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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文 | 夏梓言 :蘄南以南,桃花如是

       元霄2017 2021-04-14

      - 精品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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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夏梓言 / 圖:堆糖

      鎖麟囊 程硯秋 - 百年經(jīng)典15:百年流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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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在蘄南

      北京的深秋,天色晚得早了許多。午覺睡過了頭,醒來時,光線已昏暗。赤腳走到窗前推開窗,新街口的夜色里燈火闌珊。

      站在窗前良久,側(cè)臉照了一下鏡子,剎那間,竟被鏡子中的影像嚇了一跳。鏡子里那個瞬間的我,像極了我的祖父;一愣神兒的功夫,我愈發(fā)驚懼了,鏡子中的影像,居然又有幾分像我的外祖父了。我趕忙轉(zhuǎn)身按亮了燈,鏡子中的我眉眼開始從混沌中浮出來。

      我半靠在桌子上,心里莫名生出深深的涼意,似雪又似霜。

      夜里夢到祖父。

      日頭曬得地皮子燙腳,大路旁邊的草木葉子寂然不動。他坐在落梅咀瓜地的草棚子里。棚子呢是他搭起來的,半人高,用幾根木棍子撐起框架,潦草地搭了半拉子稻草。

      我呢,暑假剛從城里回來。他拖來一捆稻草讓我睡上面,我嫌棄得很嘞。他又弄來一把破舊的藤椅,我勉強躺上面吃著瓜,他坐到草上抽著旱煙,是在發(fā)愁。馬上雨季了,這一地的瓜一個沒賣出去,可咋辦呢?

      他一根接著一根抽著旱煙卷,然后問我:“你這回上漕河街看到有比咱家大的西瓜冇?”漕河是我們的縣城。我們管去縣城叫上街,這個“街”呢要讀四聲。

      “有冇?”他又重復(fù)問。我懶得回他,我每上城里去一趟回來,他都得反復(fù)問這個事兒。

      “有冇啊?”你瞧,不回他不罷休。

      “有!”我半閉著眼,懶懶地回答他。

      “哦。”他好久才回應(yīng)我一聲。

      其實他種的瓜也大。我騙他說:“爹,漕河街的瓜大,但是沒咱家的甜。”

      他眉頭一下子舒展開來,拎起鞋子在椅子腳上梆梆梆磕掉沙子,嘿嘿嘿笑著說:咱家瓜好吃!

      醒來,悵悵然。我離開落梅咀,已經(jīng)有些年月了,時常做夢夢到回去了,夢見路上有一頭老牛拖著竹子板車,兀自噔噔咕噔著走,夢見莽莽的草木已封兒時的柴門。只不過,很少夢見祖父了。畢竟,他離開我已有二十多年。但他種瓜賣瓜時笨拙的樣子,在我腦海里,仿佛就發(fā)生在昨天。

      那時,我還住在蘄南一個叫落梅咀的小村子里。

      落梅咀是不是滿山遍野都是梅花?這個我倒不是很清楚,反正我沒見過,不過,我阿嬤告訴我說,落梅咀是個酒莊。梅花酒就是從我們這里出去的,只不過斷了代。丟了手藝,八九十戶人家就得靠著田地吃飯咯。

      我家當(dāng)然也不例外。家里有一塊地,祖父在那里種上了許多瓜,瓜很大。每到瓜熟時,祖父就會用板車拖著瓜去關(guān)沙河路邊上賣,一毛錢一斤。

      我跟著他去賣瓜。他讓我抱個瓜先走,我當(dāng)時還小,抱不動就放在竹筐里拖。拖著筐到了馬路邊上,才發(fā)現(xiàn)筐是破的,瓜掉了。瓜可是他的命根子,小小的我嚇得冷汗直冒,心里忐忑得不行。他來了問我:“你的瓜去哪里了?”

      “我吃了!”被太陽曬得黑呦呦的我堅定地說。

      他又問:“瓜皮呢?”

