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真 實 故 事 — 文|wss 編輯|禾月 姑姑是60年代末生人,她出生的那會,恰逢漫山遍野的野菊綻開了明黃的花瓣,她的父親在田間耕作時得到消息歸來,被詢問到起名,想起田埂上的朵朵小花,淡淡說就叫菊秀吧。 七個兄弟姊妹中,姑姑排名第四。她的母親對自己親姐姐,也是我的奶奶說,家里的孩子太多,拉扯起來困難,要不姐姐就挑一個去幫養(yǎng),也給你家獨子做個伴。 奶奶看到眉長眼大的稚小姑姑乖巧舀著井水,怯怯的瞄向自己,心中一憐,便指向了她。于是,五歲的姑姑就這樣來到了奶奶家。 70年代的的鄉(xiāng)間亙古不變,樟樹頂新孵出的雀兒嘰喳張嘴覓食、田間新生的牛犢子哞哞翻滾玩耍,才飛揚起新鮮的氣息。 每日雄雞報曉,姑姑便跟著奶奶一起推開門扇,迎著清晨薄霧,攪拌著飼料泔水,嫩嫩發(fā)出“哦啰啰啰”的童聲,招引來豬婆和它的一群小豬娃拱嘴貪吃。 喂食回屋已是日頭冒尖,姑姑單薄的粗衣和布鞋早被霧氣浸的濕透,她瑟瑟走到灶臺后,忙不迭生起火,木柴的潮氣殘存,冒起淡淡棕煙。 姑姑一邊扭頭瞇起眼睛,不讓煙氣進了眼,一邊將凍紅的雙手伸進炊門,任由火苗調(diào)皮的親吻。 田埂地頭上,姑姑和我的父親,也是長她十歲的阿哥一并尋覓隱匿的洞口。 找到后,父親用鐵鍬一鏟鏟開挖下去,一旁的姑姑則死死盯著破碎的洞口,緊張直咽唾沫,當看見田鼠的棕黑身影竄出,立即用手里篡著的麻袋撲罩過去。 有時狡猾的田鼠趁著縫隙逃竄掉,姑姑會自責地哇哇濺飛眼淚,直至父親扮起鬼臉,才破涕一笑。 時光荏苒,姑姑也兜起了布袋上起學,在二年級時候,遇到了老師兼阿哥的父親。 學堂上,父親收起了哥哥的寵愛,板起嚴師的模樣,尤其針對姑姑,每當字跡不端或者算術(shù)錯誤,便拿出了教鞭,一下下抽中她的手心。 姑姑心有戚戚,一汪淚水打轉(zhuǎn),但從不說自己阿哥半個不好,只是緊握鉛筆,更加認真地一筆一捺。 80年代的腳步接踵,像春天池塘,擠出碧綠的荷葉,再頂出白荷花的骨朵。骨朵里包裹的嫩黃小蓮蓬輕顫,也許是害怕蚜蟲的侵害。 姑姑初中畢業(yè),奶奶詢問是否還要繼續(xù)念書,她輕輕搖搖頭,懦懦提出想跟著已考上大學并畢業(yè),在外工作的父親去謀手藝。 我還猶記得姑姑初來,拘謹并羞澀,她不時拿起抹布和拖把,細細拂去灰塵,也時常抱起我,去聽遠處工地的機械轟鳴。 我的母親喜歡這個可人的小姑子,自然把她學藝的心愿惦記。她拽著姑姑去了步行街上的裁縫老鋪,軟硬兼施的手段盡出,讓老板娘兼大師傅勉強多收了個學徒。 短短幾月下來,看似土氣柔弱的姑姑的手工活兒讓老板娘吃驚,成品后檢查不由的嘖嘖出聲,贊嘆手藝熟練之余,干脆把活兒都甩給了姑姑,姑姑也不抱怨,還是默默的做全做好。 單位大門的傳達室搬遷,母親動了心思,攛掇父親去承租,添置了一臺縫紉機和簡單家具,姑姑的小小裁縫室便開了張。 她的手藝靈巧、價格公道,漸漸的影響就不局限單位,連附近鄉(xiāng)鎮(zhèn)的嫂子姑娘都提著布料尋來。 姑姑不忘師恩,總是把活兒抽一部分,去找街上的老板娘分享,紅臉稱怕自己做不好。老板娘心有感動,每每遇到單位附近的新老客上門,都又投桃報李一一推薦姑姑的小店。 吾家有女初長成,姑姑漸漸出落成了大姑娘,她的臉蛋兒紅潤、眉眼盈盈,背后垂著一條齊腰的大麻花辮子,羞澀的神色不變,多透出了干練的氣息。 