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助的時刻，我想握緊你的手

——序《我們現(xiàn)在如何做父母》

文/蔡朝陽

我有很多次線下分享家庭教育的經(jīng)歷。很多次，座中都有各個年齡段的家長，聽著聽著，便熱淚盈眶，甚至淚不能禁。她們跟我說，蔡老師，你觸動到我內(nèi)心最柔軟的地方了。

我真不是故意煽情，而是，確實這么想，然后也一直這么做，于是，便也這么說。如果有人恰好能共情，我想，那是因為我們有著相似的經(jīng)歷，也有著相似的情感體驗。

在做父親這件事上，我一直戰(zhàn)戰(zhàn)兢兢，然而，誠誠懇懇。這件事，是世上最艱難的事，也是最見出你的誠意的事。我一生討厭雞湯，但是唯有育兒的雞湯，我愿意干完三大碗，比如，在家庭教育這件事上，我樂意聽到“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這樣的話。

當(dāng)然，我們也都曾希望，有一種包治百病的良藥，或者成功學(xué)獨門秘籍，一旦聽說，如是我聞，從此在家庭教育這條道路上便一帆風(fēng)順，家庭則母慈子孝，夫妻則相敬如賓，孩子則學(xué)業(yè)有成。

但是，一般而言，這都是不太可能的奢望。因為，人是世界上最麻煩的動物，教育是世界上最復(fù)雜的事業(yè)，而親子關(guān)系，則是世界上最糾纏的關(guān)系。我們懷著最為良好的初心，有時候，收獲的，卻可能是各種支離破碎。

我見過很多種親子之間糾結(jié)的場面。一方面孩子多有埋怨父母，一方面，父母也感到委屈，我們很多做爹媽的人想破了腦殼也預(yù)料不到的是：我為你做了任何可以做出的犧牲，為何你卻不領(lǐng)情？

我曾經(jīng)看過很多次，老母親因為無能為力而傷心哭泣的場面。我很想幫到她們，這是我為什么最終會致力于去做家庭教育的深層原因之一。

一、從丁克主義到資深奶爸

在我年輕時，一直不想自己有個孩子。理由是，我這么不好，這么多毛病，怎么可能成為一個稱職的父親？當(dāng)然我后來還是成了一個父親，這也是理性選擇的結(jié)果，我為我的理性選擇負(fù)責(zé)。

果然，我成了一個并不那么稱職的父親。盡管我很用力想要把父親這個身份安頓好，然而，“用力”本身，可能也并不是一種很好的狀態(tài)。

為什么很用力？因為，我太想做一個好爸爸了，不想成為那種令人討厭的父親。

討厭什么呢？

比如，有一條底線，就是家庭暴力。絕不可以向孩子動手。理由很簡單，你想動手，那有種你去找比你長得更壯實的成年人啊，比如拳擊選手。跟孩子動手算什么英雄。

再比如，我不想讓孩子成為我的復(fù)制品。這個世界上，最大的詛咒，就是，“長大后我就成了你”。雖然，在我們身上，確實會有無數(shù)父輩的印記，但是，我們這代人的可能性在于，我們很可能超越我們的父輩，我們清楚知道這些印記，包括那些優(yōu)良的品質(zhì)，也包括那些負(fù)面的影響。還有，那些看來微不足道，其實頗有意味的部分，我愿意與之和平相處。

再比如，我想讓孩子的童年，曾經(jīng)被人溫柔對待。這樣，他的一生，不管怎么樣，他童年所體會到的善意，總可以溫暖照亮他的前程。

以上三條，我基本上可以給自己打個及格分。但是，做父親不是一件全天候的事情嗎？僅僅做好了三條，同時意味著，你可能在更多的事情上，犯了錯誤。

最令我難受的是，是我曾經(jīng)對著孩子大喊大叫，就像那個著名的繪本《大嗓門爸爸》。這是我至今無法釋懷一件事。盡管現(xiàn)在不再這樣了，但是每次想起當(dāng)時自己的情緒失控，用話語暴力凌虐我的孩子，我就背上冒冷汗，心里非常難受。即便現(xiàn)在寫這篇文章，心里還是堵得慌。盡管，我已經(jīng)就這件事，正式向孩子道過歉。