      我的手掌心全是汗。他走近,看了一眼我藏在身后的筐,就笑了,露出滿口的黃牙。我也迎合著笑。

      他沒念過書,在落梅咀種了一輩子的地。做買賣賣瓜對他來說可是個不小的難題。他把板車停在關(guān)沙河下坡路邊的一棵桑樹下,把稻草擰成一個靶子墊在屁股下坐在一邊,滾燙的陽光透過枝枝葉葉的縫隙落他身上,汗水順著他黑黃的臉頰吧嗒吧嗒往下滴。他頭上的那一頂破的漏風(fēng)的稻草帽子根本遮不住多少日頭。我坐在樹底下,笨拙地數(shù)著泥土上的螞蟻,那時的螞蟻個頭賊大,黑壯黑壯的。

      落梅咀方言喊祖父喊“爹”,我喊他:“爹,有人來了!”他摘下頭頂?shù)钠撇菝?,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畢恭畢敬地看著客人挑著車?yán)锏墓???腿伺闹险f:“你這瓜挺大哈?!彼哪樕纤查g堆滿了謙卑的笑,客人問:“你這瓜甜不?”他一個勁兒回答說不甜不要錢,客人又問:“能不能切開一個讓我嘗嘗?”他慌忙地從車上抱出一個大瓜來,慌忙地切開??腿嗽谖鞴仙弦蠋仔】?,噗嗤,扔在腳下。轉(zhuǎn)身就走了。鮮紅的瓜瓤在刺眼的陽光下水光盈盈,我看到一地汁水,又看了看他。他皺皺眉,心里疼得直抽搐。

      “爹,你莫難過。”我摟著他的脖子,安慰他說。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發(fā)出嘶嘶的惋惜聲。

      傍晚,他推著一車瓜回家。我跟著他后頭走,在院子外聽到祖母的爆吼聲:“雷劈的!真是白吃了多年的飯!”他坐在水井旁,低著頭,一言不發(fā)。

      你現(xiàn)在該知道了吧。他賣瓜是被強迫的,我心疼他。

      翌日,依舊去賣瓜。出門前祖母指著一車瓜說:瓜得賣兩毛錢一斤。祖父點頭表示知道了。一毛錢都沒得人愿意買,還兩毛錢?你看,真是難為他了。

      不過,落梅咀的婆娘們似乎都強勢得很,賣瓜對所有的漢子們來說都是一件令人頭痛的事兒。

      漢子們一臉無奈地坐在大路上等車。每當(dāng)有一輛兩輛空著的卡車駛過來,他們便簇?fù)磉^去,詢問是否是拉瓜的車,詢問人家收瓜的價格……而祖父呢,是個老實巴交的人,不善于言辭,所以往往是攔不住車的。

      “爹,大路鋪那里人多嘞,我們?nèi)タ隙苜u著?!彼难劬σ幌伦泳筒[成了一條線,得勁兒地說:“哎呀,你真聰明!”于是,我們拖著板車跑到離家?guī)资锏逆?zhèn)口大路鋪去攔車。

      大概每十五分鐘就能攔下一輛收瓜的車,攔來的車停在路邊,收瓜販坐在我的小馬扎上,他屁股上的肉擠滿了小馬夾的幫帶,我生怕他把我的小馬扎給壓崩了。而祖父嘞,又遞煙又切瓜的。那個胖子連續(xù)吃了好幾瓣瓜,然后說:“老師傅啊,這瓜不甜啊!”說完,咬了一口手上的瓜,就扔在了地上,起身走了??粗先恐手覕Q緊眉頭,心里一萬個:你個臭胖子,不甜你還吃那么多!

      終于,天色將晚時來了一個戴眼鏡的人,一角五一斤的價格把一車瓜全拉走了。這下子,可樂壞了祖父。他捏著手里薄薄一沓紙幣,拾起衣襟擦擦臉上的汗,像甩去一個大包袱。他嘿嘿地笑著說,這下總算賣掉了,不然幾場雨就漚在地里了,一個錢也進不來哩……。

      晚上,我和他睡在瓜地里。四周漆黑一片。

      “爹,會不會有鬼???”我問。

      “有啊。你怕不怕?”他搖著大蒲扇,回應(yīng)道。

      我望了望四周,大聲說:“我才不怕嘞,鬼敢來我就用屁崩死他!”

