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人造仙閣，布衣也歡喜。素來耳聞畫家汪霖的工作室頗具雅意，今日前去拜訪甚覺驚喜。一進門，一股浩大的古意撲面而來。流水作響，暖光幽迷，寂靜的綠藤爬滿了窗口玻璃，翻開一枚蓮蓬就是一個煙缸，扒掉一串念珠就是一座茶臺。

彼時，戴著鴨舌帽的汪霖正手捧一把紫砂壺，往紋路寒鴉數(shù)點的杯盞間斟茶。初冬清冷潮濕的寒氣，裹著燈下他曖昧氤氳的影子，讓人竟一時夢回唐宋清明，不知今夕何夕，恍然間以為他是坐在潺潺時光中的擺渡人。

 

人若能懷舊，是一種根基

“工作室里的古玩擺件，有的是朋友相送，有的則是我在工作畫畫之余一一淘回。我骨子里對傳統(tǒng)文化有種執(zhí)念，繪畫是一種方式，收藏器物又是另一種方式?！?/span>

學畫數(shù)十年，汪霖不大談特談國畫圈內(nèi)沉浮瑣事，反倒首先與我們分享手中紫砂壺的形色大氣。再往他身后的木柜里一看，還擺放著更多形狀各異的紫砂壺。

他說自己玩壺已有些時日，“人與壺的相遇是會心的過程，這有點像戀愛。不同時代的壺在紋路、弧線上具有不同的美學造詣，砂中石骨正如人中靈杰，能填充一把壺的前世今生的，除了歷史的韻味，還有人的心意幽雅?！?/span>

一壺盛弱水三千，一盞載古韻萬里。人們總愛把藝術比作美與靈魂的相遇，但在汪霖這，藝術遠不止宣紙上、筆墨間的雅俗天成，它還是道與器的共鳴，一種內(nèi)在審美的外化，一種道器并重的文化根基。

“除了國學書法、詩詞字畫，傳統(tǒng)文化還有更多的載體，它本身就是一種生活方式，時代越往前走，人們就越會注重它的回歸，這一點我在如今的新中式等家裝設計上頗有體會?！?/span>

汪霖是畫家，是設計師，亦是古物收藏者。這種多重身份，讓他在現(xiàn)實中得以飽滿穩(wěn)妥地立足。他對待傳統(tǒng)文化的專注與敬畏，要超過許多執(zhí)拗于某一領域的佼佼者，當下藝術界百花齊放，學畫品畫者如眾星奪目，唯有一份鄭重的審美能探求生存以外的生活，也唯有一顆湮沒時間的老心能隱隱透出中國文化的端莊靜美。

 

沐浴人間煙火氣

采訪間隙，汪霖展示新作《一雨入冬來》。此畫是他晨起觀雨有感，隨意而得，畫中微黃的光暈間仿佛流動著淅瀝的落雨聲，山水之間，人于一葉扁舟上靜坐慢行，剎時間自然成為情緒的烘托，意境營造非常人可比。

“山水畫講究厚積而薄發(fā)。六十歲之前，我給自己的規(guī)劃是更廣泛地閱讀。現(xiàn)在我每天都會花大量時間閱覽古書字畫，從中感悟繪畫心境，在實踐中不斷提升自己?！?/span>

離汪霖三尺開外的木椅上，是一摞半身等高的厚重書籍，石濤、陳淳等名家作品皆在其中，頁腳微卷，留下時常翻閱的痕跡。他隨手抽出一本黃賓虹畫集，贊嘆其筆墨意境之講究，又斟滿我們面前空了的茶杯——

“看畫、悟畫、品畫，是需要用一生學習的課題。我很珍惜眼下每一次繪畫的機會，因為它們意味著我的過去和未來，它們就是我的現(xiàn)在?！?/span>

“藝術家一定是要沐浴人間煙火氣的?！?/span>

生活中，汪霖是一位說走就走、敢說敢笑的率性之人。他不畫畫時，舉手投足間有種放肆的張力，這種張力來源于他純真的品性，也成就了他分外親民的社交面孔。一個人也許看不懂他的畫，但一定會先對此人留下極深的印象——足夠尊重的聆聽、足夠靈敏的反應，談得了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講得出廣州窄巷名記小食……

不同于一些對世俗避之不及的文藝工作者，汪霖對現(xiàn)實的接納度要超乎許多藝術家甚至常人，他不因坐擁一技之長而看低他者，是個坦然的性情中人，比起“率性”，稱其為“逍遙”也許更加適合。

猶記某場聚眾酒席上，汪霖吃得極少，忙碌得像一個快樂的佛陀。當他注意到有欲吸煙的男士正起身離開兩旁皆為女子的座位時，自己便在一旁兀自感嘆：“于仙氣煙霧繚繞中得美人相伴左右，何樂而不為？”

此話既出，博身旁女子一笑。生活如蟻，而美如神，真正的風雅，總是極少數(shù)人才能達到。歌舞酒場本應淪為俗物，然得汪霖一語玩笑助興，詩情畫意不請自來。原來凡塵雅致，也不過如此。

 

 不如吃茶去

博樂好動之人常常難以潛心繪畫，因一旦過于依附外界言論，難免產(chǎn)生不必要的臆想與屈從。汪霖在這一點上是個例外，他清楚外界從來不能解決內(nèi)心，只有內(nèi)心可以解決內(nèi)心。

藝術之道是規(guī)律、人性、愉悅，生活之道是知足、常心、糊涂。汪霖常說自己是個“閉上眼都能看到幸福的人”，但他無疑把畫畫放在一個尤為鄭重的位置，這是他對藝術，也是對自己持有的尊重。

“生活中的我非常開朗，但創(chuàng)作中的我很嚴格?！蓖袅氐睦L畫，至純至粹到來不得半點將就。

人、紙、墨、硯皆為凡物，生死有時，用盡有時，是人的精神意志打破了描摹的板滯，才讓國畫成了有形的詩，在沉穩(wěn)的基調(diào)中透出人物花鳥的雅趣之意、山川河海的壯闊之美，這種形而上的道意，無疑在汪霖的畫作中透出靜謐朦朧的禪機，它們吸引著他為每一次創(chuàng)作付出更為完盡的努力，也吸引著無數(shù)有緣人為之傾心。

時間過得很快，如同大雨沖過泥潭。與汪霖分別當夜，他站在現(xiàn)代酒樓的燈光下微笑揮手，身后是觥籌交錯的推杯換盞，我忽而憶起他那流水潺潺、古意盎然的工作室，猶覺如夢似幻，又想到他一再對我說的：“下回再會，我且教你喝茶去?！?/span>

佛家講萬物在心，追求今生修世；道家講無牽無掛，追求超脫避世。汪霖的賢智之處在于，為二者找到了一個平衡點，在修為之道上逍遙前行。

俗雅二者，在汪霖心中從來不是一個對立面。他的每一幅畫都落著凡間塵埃，正如藝術家一生都離不開俗世煙火，同時，他的每一幅畫又都染著禪意仙氣，一如他于筆墨間看淡的人世清濁，他對傳統(tǒng)文化厚度與廣度的堅信不疑，這種堅信，終將使其不甘成為混跡于人流中的俗物，而是幻化為從紫砂壺里流淌出的涓涓禪意。

正所謂心中有塵，塵本是心，何畏心中塵？無塵本無心。//

文=劉恬   |   圖=汪霖作品   |   美編=阿波羅   |   編審=大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