稱《書》，漢代稱《尚書》，后世儒家奉為經(jīng)典，故尊稱《書經(jīng)》?！渡袝酚袃煞N傳本，一是《今文尚書》，一是《古文尚書》，現(xiàn)通行者乃《十三經(jīng)注疏》本，是今文、古文尚書的合編本?！队碡暋肥恰渡袝分械囊黄艁碛袃煞N寫法，一作《尚書·禹貢》，一作《禹貢》。

《禹貢》由“九州”、“導(dǎo)山”、“導(dǎo)水”和“五服”4個部分組成。導(dǎo)，開鑿，疏導(dǎo)，引申為治理。

“大別”之名，兩見于《禹貢》，一于“導(dǎo)山”，一于“導(dǎo)水”。

其曰：“導(dǎo)嶓冢，至于荊山；內(nèi)方，至于大別。岷山之陽，至于衡山，過九江，至于敷淺原。”譯成今天的白話，大意是說，開通了嶓冢山，就可到達荊山，開通了內(nèi)方山，就可到達大別山，從岷山南面，可到達衡山，渡過九江，可順江水而下到達廬山（敷淺原：一說即廬山，一說指博陽山、歷陵山，還有說指大別山脈的尾閭）。

其曰：“嶓冢導(dǎo)漾，東流為漢，又東，為滄浪之水，過三澨，至于大別，南入于江，東匯澤為彭蠡，東為北江，入于海?！贝笠馐钦f，自嶓冢山而向東，疏導(dǎo)漾水，向東流是為漢水；繼續(xù)向東流，是為滄浪水；再經(jīng)過三澨水，就匯聚大別山脈之水。大別山脈水系入注長江者主要有兩種流向，向南直接流進長江，向東則先聚匯于彭蠡（今巢湖），再由巢湖向東，（通過濡湏河即今裕溪河。據(jù)史志記載，大禹鑿東關(guān)以導(dǎo)巢湖泄水）注入長江（今蕪湖市所轄長江段，古稱“北江”），流入大海。

《禹貢》這兩段文字涉及諸多山水名稱，其中“大別”，系屬山名，這是確認不移的。然而此山在何處？古今史地學(xué)界，爭鳴千年未休。

《禹貢》之“大別”，即今位于皖、鄂、豫三省交界處的大別山，此識殆成主流。

但是，還有異議：《禹貢》之“大別”在今湖北漢陽，一名魯山，即龜山。唐人李吉甫《元和郡縣志》曰：“魯山，一名大別山，在漢陽縣東北一百步?！辈⒄f，漢陽那里，與“大別”相近且相呼應(yīng)的還有一個“小別”山，此山一名甑山，隋代緣山立置甑山縣。依據(jù)是《左傳》：“定公四年，吳子伐楚，令尹子常濟漢而陳，自小別至于大別?！?/p>

此說影響較大，后世多有認同與傳播。這是一個重要的學(xué)術(shù)異見與爭鳴問題。近代著名學(xué)者王葆心對此特別關(guān)心并作考論和辯證：“自《元和郡縣志》、《太平寰宇記》以下，凡地理家均主此義，為近世方志沿革家所宗。故六朝以前，無知大別為今龜山者；唐、宋以后，無主大別即天堂者。自嘉、道后，地理考古之學(xué)日精；成氏《禹貢班義述》、楊氏《水經(jīng)注疏》等書，始大暢班、桑古義。庚子之秋，吾嘗本班、桑之義，命義川書院諸生輯為《大別山志》，屬草未就也?！保ā短I黃四十八砦紀事》卷二《鄂砦附篇》，臺灣文獻叢刊）