現(xiàn)在，我家里的那個孩子，已經(jīng)進(jìn)入青春期了。我在回望十幾年陪伴的時候，發(fā)現(xiàn)，盡管很用力，還是有不少遺憾。包括，用力本身，也是一種遺憾，經(jīng)常自責(zé)。

但我又安慰自己，孩子自有自己的修復(fù)機制，他能建立自己的平衡。以及，誰做父母，又是天生完美的呢？我們要接納自己的錯誤，并跟孩子坦誠相待。

有一年，我跟孩子一起看韓劇《請回答1988》，劇里，德善的爸爸跟德善道歉，因為他們總是不把德善的生日當(dāng)做一回事。這個爸爸坐在德善的邊上，一邊拉著德善的手，一邊說：爸爸也是第一次做爸爸啊。在看到這個劇情的時候，我被感動了，淚流滿面。

然而，就在這樣的磕磕絆絆中，在這樣的日常生活的柴米油鹽之中，我們與孩子一起成長。孩子終將成為一個獨立的個體，而我們，也得以從陪伴中，收獲到自我成長的養(yǎng)分。

盡管遺憾不少，我仍不憚于一再自稱是資深奶爸，也是因為，在育兒這件事上，我也感受到了自我的成長。

二、擁抱你內(nèi)在的孩子

我曾經(jīng)有過一個演講，標(biāo)題是：那些孩子教會我的事。孩子教會了我愛是什么。孩子的到來，讓我重塑了看待世界的眼光。因為成為了父親，我前所未有地明白了生命的真諦，從而拓展了生命的寬度。

這是我之前從來沒有想到過的，原來，世界的真相，就在親子相處中。這也就是我為什么一再引用華茲華斯的詩句“孩子是成人之父”這句名言的原因。

我寫過一篇文章，叫做《育兒是一次自我療愈的旅程》?？雌饋?，這個想法，好像是很自私的。好像育兒成了手段，目的是治愈我們自己。其實不然，當(dāng)我們認(rèn)識了自我之后，我們才會成為更好的父母。

比如在育兒的過程中，家長會有很多過不去，其實，只是爹媽在跟自己過不去。因為你在孩子身上，投射了很多你自己的情感，從而不由自主地，將孩子看成了一種自我實現(xiàn)的工具。這樣的看法，使得我們忘掉了孩子是他自己的。這也是我為什么總喜歡說“愛你所愛，如其所是”這句話的原因。

然而，這個道理，很多爸爸媽媽卻并不是很懂。

這10多年中，我遇見了很多爸爸媽媽，他們會在各種場合出現(xiàn)，然后帶著求知若渴的眼神，來跟我交流。每次我看到他們這種眼神的時候，就覺得，我需要做點什么。也許我可以幫到他們。

但前提是，我們需要自我解放。只有自己是一個心智健全、心靈健康的成年人，我們才可以有更大的力量，去幫到他們。

在成為父親之后的10多年中，我變得比所有以前的時候更加勤奮。我廣泛學(xué)習(xí)，如饑似渴地閱讀各種書籍，有心理學(xué)的，有兒童文學(xué)的，也有家庭教育的。這都不是為了別的外在的目的，而是自我的驅(qū)動力所推動，我想要明白那些奧秘，比如，我之所以是我，而孩子之所以是孩子，那個根源何在。

這些閱讀都是必要的，也使我成為了一個更為自由的個體?；蛘哒f，我一定程度上超脫了自我的牽絆，而邁向了一個更為穩(wěn)定的狀態(tài)。就像很多朋友詢問我的那樣，為什么，在育兒這件事上，你那么灑脫？因為，我懂得。黑格爾說，理解即克服。當(dāng)你理解了兒童，理解了自我，理解了教育之后，又有什么可以焦慮呢？