她的生母念起女兒的歲數(shù)見長,物色到一戶人家,一封書信修來,姑姑暫時停擺了自己的小店,隨生母的心愿回老家去相起了親,姑姑內(nèi)心是不情愿的,一來惦記自己的小店; 二來耳聞到相親對象一些傳言。無奈架不住生母一次次說服,最終只得就范,飽含她心血的小鋪最終成了訣別。 姑姑成婚,我鬧著跟父母去了,剛走出縣城汽車站,便看見了在寒風中瞇著眼睛,還輕輕跺腳的姑姑,我喊了一聲姑姑,撲上去抱住了她的大腿。 姑姑費力把我抬起抱住,眼眶濕潤問我想她沒有,見我點頭,便把我深深埋在自己肩胛。 婚禮上,我見到了姑父,他舉止輕佻,嬉笑逗弄著我,甚至還疲沓地鼓動父親同炸金花,被父親委婉拒絕后,輕啐一口,拉扯姑姑別桌敬酒去了。我看著他們遠去的背景,仿佛感受到了姑姑紅裝下的惆悵。 90年代撲閃著翅膀,活像來自夏日的明艷蝴蝶,人們只驚嘆她的美麗,卻不知道當初的破蛹浸透了奮斗的淚泉,撒遍了犧牲的血雨。 姑姑在我的生活里漸漸隱去,零星瑣碎的消息傳來,是姑父嗜賭家暴和他們添了兒女的傳訊,家里雖還不至于徒有四壁,也過得艱辛落寞。 她回回到鄉(xiāng)上趕集,都會母親來一個電話,也會偶然傾訴下自己的委屈,母親鼓勵她當機立斷,姑姑只是嘆息一聲,我一個女人,又有了一雙兒女,怎么可以離呢,唉…這就是命吧。 高樓拔起的沿海吸引了鄉(xiāng)鄰奔赴,最初打工者回來,描述像是幻境,繪聲繪色影像如甘泉,汨汨的注入姑姑枯竭的心海。 柔弱的她望著兒女襤褸的衣衫,罕見強勢起來,和姑父抗爭要去南方打工,姑父又揚起棍子恐嚇,她害怕顫抖,但還是鼓足勇氣切齒喊道,家里連一包奶粉錢都沒有,你憑什么不讓我去,于是,收拾起自己簡陋的行裝,堅定踏上了南下的火車。 她最初的職業(yè)是服裝廠流水線上的工人,每月的基本工資只有微薄的200元。姑姑為了給孩子多賺些錢,沒日夜的勞作。 老板感動于姑姑的辛勤,指派她做了流水線拉長,姑姑的工作強度更高,可喜收入也比從前也翻了幾翻。 姑姑給兒女添置衣服寄回,看見荔枝櫻紅,狠心買了一掛。像個少女一般給父親來個電話,撒嬌說頭回吃荔枝,甜的像蜜糖。 憂心孩子們被閑漢姑父帶壞,也擔心寄回的薪水被賭博揮霍,姑姑于是一再再要求姑父同來打工,在婆婆的共同說服下,姑父也勉強同意了南下。 本想著廠里的緊張節(jié)奏會帶動姑父改掉惡習,不想來后,還是我行我素。他常常召集工友玩牌到深夜,自然頂著睡眼頻頻遲到。 工廠老板把姑姑叫來辦公室,決絕說帶壞了廠里風氣、不服從規(guī)章都可以解決,但是他這么瞌睡迷糊上了線,萬一被機器扎斷手腳,你們家怎么辦?我的廠怎么辦? 夫妻倆相當于被趕出了廠,姑姑萬念俱灰,她甚至在珠江邊蹉跎,恨不得一跳了卻煩惱,但想到一雙兒女沒有了母親的將來,只能強忍著收起念頭,盤算起未來。 她先是把姑父趕去回鄉(xiāng)的火車,再想到了一位老鄉(xiāng)在附近的菜場做事,一路尋找過來,卻跟老鄉(xiāng)的老板拉起了家常,得知蔬菜生意不算復雜困難,不由的活絡(luò)起心思,暗暗壯膽琢磨起承包攤位。 姑姑向我母親求了借款,又咬牙東湊西挪,勉強支付完市場的押租金和菜款,身上已無分文。 窘迫如她,每日起居就把攤位打掃干凈,合衣席地而睡。早晨四五點,姑姑就要起身去批發(fā)市場打好蔬菜,用簡陋的板車拉回市場,遇到上坡,她只能用小小的身板死死砥握住把手,腳板含鉛一般步維艱到頂。 她偶買奢侈的巧克力寄給兒女,卻舍不得市場內(nèi)三四塊錢的盒飯,到了飯點就搬出個小爐,熟捻的丟些碎煤塊升起了火,胡亂的添油鹽和顧客撿剩的蔬菜,再丟進去一把掛面,就是她一頓的伙食。 