      他粗野地狂笑,我也跟著哈哈哈地笑。天上有繁星,我開始沉沉睡去,他給我扇扇子,這一扇一個夏天就過去了。

      秋天的時候,父母給我謊報了年紀(jì),讓我提前一年上了學(xué)。

      而他卻病了。姑姑把父親拉到門外,和父親小聲說是不好的病。父親臉色極難看,跑到走廊里給波蘭的大姑打電話。每給大姑打電話,家中便是有極重要的事情了。

      后來他從省城醫(yī)院轉(zhuǎn)回到縣人民醫(yī)院住院,母親帶我坐很遠的車去看他。母親說他快不行了??晌夷翘煨那橐恢逼届o,從到醫(yī)院看到他,一直到離開回家。他臉色蠟黃,浮著一層銹色。姑姑說他疼痛襲來時,汗珠子大顆大顆地從額角滲出來。我走到床前喊他,他緊閉著的眼睛忽然睜開,一聲一聲地叫我的小名,他對我的疼愛比對哥多一些。我問他:“爹,你身上哪里疼?”他沒有回答我,只是“哎喲伊啊”地呻吟著,他是個硬骨頭,多大的疼痛才能讓他如此?我握住他枯藤似的右手,明顯感覺到?jīng)]有血了,手很涼。姑姑說他已經(jīng)兩天說不出話來了。姑姑把我抱開說:“讓爹睡會兒,他昨夜痛了一宿?!惫霉米屛页怨揞^,我就在一旁吃桃子罐頭。

      兩天后,他去世了。

      他臨終時我不在。學(xué)校里有個老師跟我一個村子,她告訴我說:“你快點回去,你爹死了!”我瞪大眼睛望著她,沒有說話。她走后,我在花壇旁坐著發(fā)呆,也不悲傷也不哭,就感覺心里亂得不行。亂極了的亂,那年我五歲,他七十九歲。

      我在地上畫著圈,畫了一遍又一遍。那個圈像個瓜。

      我跑去跟老師說,我要回家。理由是我祖父去世了。一出校門,我就哭了。我跑得飛快,風(fēng)在我的臉上拍打,吹干了我臉上的眼淚。

      到了家,我看到了院子里跪了很多人。祖母說:快去給爹磕頭,看看他。以后就看不著了。

      我靠在門沿上,沒有去。

      姑姑拉著我去給他磕頭,我死死地抓著門樁子,不肯去。

      他的臉在我的記憶中都模糊了。也是因為我沒有再看他最后一眼。而今想起,后悔得說不出話來。

      自從他去世后,家里再沒種瓜。我也漸漸淡忘了種瓜的日子。直到前些日子,去西山古寺。山門外有石桌和石凳。有人在石桌上切開一個很大的西瓜,很多人圍在那里吃。

      一會兒石桌上擺滿了西瓜皮。我啃過的瓜皮摻在一堆瓜皮里,很突兀。我的瓜皮啃得沒有一點紅瓜瓤,只剩下真正的瓜皮。

      那些被我啃得輕飄飄的瓜皮上留著我牙齒的痕跡,像一個人走過的路。我小心翼翼拾起瓜皮,像拾起我和他的那段薄薄的時光。那一刻,心中涌起一陣巨大咸,這股咸轟隆隆地翻騰起來,從眼眶里冒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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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

      到桃花墩

      沒了祖父后,祖母身體又不好,不能帶我。我只能被送到了外祖父家。外祖父不像祖父那樣“粗野”,外祖父是有文化的人,華師畢業(yè),在師范教書。

      外祖父家在桃花墩。

      從蘄南坐火車去,要坐一整天。母親領(lǐng)著我去,外祖父穿了深灰色的長衫站在那棵老棗樹下迎我。哦,外祖父長得真好看,戴眼鏡。和祖父比起來,真好看得多。瘦高的個子。我祖父很矮,皮膚還黝黑,自然不如外祖父好看。

      而且外祖父身上還有種莫名其妙的氣息,這種氣息甚是吸引我。后來我長大了知道了那氣息叫儒雅。他教識字,唱楚劇、淮劇,還有黃梅戲。我懂中醫(yī)也是他手把手教的。

      那年我六七歲的樣子,他教我讀《本草綱目》《藥性賦》,一字一句地讀,然后背下來,以至于到現(xiàn)在仍然記得那些古意難懂的藥方子——

      “露水。時珍曰∶露者,陰氣之液也,夜氣著物而潤澤于道旁也。

      甘,平,無毒。

      秋露繁時,收取柏葉上露,菖蒲上露,并能明目,亙亙洗之。韭葉上露,去白癜風(fēng),旦旦涂之。”