其實，清代著名學(xué)者洪亮吉對此很是重視，早就撰文《釋大別山》詳作考論：“今俗以漢水入江左側(cè)之山為大別山，始見李吉甫《元和郡縣志》。余毎不為然，今細核之，益知無據(jù)?！庇谑撬e歷代重要文獻佐證，《尚書正義》稱鄭康成注云：“大別在廬江安豐縣西南?！薄稘h書·地理志》：“六安國，安豐縣?！贬B道元稱：“京相璠，春秋土地名云‘大別，漢東山名也。在安豐縣南’”?？党勺⒔?jīng)如此，孟堅著史若彼。春秋土地京相有其明征，《禹貢》山川，漢儒均無別義。“此一證也”。爾后如是對相關(guān)異說，一一展開辯證，遞進考述，連出14證。最后結(jié)論：“總之，后人之流傳，因吉甫之附會，吉甫之附會，成于杜預(yù)之致疑。然預(yù)之咎尚可解釋者，預(yù)注云：‘二別在江夏界?！窨紩x初江夏郡，尚兼今信陽、羅山諸州縣界，則與京相璠在漢東之說，尚不甚遠。非若吉甫，終日釋地而尚不知郢在漢南。吳來淮汭，百程遙隔，忽求縮地之方，二別強名，乃有移山之術(shù)。予故謂‘小顏注史，反汨班書；吉甫繪圖，全乖禹跡者’，此也。”（《洪北江詩文集》卷七）

針對上述不同說法及其文獻依據(jù)，據(jù)我所見所解，參議4點：

①所謂“大別山漢陽說”，并非“始見李吉甫《元和郡縣志》”，此說初有漢代著名經(jīng)學(xué)家孔安國，他解《禹貢》“內(nèi)方至于大別”曰：“內(nèi)方、大別，二山名，在荊州，漢所經(jīng)。”（《書孔傳》）宋李昉等撰《太平御覽》輯引孔解，“‘內(nèi)方至于大別’，內(nèi)方、大別，二山名，在荊州，漢所出?！薄敖?jīng)”“出”有別，不礙本旨。此其一。

②“吉甫之附會，成于杜預(yù)之致疑”，此話失準。杜預(yù)并未“敲定”大別山在漢陽。杜預(yù)解《春秋》云：“大別闕，不知何處?！保ㄌ啤た追f達《尚書正義》）此其二。

③《禹貢》之“大別”，不定與《左傳》之“大別”同指一山。大約受傳統(tǒng)文化和命名法則制約，九州之類，人同名者，凡以千百計，山名水名雷同，亦俯拾即是，尤其是古代經(jīng)典所載，后人大凡緣所見所識者解之，故多見這種現(xiàn)象。此其三。

④《禹貢》之“大別”，所指當為今三省交界處的大別山。此其四。

三、大別山史志甄別

1、大別山區(qū)屬

大別山地域，遠古屬揚州。秦漢時，屬廬江郡?！墩f文解字》：“決：行流也。從水從夬。廬江有決水，出于大別山?！贝酥械摹皬]江”，指漢代設(shè)置的廬江郡，郡治在今安徽廬江縣西。決水，今名史河，是淮河一級支流，也是其南岸最大的支流和其主要的洪水來源之一，發(fā)源于今安徽省金寨縣南部大別山區(qū)北麓，經(jīng)河南省固始縣北入淮河，流域面積6720平方公里。大別山地域漢代曾設(shè)“侯國”，《漢書》：“六安國：故楚，高帝元年別為衡山國，五年屬淮南。文帝十六復(fù)為衡山，武帝元狩二年別為六安國。莽曰‘安風(fēng)’。……安豐，《禹貢》大別山在西南。莽曰‘美豐’?！彼煤?，多以其主峰所在政區(qū)而歸屬，史志多見記載?！端?jīng)注》：“決水出廬江雩婁縣南大別山?！薄端鍟さ乩碇尽罚骸捌谒加写髣e山?！薄短屏洹罚骸盎茨系烂皆弧髣e’?！薄缎绿浦尽罚骸盎羯接写髣e山。”雩婁、期思、霍山均為唐代之前設(shè)置縣名。言至此，當明“大別山得名于李白”之說，非實而虛了。