老客們見她可憐,每每會稍帶上一些家里的小味,見她狼吞虎咽,念叨著下次還帶一些來,見姑姑慌忙擺手,哈哈笑自顧自去了,下次買菜依舊固執(zhí)送來。 市場里也有地痞菜霸橫行欺凌,姑姑懼怕他們?nèi)绮蚶前愕难凵?,愛干凈的她長久不洗頭發(fā),任由虱子和頭屑滋長,看他們稍近攤位,趕緊抹一把菜根上的泥污于額頭和面腮。 長期以往,地痞們對這個邋遢的丑婦也失了興趣,草草接過姑姑的保護費,看都不愿多看她一眼,姑姑這才暗暗松下了一口氣。 身在地獄,仰望天堂。姑姑靠母愛的天性支撐了不知多少艱辛卓絕的日夜,賣菜的營生日漸規(guī)律,姑姑終于慢慢的還完了借款,也在附近租上了房子。 她一個電話,又一次把有所悔悟的姑父從村里召喚到了廣東,還連帶著一雙兒女。 家中大小抵達的那個夜晚,她在衛(wèi)生間傾聽門外的歡聲笑語,自己一遍遍清理著頭發(fā)、洗搓著臉頰,灑在頭臉的水流,和著苦盡甘來淚水,一道淌落去了腳底。 新世紀承接90年代的積累,如秋季的碩果,從稀疏青澀變得茂盛豐腴,開始累累的掛滿了枝頭。 古老的鄉(xiāng)鎮(zhèn)也發(fā)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如同沿海,修建起來寬敞的柏油馬路和棟棟洋氣的擺樓。 姑姑婆家的一塊田畝,也規(guī)劃進了小鎮(zhèn),公公喊他們回來,學鄉(xiāng)鄰一樣起屋做個門面。廣東的一番砥礪創(chuàng)業(yè),從艱辛困苦中開始,回歸到原點開始新的篇章。 一家人歡歡喜喜用多年的積蓄造了四層的臨街小樓,購置了洋氣的家具電器,勾勒出家庭的輪廓。姑姑用一樓的門面繼續(xù)重操舊業(yè),做起來縫紉的營生。 不過這次,玲瓏心的姑姑瞄準的是新興的窗簾、床品和童裝,算是鎮(zhèn)上的獨一家,生意想不紅火都難,一時間鄉(xiāng)親上門絡(luò)繹不絕。 姑父的的年紀到了不惑,行事漸漸開始有了分寸,姑姑做好了窗簾,他會乖乖地拿去鄉(xiāng)親家中,穩(wěn)穩(wěn)裝好拉桿、支架和配件,再妥妥套上窗簾,收回來的尾款,大半如數(shù)交給姑姑,自留一點買煙買酒打牌。 偶有牌局上忘記了時間,被姑姑得知數(shù)落急了,范了孩童心性,還是會忍不住爭吵和打鬧。 最讓姑姑欣慰的是一雙兒女,女孩兒雖然大專畢業(yè),但是爭氣后進,考上了教師編制,在鎮(zhèn)上做起了端鐵飯碗的老師;男孩子更是她的驕傲,以全校第一的成績考上了一所知名大學,所學的也是熱門專業(yè)。 漸漸的,姑姑的長辮從齊腰變成了齊肩,添了好看的銀斑,眼瞼變得厚重,唇邊也悄悄的爬上了皺紋,但她似乎更加忙碌了,操心女兒的嫁妝和兒子未來就業(yè)大城市的新房首付,像一只春蠶緩緩吐著絲粒。 我回老家探望,她輕錘腰桿,支撐著站起,一聲聲喚著我的乳名,慈祥指點我自己去角落翻找糕點。 以夢為馬,不負昭華;半生飄搖、半生無憂。本以為這是姑姑的定語,卻不想沒有猜透恍如深冬的尾聲。 前年的初夏,姑姑照例給母親通了電話,她不經(jīng)意說出最近總是頭暈,休息也不見好轉(zhuǎn)。 母親聽聞有了警惕,提醒她去醫(yī)院做個檢查,姑姑雖答應(yīng),但語氣似乎是沒有放在心上。 一段時間后,癥狀沒有減輕,反而愈發(fā)嚴重。