      每每讀起,就仿佛捻到了他的白胡須。

      一到春天,萬物生長。他帶著我上橫崗山里采野藥,他說長在深山里的藥,有野性,藥勁兒足,人工種植的中草藥不能比。

      在山屲挖一種草根?!斑@是什么藥?”他顫巍巍地將那草根放在手心,說:“這是茵陳,主治黃疸尿少和濕瘡瘙癢?!庇种钢夷_旁邊黃褐色的植物,道:“這是白術(shù),補脾益氣、燥濕利水。”

      路旁有茱萸,他說:“茱萸辛熱,能散能溫。主治溫中下氣,止痛,除濕血痹,開腠理?!庇终f,“人要是口中發(fā)苦,多痰飲,時久了,在天氣陰晴變換的時候,就會動不動痛背寒,嘔吐酸汁。要是服了茱萸,痰毒就會隨小便排泄而出?!痹S多年后的一天,我患了此癥,我回想起十幾年前他說的這句話,就喝了一點茱萸,一會兒這個小便中就有茱萸氣味。

      他寫得一手好小楷。夜里經(jīng)常在東房里臨帖或?qū)懰幏?。我總是跟著一起去,他也不嫌棄我搗騰,每次都帶著我。

      東房是他的書房。房間很雅致,墻上是字畫《李時珍采藥圖》、《富春江水》……床下的柜子上有綠色暗花,紙糊的窗透出木頭方格子,上面貼了剪的牡丹花。

      他坐在桌前寫藥方,窗外的老棗樹開了一樹的花,幽幽地香。我上了太師椅,趴在桌子旁看他寫字,鋒芒畢露的字,瘦瘦的字,他說這叫瘦金體,是一個皇帝創(chuàng)造的一種書法體。

      我當(dāng)時哪里懂這些字里山河,更不知道有一個對書法和繪畫極為偏愛,最后淪為金兵俘虜?shù)幕实劢兴位兆凇?/p>

      夜已深,他停下筆問我:“困不困哩?”我細聲細語地回答他:“有點困了?!彼盐冶饋硭偷酱采希o我蓋好被子。

      我假裝睡著了,他繼續(xù)去寫藥方,他打開了收音機聽著《鄭板橋應(yīng)試》,后來我真睡著了——后來的后來,我與中醫(yī)藥,與戲曲結(jié)下極深的緣分:寫了兩三本草藥集,在大學(xué)里教戲曲文學(xué)。去廈大、華中師大、湖北美院等高校講座就講中醫(yī)藥文化,講戲曲藝術(shù)。

      每每給學(xué)生講課,我都會想起他。他要是知道這些,該有多高興啊。但他早已不在,早已不在。

      在我十八歲那年,他離開了。

      那個秋天,他吐了一夜鮮血之后,為了不耽誤我去北京領(lǐng)獎,悄悄藏好半缸子鮮血,鞋干襪凈,精神抖擻地坐在床沿上等著送我出門。出家門前,他給我塞了兩千塊錢說:“要錄視頻啊,回來放給阿公看哩。”

      “嗯!”我神采飛揚地回答他。

      一周后,我捧著金燦燦沉甸甸的文學(xué)獎回到家,回到那個我從五歲半就住起的小院子,一天也沒有離開過的小院子,我看見守了我十三年的他常坐的那個床沿空了。

      我心里像落了一層霜。

      我問外祖母:“阿婆,我阿公呢?”外祖母一開口,我的腦袋嗡一聲就炸開了?!皟喊?,你阿公走了啊……他最后,眼睛都閉不上??!”沉甸甸的獎杯跟獎牌,從我的手中滑落,墜地,發(fā)出極刺耳的響聲。

      到北京的第二天凌晨五點,他離開了這個讓他不舍的世界。那天夜里,我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原來是因為我最愛的人要離開了。母親說他臨終前,眼睛全凹陷下去了,嘴巴張著不停地吐著氣卻不能言語,他左手在空中無力地?fù)]舞著,眾人不明其意,只有外祖母明白:“你莫念?。∧悻F(xiàn)在這個樣子會嚇著孩子!”他是在念我,念他一手帶大的外孫。他把大半輩子的愛給了我,含辛茹苦撫養(yǎng)我長大。而最后我卻讓他死不瞑目,留有遺憾!