2、大別山別稱

大別山別稱諸多，現(xiàn)就文獻可稽者舉要如次：①檀公峴；②巴山；③下靈山；④分水山；⑤安陽山。清初杰出歷史地理學(xué)家顧祖禹曾作綜述：“大別山，縣西南八十里，接河南固始縣界。《漢志》：在安豐縣南，以為即《禹貢》之‘大別’。酈道元曰：大別山俗謂之‘檀公峴’。巴水出焉，一名‘巴山’，又名‘下靈山’，決水亦出于此。又名‘分水山’?！短屏洹罚航系烂街?，曰‘大別’?！都o勝》云：大別山一名‘安陽山’，以漢安豐縣在山東北，陽泉縣在山西北也。巴水，今見湖廣黃州府。”（《讀史方輿紀要》卷二十一“南直三”）

⑥天堂山。祖籍并出生于大別山南麓的湖北羅田的近代著名學(xué)者王葆心明確指出：“大別即天堂者”，又解，“天堂砦者，巴水之源出焉?！焯蒙剑础队碡暋分髣e山?！保ㄍ踺嵝摹短I黃四十八砦紀事》之《鄂砦附篇》）需要提示一下的是，“天堂山”之稱殆緣于“天堂砦”，今稱“天堂寨”。此寨位于大別山主峰（湖北省羅田縣與安徽省金寨縣交界的地區(qū)），與多云山緊連，寨境巒翠澗幽，云深石奇，唐宋即為探險者關(guān)注，王安石任舒州通判時，曾聞奇踄跡砦下，其《游九井》詩云：“沿崖步澗四十里，高下犖角無人耕。捫蘿挽葛到山趾，仰見吹瀉何崢嶸?！痹┬燧x壽率領(lǐng)農(nóng)民起義即此立營議事練兵，益使山砦聞名遐邇。誠如王葆心所論，“元季徐壽輝產(chǎn)於茲，因以宰割東南之大半；今流俗猶有圣人堂、皇帝堖、天子墳諸跡。明季四十八砦義兵起，茲即其一?！保ā抖蹴胃狡罚┲燎迩≈?，馬朝柱等再起烽火于此，“皖砦之役，起事者再，平定者再，垂六、七年矣！”（《皖砦附篇》）明人盧浚詩“萬仞峰高一澗寒，亂花穿柳點征鞍”云云，清人姜廷銘詩“巉崖古砦插云間，吳楚東南第一關(guān)”云云，程澍詩“攝衣高上萬峰頭，四野茫茫一望收?；吹橛猩浇员毕?，江皋無水不東流”云云，足見此砦已成后世旅游探奇、吊古尋跡之勝地，天堂砦、天堂山，隨之名世，是在必然。

3、大別山脈諸岳

《禹貢》“導(dǎo)山”是純粹的遠古地理史料，按照從北向南的順序，采取列舉山名的方式，把我國的山系分為由西向東延伸的4列。據(jù)有關(guān)專家統(tǒng)計，渭水以北和潼關(guān)以東的黃河北部諸山為第一系列，直接舉名的計12座山。從青海西傾山起，經(jīng)太華、外方到桐柏等為第二系列，共8座山。第三系列從漢水流域的陜西冢山到皖、鄂、豫交界的大別山，共4座山。第四系列是長江上、中游的3座山組成。

大別山脈系列諸岳為《禹貢》所載而可考者，除大別山外，還有內(nèi)方、陪尾、崇山、荊諸山。內(nèi)方：山名，在湖北鐘祥西南，一名章山，又名馬良山。陪尾：山名，在湖北安陸。崇山：山名，難確考，或謂在今湖北黃陂南，《舜典》篇有“放驩兜于崇山”。荊山，湖北、陜西、河南、甘肅等省境均有山名荊者，安徽蕪湖、懷遠均有荊山，然《禹貢》此處所記“荊”，學(xué)界認為系懷遠荊山。

相傳大禹是從內(nèi)方山到大別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