母親勒令她來我所在的城市做全面檢查,正好也可以在附近景區(qū)游玩一次,給自己放放假。 檢查的周期不短,父母親見縫插針帶她去看了黃鶴樓、東湖和老租界,習慣于勞作的姑姑心不在焉,不時拿起手機詢問店鋪的生意和原料的行情。 父親板起臉來教訓,姑姑難得做出女兒態(tài)伸出了舌頭,嘴里還碎碎念叨著有這個時間,可以賺百十塊錢了。引得父母親哭笑不得。 老天爺一定是偷偷躲去了玩耍,沒有理睬人間。姑姑的體檢查出了腦腫瘤,本想簡單手術(shù)做完,休息一段就可痊愈,不想切片化驗結(jié)果,居然是可怖的腫瘤三級。 觸目驚心的結(jié)果擊垮了姑父,他一屁股坐倒在地面,目如死灰看向遠方。父母親像是瞬間的蒼老,父親一陣陣的嘴角抽動,喃喃著發(fā)出聽不請的音節(jié); 母親先是啜泣,接著嚎啕起來,喊著妹妹為什么你這么命苦。醫(yī)生的嘆息傳來,多帶她到處走走,做點好吃的吧。 病床上的姑姑一頭辮子早已割去,替換成白色的綁帶環(huán)扎。她臉色蒼白,但安靜和祥,輕輕對所有在場的人說,你們不說,我也能猜到這個病不好治了。 側(cè)轉(zhuǎn)頭難得溫柔對著姑父說,不要再治了,送我回家,把錢存著留給孩子們用。本就忍不住悲傷的母親用手捂住嘴巴,轉(zhuǎn)身就跑出了病房。姑父空洞眼神慢慢變得堅定,他緩緩說,哪怕再難,我也要把你治好。 也許將要失去,才能懂得了珍惜。姑父堅持要給姑姑做起化療,每天陪伴身旁,偶有打盹,也是合衣躺坐。 父母親送來家里煲來的湯水,勸他也分食一些,注意休息,他只是淺嘗輒止,轉(zhuǎn)眼又去忙活去了。姑姑對趕來照料的兒女淺淺微笑,你們看看,爸爸是不是終于長大了。 姑父也記住了醫(yī)生的囑托,出院后的療養(yǎng),他都費心張羅起姑姑平素喜愛的吃食,一勺勺的喂下。 他帶著姑姑輾轉(zhuǎn)地市和省城檢查,每到一處,便趁著空檔,牽著姑姑的手,漫步在陌生的街道和公園。 倆人也去了首都求醫(yī),姑父擔心妻子的旅途勞頓,把后座放倒成床,慢慢驅(qū)車了十幾小時到達,懷抱住自己的妻子,去守望國旗升起、感受故宮巍峨。倆人靜靜的依偎,品嘗這遲來浪漫,所散發(fā)的謐謐幽香。 2019的新年凌晨,姑姑在睡夢中離開了人世,收到消息的母親把我喚醒,低低對我說,你姑姑去了… 我凝望窗外的漫天煙火,木木的起床穿衣,抄起車鑰匙,對父母親說現(xiàn)在出發(fā)。 我們?nèi)找辜娉腾s到了老家殯儀館去送她最后一程,姑姑已經(jīng)梳理干凈,穿上了嶄新衣裳。 一屋子的人連同母親都在啼哭,姑父和父親卻沒有眼淚,他們獨自貼近姑姑的冰棺,顫抖著托捧她的面頰,嘴唇蠕動卻沒有聲音,淚水不知從何時起從他們的眼眶中悄悄奪出,靜靜順著鼻翼和嘴角流淌,垂落在在姑姑的胸膛。 我強忍淚水,定定看著這個曾經(jīng)溫暖和陪伴我的人兒,離別的神色是疲憊中又露出安詳。 這一輩子,姑姑做到了一個女人的極致,用妻子的包容、母親的堅韌支撐起本清寒欲墜的家。她肯定是累了,所以撒手掉掛念,沉沉的睡去。 就象她出生時漫山遍野的野菊花,不知從哪里而來,卻堅強成長、又迎風綻放,花瓣隨時間漸漸枯萎掉落,直至消散無形,不知湮滅到了何處。我想,那個何處,就應(yīng)該叫做天堂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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