      去年深冬,我回到桃花墩。外祖母帶母親和我去上墳。他的墳塋在河的那邊,要穿過一片白得發(fā)亮的蘆葦蕩。

      天空藍得很透明,大朵大朵的云浮在上面,云朵下面是白茫茫的蘆葦蕩,風(fēng)吹過,蘆葦便一層層地蕩開去,像海浪也像綢緞。

      蘆葦指的方向,就是他安眠的地方。

      他的墳邊有水有草。母親跪在那里燒著紙錢,說:“爺,我們來看你了啊,你在那邊莫念啊。”我先看著火苗騰騰地著了,又看見火苗映在母親眼睛里。在母親眼睛里,我看到自己,一直都沒有哭。

      我俯下身,跪在泥土上。看著墓碑上他的照片,沒有倉惶,沒有憔悴,目光從容。仿佛他從來都沒有離開過。

      燒完紙錢,我拍拍膝蓋上的泥土,起身采來一束蘆葦花,放在碑前。風(fēng)吹來,蘆葦隨風(fēng)飄蕩。

      我攙著外祖母走,穿過蘆葦蕩,站在橋邊,回頭望。

      向藍天白云處招了招手。

      像平日里出門,向站在巷口處的他揮手作別一樣,喊一聲,“阿公,我走啦。”但不同的是,這次我轉(zhuǎn)身,再沒有人回復(fù)我。

      剎那,一股強大的酸意涌上鼻頭——我淚下,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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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花如是

      03

      故園,桃花如是

      我來桃花墩時,那兒還有三十三棵老樹,二十多棟保存完好的民國老宅,一條青石街,兩口老井,還有一個即將崩塌的戲臺。

      我呢,是桃花墩的老熟人了。我剛說過的,我是五歲的那個秋天來到這里的。一晃,十多年。

      十多年里,我看老了那斑駁的灰墻,瓦槽里的青苔,還有不再結(jié)棗子的棗樹。當(dāng)然啦,它們也看慣了我嘞。

      老宅呢是桃花墩古跡的集中地。宅子外有八百米左右的青石街,街口有兩口井,我阿婆說,左邊的是公井,右邊的是婆井。又說啊,女人不懷孕,雨水那天,來喝這井水,回去就有喜。

      我驚訝極了。

      其實,婆井的水并冇得人喝。因為井里淹死過一個小孩。再其實,不僅是婆井的水在雨水那一天喝了能懷孕,公井也能。甚至用碗接天上落下來的水也行。

      不信,你讀讀《本草綱目》——時珍曰:

      立春雨水。夫妻各飲一杯,還房,當(dāng)獲時有子,神效。宜煎發(fā)散及補中益氣藥。

      我阿公懂中醫(yī),說:“古籍也有差錯的?!庇终f:“這個雨水只是治婦人冇喜的藥引子之一而已?!蔽耶?dāng)然信阿公的話,雖然我是地地道道的蘄春伢子,算得上是李時珍的后人,可也不能包庇先生的錯筆。

      接著說老宅。

      老宅在村子的最后面,也就是仙姑山下,再走幾步幾乎出村。

      一到春天呢,濃妝的桃花擠滿老宅,一枝枝從墻頭伸出來,有“紅杏出墻”的妖嬈,艷得很。尤其是在落雨天,你走在青石街上,忽而看到幾枝桃花一下子出現(xiàn)在眼簾里,簡直是游園驚夢。

      我學(xué)美術(shù)時,以老宅為意象畫了一幅畫:白墻,黑瓦,院門緊閉,三兩枝桃花探出頭來。整張畫,幾乎全是留白,幾條粗細相搭的線條,勾勒出院子,一張白宣紙上,只有那兩三點桃紅,分外妖嬈。

      老師讓我給畫想一個名字,我膩膩歪歪地寫下“畫里春意”四個字。老師拍案叫絕,說是難得一見的天才,老師中央美院畢業(yè),專業(yè)畫師,對我期望很大。

      那幅畫,一個多星期后,被老師送到市里參加全市中小學(xué)生書畫大賽拿了一等獎。獎了五百塊錢。那時,五百塊錢是農(nóng)村人種地小半年的收入。這個錢一拿回來,我在桃花墩,甚至整個南川鎮(zhèn)上紅了半邊天。

      在桃花墩,很少有人去老宅,人去得少,自然就很安靜,可能說寂靜更貼切些。

      老宅是青磚與大青石砌的墻,宅子里邊的地也是小磚鋪成的。相比于桃花墩那些泥巴土磚的房子,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嘞。我阿公說這老宅是當(dāng)時地主的家,是大戶人家。