接下去有一個問題是，很多家長說，那是蔡老師你自己，你很強大，但是我們做不到。

不對，你怎么可以用這樣的心理暗示，來催眠你自己呢？你自然也可以做到。我們都是尋常父母，都是肉身有限的普通人，我相信你在某些方面會比我做的更好。

回到上述的問題，為什么你是跟自己過不去呢？因為，你的形體長大了，你的內(nèi)心里，卻永遠(yuǎn)住在一個小孩。這個小孩受過的委屈，你不愿意讓你的小孩再一次受到這個委屈。這就是投射。但是，恰恰忘掉了，你的孩子，是另一個孩子，是另一個獨立的個體，跟你的童年，并不是一一對應(yīng)的關(guān)系。當(dāng)你明白了這一點之后，也許你就能釋然。你的親子關(guān)系，或許可以改善很多。

因為這個認(rèn)識，我曾經(jīng)帶領(lǐng)過好多次線上的心理學(xué)讀書會。我不是想只是交給家長一些家庭教育中可以實際操作的技能，而是，希望帶著他們，從最深層的地方，去重新發(fā)現(xiàn)自我，重新發(fā)現(xiàn)孩子。這樣，當(dāng)我們與自我和解，我們的家庭關(guān)系，也會豁然開朗。

三、任性做自己

很多年來，我一直在想，像我這樣的一個人，身上有多重身份在。我是一個父親，一個教育者，一個讀書人，還是一個寫作者，那么，我究竟可以為孩子和家長們做些什么。

我的邏輯其實很清晰。因為我很任性，只做自己認(rèn)可的事，那些我覺得有意義，有價值，可以給別人帶去幫助，而不荒廢自我生命的事。

我曾經(jīng)是一個20年的高中教師，我的中學(xué)教師生涯，對我自己和很多我所遇到的孩子來說，并不虛度。但是我發(fā)現(xiàn)，這些高中生，他們16歲來到我的課堂時，我已經(jīng)很難再為他們做什么。因為，他最基本的教育已經(jīng)在他16歲之前完成了，比如他對世界的基本判斷，比如他對情緒的管理，對自我的管理，對人生的規(guī)劃等等。

與此同時，我養(yǎng)育孩子的過程，讓我意識到，童年的陪伴，比青年的教育，更為根本。即是說，對青年，你可以給與學(xué)科教育，而對兒童來說，人格的養(yǎng)育是至為關(guān)鍵的。這是我轉(zhuǎn)向做兒童教育的根本原因之一。

然而當(dāng)我跟孩子們有10多年的密切接觸，我也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同時必須把家庭教育，緊密地結(jié)合在一起。也即是說，家庭教育，才是真正對孩子的各種“商”起作用的部分。這是我近幾年又開始轉(zhuǎn)向于做家庭教育的最重要的原因。

也就是說，我們想要有人格健全的孩子，一個懂得自尊自愛的孩子，一個可以有情感正向流動的孩子，那么，兒童教育和家庭教育，不可偏廢。因為父母的重要，因為父母常識的缺乏，有時候，帶領(lǐng)父母一起成長，比單純陪伴孩子，還更重要。

四、無助的時候，我想握住你的手

在這個過程中，我遇到了很多家長。

有一年，我們夏令營，來了一個特別機靈的孩子，然而這個孩子總是管不住自己，他很聰明，讀很多書，涉及到才藝的部分，表現(xiàn)都非常好。但總是管不住自己，會違反規(guī)則，即便這個規(guī)則是他之前自己同意過的。他會有各種跟別的孩子的矛盾，每一次總是他先惹上了對方。

夏令營結(jié)束的時候，這位媽媽來接孩子。她懷著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心態(tài)，問我孩子在營隊表現(xiàn)怎么樣。我用大量的時間跟他談孩子的出色表現(xiàn)。盛贊這個孩子的優(yōu)秀。這之后，我才會把孩子的自我管理能力不足的問題，告訴這位媽媽。