      雖是大宅子,可一直冇得人敢住。說抗戰(zhàn)時期里面死了蠻多的人,血流成河。鮮血流到老宅后方的空地溝里,以至于那塊兒地二十多年長不好任何東西——據(jù)說人的血是極其肥沃的,肥沃到草木都被燒死了根。

      農(nóng)村思想落后些講究鬼神一說,所以,老宅一直空著。不過,靠我家橘子園的那棟宅子里,有一位老人住著,快一百歲了。

      “不是說有陰兵,人住不得?為么她住這里?”我問,阿婆沒有搭腔,我看到她深嘆了一口氣。

      阿公這一輩叫那位老人嬸娘,我管老人叫太婆。她輩分很高,卻不被待見。從我來桃花墩那一天起,就看到她每天總是孤零零地坐在門口的椅子上,望著門口偶爾路過的人,時光仿佛在她的眼神里停駐……她穿的是舊長衫,頭發(fā)梳的是一撮,是個很干凈利索且慈祥的老人。這是她在我腦海里一直磨滅不了的印象。

      我不明白大家因何對她如此。直到聽見阿婆們在河里洗衣裳時說,她嫁到桃花墩第三個年頭,丈夫就被古樹給砸死了,兒子到了快成親的時候,也無緣無故觸電身亡,村里有戶人家蓋房子,她剛好路過那戶人家,就有工人從樓上掉了下來。

      上個世紀(jì)六十年代初期,迷信的風(fēng)頭在農(nóng)村比縣委書記的話還有效。我阿婆講,曾經(jīng)有一個年紀(jì)很輕的姑娘被逼得上吊死在家里。原因是村里有人生小孩,所有人都去沾喜氣。她也去了,可是她來了例假,迷信說身上有例假的女人不能去,否則產(chǎn)婦就冇奶。但她年紀(jì)輕啊,不懂得這些。后來,那個產(chǎn)婦果真一直冇奶,有人想了一個化解的法子,讓這個姑娘親自下一碗面給這個產(chǎn)婦吃,產(chǎn)婦就有奶。結(jié)果,這一碗面下好放在灶臺上,被一只貓咪給吃了,產(chǎn)婦的婆婆來拿面,冇見著面就逼得她走了死路。

      而她雖逃過一劫,但比死還不如。所有人都說她不祥,是煞星,叫她瘟神。而且還要活活燒死她。她被綁在架子上,不知道是被折磨得已經(jīng)丟掉了半條性命,還是已經(jīng)有了要死的決心。她就這么斜著倒在這兩根木板支撐的架子上。

      我阿婆一輩子吃齋念佛,雖然也迷信,但不喪失人的本性,她跪著求村里人放過她。別人快要點火時,我阿公剛好從漢口回來,一下子沖出人群,踢掉了木架子下所有的柴火。大喊,這是草菅人命,是犯法的!阿公是讀書人,懂法,村里人也怕惹官司,就放過了她。但是有一個要求,那就是要將飽受折磨的她趕出桃花墩??伤粋€六十多歲的老人了,娘家早已無親,你讓她去哪里呢?

      在農(nóng)村,流言蜚語堪比刀架在脖子上,你日日要膽戰(zhàn)心驚。她被逼無奈,搬到了村后的老宅里,一直到死,再沒有踏進過前村一步。

      別人都不親近她,偶爾有孩童們瞧見她獨自一人坐在門前,會過去和她說說話。她見了孩童,歡喜得很,拿東西給他們吃,可大人們看見了,就一把把細伢兒拉回去打一頓,一邊打一邊罵:恩娘個頭,惹那瘟神做么子?。≡偃ダ献泳痛驍嗄愕墓吠?!

      桃花墩只有阿婆去看她。阿婆古道熱腸,家里蒸了包子或者包了餃子,再或者就是用瘦肉下了面條,阿婆總得先給她送去。那年冬天,落了大好的雪,踩一腳雪都是齊膝深。阿婆用雞蛋跟豆腐包了包子,端九個出門。

      我跟著去。踩著阿婆腳印走。阿婆去喊門,我依舊站在門外。忘說了,她不讓我進她屋的,說自己惹災(zāi):“弟兒,恩莫進來,在這里站著哈?!边@是迷信把一個好好的人給摧殘成這個樣子。她本不是他們口中所說的“瘟神”,時間久了自己卻認(rèn)了。這是迷信給人帶來的可悲。

      記得頭一次來她家。她問我:“弟兒,恩是哪個屋的啊?”我望著一臉慈祥的她,然后用小手指了指我家,她順著指的望去,笑了:“恩是不是細女兒的兒子?”細女兒是我母親的小名。

      我點點頭。她頓時高興得坐不住,揮著手,示意我過去?!岸鬟@里站著啊,莫走。”說完轉(zhuǎn)身就回到屋里,她是三寸金蓮,走起路來顫顫巍巍的,幾分鐘后又見她步履蹣跚地扶著椅子出來,她手里拿了兩塊冰糖:“太婆冇得么東兒恩吃嘞,這冰糖,恩吃??”我好吃,說吃,然后一把把糖捂到小嘴里去。

      嘗到了甜頭。第二天便又去了。她似是坐門口等我,看到我,急忙站起來,眉開眼笑地喊著:“弟兒,嘞來嘞來!”我興沖沖地跑過去,準(zhǔn)備跟她一起進門時,她卻回過頭來攔住我,讓我在外面等她。

      我抿著嘴說,要得。

      她拿出了三個雞蛋,塞到我手里,是煮熟的雞蛋。我捧著雞蛋,仰起臉望著她,驚呆了,雞蛋在那個年代都是留著賣兩個錢的。我驚得微張開的小嘴巴不知說點什么好。“趁熱吃哈。”她用枯藤似的手撫摸著我的小腦袋,又說,“太婆去不得村,不能給恩送去,恩明天再來??!”

      我欣欣然跑回去,進門時,阿婆發(fā)現(xiàn)我手里的雞蛋,就嚴(yán)肅地問:“怎么有三個雞蛋?哪里來的???”

      我嘰嘰喳喳講了一大籮筐。

      “恩冇謝謝太婆?”阿公問。

      “謝了??!”我又補一句,“她還不讓我進她家門嘞,把我攔在外面!”

      阿公突然把目光看向阿婆,阿婆也抬起頭看了阿公一眼。

      阿公抽了一口煙,吐了一個圈圈,然后說:“嘞個嫲兒,真是個好人!”阿婆不停地點頭。當(dāng)時,我還年幼。聽不懂阿公阿婆的對話,長大后才明白阿公說的那句話——“真的是一個好人!”就算她是別人口中所說的瘟神,可她卻始終不曾想害別人。這是人性在泥淖中散發(fā)的光芒,是歷經(jīng)諸多磨難與不幸,仍然保持的慈悲與善良。

      她跟我說我阿公阿婆救過她的命,她這輩子是報答不了了,這個恩情,她下輩子做牛做馬也來報。

      忙“雙搶”時,阿公阿婆都起五更,抹黑夜回來,我冇得人帶,她對我阿婆說:“紫容啊,恩要信得過我哩,就把伢兒孖得我?guī)?,恩夫妻倆去忙?!卑⑵叛蹨I婆娑:“娘哎,恩說得哪里的話,我信不過恩信得過哪個?”于是,我就在她那里住了三天半。都說跟她近,惹天災(zāi)人禍,而我卻一直都好好的。

      2017年秋天,在學(xué)院外的電影院看嚴(yán)歌苓的《芳華》。電影里的一段話,讓我剎那濕了眼眶:一個始終不被人善待的人,最能識得善良,也最能珍視善良。

      ——我的太婆,就是這樣一個人!

      我九歲那年,她在雨夜里死去。沒有人知道,阿婆說兩天冇見著她了,去敲門,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了腐味。那年,太婆門外的老桃,還開著花。不大,細碎。想起她給我講的古人種桃的故事:

      桃樹栽下五年后,古人怕桃樹睡著了,就拿刀子在樹上劃破皮,使得桃樹傷痕累累,汁液淌出來。樹疼不疼?肯定疼啊,可是樹也不長嘴,罵不出來,再疼也得活下去。于是桃樹拿出全身銳利的力氣來修復(fù)傷口,粗枝大葉,頑強地活著。

      而她的一生,何嘗不是如此?她被光陰,被流言蜚語傷害到千瘡百孔時,那種疼,誰能懂?夜里夢到丈夫與兒子,喊著他們的名字醒來時的苦,更與何人說?