這個媽媽，當(dāng)場在我面前泣不成聲。這位媽媽，是一位大學(xué)老師，她說，自從孩子開始上小學(xué)，她第一次從老師的嘴里，聽到對這個孩子的正面評價，而這個評價又是如此之高。這個時候，我也很動容。我想，這是因為，她的孩子，第一次真正被我們看到了。

這個時候，我覺得我很重要，多日來的勞累，一點也沒有讓我覺得疲乏和厭煩。相反，我覺得，因為幫到了這位媽媽，我體會到了，我所做的事，是有價值的。

我知道，即便是高知，我們這些爸爸媽媽，也都是第一次做爸爸媽媽。之前，沒有人教過我們。于是面對這么一個精力充沛，而又會在規(guī)則的邊緣越界的孩子，總是會感到無能為力。我想，我所做的，就是，在這些家長陷入無助的時候，握緊他們的手，告訴他們，我們在一起。或者，更進(jìn)一步，給到他們切實的建言和幫助。

還有一次，我在上海的一個書店里分享《為愛朗讀》的故事。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是一個叫做布羅齊納的爸爸，連續(xù)不斷為女兒愛麗絲朗讀，接連朗讀了3218天的故事。恰好，我跟內(nèi)子，也在給自家孩子朗讀，我們從孩子10個月起給他朗讀繪本，每天不停地讀書，讀了整整14年。我把自己當(dāng)做是《為愛朗讀》的中國代言人。那么，這樣的“為愛朗讀”，能帶來什么呢？

其中有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帶來治愈。我們的童年，不全是陽光明媚的，也會有隱秘的角落。而陪伴和共讀，就是讓陽光照進(jìn)這些角落。

就在講到治愈這個詞的時候，聽眾中有一位年輕的媽媽，當(dāng)場哽咽。結(jié)束的時候，另一位年輕人，是他的先生，過來跟我解釋，說抱歉他太太失態(tài)。我握了握這位先生的手，表示很理解。

這也是為什么我要把很多的時間精力，放到幫助曾經(jīng)像我一樣的新手爸媽這件事上來。我們都是從新手爸媽過來的，我們都是在身上住在一個內(nèi)在的孩子的。做爹媽，就是要，看到自己的孩子，也要看到自我身上內(nèi)在的孩子。

五、顛沛必于是，造次必于是

曾經(jīng)有一位記者采訪我，問我，在成為父親之前，和成為父親之后，我的教育觀念有什么不同？

我說，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有人跟我說，去做家庭教育的內(nèi)容，是需要很大的勇氣的。其實我覺得不是，因為做這件事，不需要太多勇氣，但需要足夠的真誠。而意外的是，你可以收獲到很多很多的存在感。當(dāng)他人伸過來求助的手，被我們握住，當(dāng)我們看見他人眼里真實的渴求，當(dāng)他們暗淡的眼神被點燃，重新煥發(fā)生命的光彩，這就是我們的價值之所在。

收在這本書里的，是近幾年來，我的關(guān)注點越來越指向家庭教育之后的文章。有很多是當(dāng)時的社會熱點，而我從教育的角度進(jìn)行的剖析。這幾年，我戲稱自己一根筋，因為我的關(guān)注點在這里，我看到任何事件，第一反應(yīng)，都會從家庭教育的角度出發(fā)去考慮。就像在錘子的眼里，什么看上去都是釘子。用高級一點的話講，叫做“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這是我近年錨定的一個點。

在這些文章里，其實沒有什么深奧的理論，都是育兒常識。但是，常識何妨重復(fù)一千遍，在家庭教育中，在日常的相處中，確實不需要什么高深的理論，我們只需要懂得一些基本的常識就好了。我的用意也不在于建立什么萬世不易的理論，而是，如話家常，讓我們打開自己的心扉，坦誠相對，就好了。

畢竟，人生是一次漫長的旅程。而這個旅程，是否有足夠的幸福，很大程度上，建立在我們自己的選擇之上。而這個選擇中，有知的家長，也許，會有更多的自由裁量權(q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