      太婆去世后,我去老宅亦去得少了,但到老戲臺那兒多了起來。老戲臺跟老宅是一樣老的。

      不過呢,越老越有大氣場。就如退了臺的老伶人,風(fēng)煙俱凈了,幾十年再沒開口唱,可一開口就是石破天驚。

      第一次見戲臺開幕,是六歲。那時收了秋,大家就湊錢請來了唱戲的。傍晚,我看到卡車?yán)瓉砗芏鄳蛳?,唱戲的紅男綠女下來,在戲臺扮上唱。那時都是晚上唱戲,前半夜人多,后半夜人少些。

      那時經(jīng)常被阿公阿婆拉著去聽?wèi)颍粗铝辽饋?,霧水打濕了衣裳。我后半夜時早早就趴在阿婆身上睡著了……那時聽不進去這咿呀之聲,怪它怎么又冗長又啰唆。

      “那陳三兩,跪在那里一唱老半天,腿不痛么?”我皺著眉頭問。

      “當(dāng)然痛啊!”

      我就不明白了,痛他還一直跪著唱,反正后半夜人少,可以歇一歇啊。長大才曉得,戲一旦開口就不能突然停下嘞,因為萬物有靈,沒有人看不代表沒有欣賞者(農(nóng)村人說有鬼神看),一旦開嗓就不能隨便停,哪怕臺下沒有人也一定要唱完。

      小小的我,自然不懂唱戲的那多規(guī)矩,也不覺得這咿咿呀呀的腔調(diào)有多么好聽。只覺得戲臺好看。站在上面是高高在上,哪怕高處不勝寒,也是好的。

      京劇《鎖麟囊》里唱:“誰知人生難預(yù)料……”多年后,我曾經(jīng)不怎么喜歡的東西,卻搭救了我,這才是人生難預(yù)料:三年前的春天,到北京參加復(fù)試,我的競爭對手初試高我4分,按照高低分的趨勢,結(jié)果可想而知。但學(xué)院與導(dǎo)師看了我們的檔案后,選擇了我,理由是我一直致力于戲曲史論研究,發(fā)表了一定數(shù)量的相關(guān)作品。而導(dǎo)師恰好剛接了一個國家重點藝術(shù)科學(xué)規(guī)劃項目,研究《牡丹亭》。當(dāng)時導(dǎo)師想找一個助理,后來碰到我。

      我畢業(yè)回至湖北教書,起初只是助講而已。后來被學(xué)校破例錄為講師,歸根結(jié)底也要感激桃花墩的老戲臺與戲曲。在臺下聽?wèi)蚵牰嗔耍才沃吓_,也學(xué)著伶人們的模樣,高聲狼嚎,第一次呢,心里必定是顫抖的,聲音也是哆嗦著,不敢看下面,生怕眼前一黑倒了;時間長了,嚎多了,膽子肥得很,臺下坐再多人,我上臺一樣淡定從容。

      十月初,學(xué)校迎接國家整改檢查,其中師資項目有一條要求是“所有1975年之后出生的教師必須取得博士學(xué)位才具有教學(xué)資格”,學(xué)校有八位老師審核沒過被停了課,斯時省廳派遣已經(jīng)來不及了,于是學(xué)校決定選拔八名助講擔(dān)任講師,而我恰好是其中一個。那天學(xué)校組織助講說課大賽,教學(xué)副校長與教研室主任在每一個教室外面督查,轉(zhuǎn)到三樓時,我正在講《牡丹亭》,那節(jié)課我講了三十分鐘,校長和主任就在教室窗外站了整整三十分鐘。主任覺得我是苗子,于是在推薦語上這樣寫:臺風(fēng)凜凜然,在講臺上有同齡人沒有的氣場,是一個教書的料子。后來,我擔(dān)任了藝術(shù)學(xué)院《戲曲概論》與《文學(xué)概論》兩門專業(yè)課的主講。

      這些都是戲曲對我的眷顧,我一輩子不能忘。

      在北京的秋天里,時常做夢夢到桃花墩。醒來,四里下看,窗外有月光,草木的影子,疏淡,看得清又看不清,似我夢中的桃花墩,風(fēng)都吹不醒。而此時,桃花墩的桃樹已砍伐殆盡,那老宅也早已被草木封了門,數(shù)來,我離開那里已有六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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