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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華風采|| 依依散文:四姑如草(外一篇)

       世界文藝圖書館 2021-04-16


             四姑如草(外一篇)
         作者依依


      四姑死了。
      2019年的冬天較以往冷很多。接到四姑去世噩耗,我們兄妹驅車到一百多里外的上觀音堂村奔喪。
      接四姑去世消息,我的心輕輕顫動一下。之前,沒得到一點兒四姑病重消息。只有一次(應該是在四姑去世的半年前),住縣城的母親偶提起老家的親人。說到四姑,母親嘮叨:“你四姑,可憐見的,聽說又犯病了?!薄澳睦锊皇娣蔽覇柲赣H。“哪里不舒服,還是她那瘋病?!蹦赣H說完,我默不作聲。
      四姑,這輩子,怎一個“可憐”了得。
      四姑,住院也不是一次二次了。一年前,四姑在法醫(yī)醫(yī)院住院,但我整日被工作、家庭所累,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等去醫(yī)院,四姑早已人去房空。
      可是,四姑出院出人意料。
      那天,一大早哥哥接到醫(yī)院電話,讓馬上辦理出院手續(xù)??瘁t(yī)院態(tài)度堅決,哥哥匆忙急忙趕到醫(yī)院,匆匆雇車把四姑一家從醫(yī)院接出送回家。原來,犯病的四姑在醫(yī)院不是攀高就是爬低,不是鉆窗就是跳樓,她整晚整晚不睡覺。醫(yī)院擔心小姑這樣折騰下去會出事,所以建議立即轉院或出院。小姑,她能轉到哪兒?她一家四口,三個半文盲,在醫(yī)院拿藥找不到窗口,打飯找不到伙房,病房找不到房號……小姑一家,大概讓醫(yī)院傷透腦筋。無論說什么,最后,四姑出院回家了。
      其實何止是醫(yī)生,又何止是外人,就是我這個親侄女,對小姑也顯得頗為淡漠。
      小姑在世時,哪一次我舍得分出點時間為她做點什么?我是忙,但忙又何嘗不是一種借口?兒子做個小手術,我不也要拿出幾天時間陪他,伺候他?姑姑比不了兒子,這是真正的原因。
      小姑活了六十八歲。她這六十八年里,除跟爺爺奶奶過了二十四年舒心的日子,自出嫁后再沒過一天人的日子。
      姑姑在娘家時,村里大人小孩子從沒一個人小看小姑,欺負小姑。小時候,奶奶家里什么時候都拾掇得利利索索。小姑每天進進出出,手里總不忘拿把小笤帚掃來掃去。小姑做飯同樣爽利干凈。她做不出什么美味佳肴,但農村人家的粗米茶飯,小姑都能應付。愛干凈的小姑每頓飯做完,都把灶膛、鍋臺收拾得利利落落,整整齊齊。這一點得益于奶奶言傳身教,奶奶做人做事都干干凈凈、清清爽爽。但就做飯這點講,我私下認為母親強差人意。母親的灶膛前,什么時候都堆著一堆柴禾,出來進去,拿東拿西,腳底下總是“咯嚓,咯嚓”亂響。鍋呢?多數情況是重渣鍋,里面不扔個勺子,就躺幾個碗,要么就是橫七豎八的漂著幾根筷子。鍋臺看上去,像剛上坑的煤礦工人,總也灰頭土臉。母親若看到這段文字,老人家肯定心里不高興。可是,我沒有為抬高小姑而貶低母親,她的確是這樣的。此外,小姑跟著奶奶還學了一手針線活,農村人家簡單的縫縫補補,裁裁剪剪,小姑都能做。
      說來慚愧,枉活半百,我也沒搞清女人嫁人到底為什么。不過,小姑那個年代女人的地位與今日之女性不可同日而語。大抵,長大后都得找一個男人的吧。不過,相同的是,女人一旦嫁人就會如飛蛾撲火般一頭扎進家庭。不用說小姑,就是任何一個女人,面對跟前的孩子、熟悉的家庭,再苦再難,大概也沒勇氣離開。
      其實,小姑哪里是飛蛾撲燈,她是跳進了火坑。
      ……
      兩小時后,我們驅車來到上觀音堂村。村口,遠遠望云,四姑院子下邊那個土坡上長滿一片枯草,許多的枯草斷莖當風抖著。走上土坡,小姑家大門口掛著的一嘟嚕白紙,在寒風瑟瑟飄蕩,向在四處尋覓著什么。走進院里,看到小姑父像一具站著的骷髏,他的臉上出現一種歡喜又凄涼的神情。想象不到,小姑這輩子和這個人是怎么生活的。
      姑父,長相丑陋,滿臉胡子,滿口黃牙,高大的身體彎了幾彎,兩只大手時不時地在袖子里筒進筒出,兩條羅圈腿圈成一個不太封閉的圓圈。現在,想到姑父那一臉張牙舞爪,虬髯凌亂的胡子,就感到瘆人。他一天到晚咧著張大嘴,呲著口黃牙,時刻準備著與人搭訕。回老家沒有一次不碰上他的。我們兄妹雖說讀了點子書,簸箕似大字雖說識了一蘿筐,但必竟是土生土長的農民后代,一顆樸實、善良的心豐盈飽滿。每次在小姑那個土坡下,看到姑父,哥哥馬上停車,當然偶爾也碰到姑姑。姑父雖說好吃懶作,但他的腦子可不懶,他大概早記住哥哥的車牌號,所以沒等我們叫他,他早筒著兩手,伸長脖子,趔趄著走近車旁和哥哥搭訕起來。哥哥已遞他一張百元炒票。然后是幾個妹妹。
      我家,我是讀書較晚一個。少,愚昧;老,獨立。我一般會遞給他一張50元的。偌若碰到小姑,這點拿不出手。
      姑姑,手里從來沒錢。游手好閑的姑父,在外面像一個叫化子,在家里卻是小姑的“王子”。他不種糧,不種菜,不掙錢,不管家,除了游蕩,時而還對小姑動手。小姑長年累月忍辱負重地浸淫在她的苦日子里。她不知怨恨,她不懂抗爭,在她的意識里,或許女人就該是這個樣子。
      這些年小姑能吃飽。前些年,一到春天,小姑家就青黃不接。往往是,四叔和父親給小姑送點玉米或白菜什么的,讓他一家度過春荒。想想,小姑的苦日子沒有頭。
      陜西的三姑,一直掛念著這個幺妹。早些年,三姑也勸小姑趁年輕想想自己的后路??墒牵墓每偸且痪洌骸鞍?,跟誰也是過,就這樣過吧?!敝袊说娜淌芰Σ蝗棠慷茫齻儙资耆缫蝗者^著暗無天日的日子,卻無怨無悔。其實,仔細想想,小姑說的又何嘗不是道理。甭說小姑是個目不識丁的農村婦女,就是讀了幾本書我,有時面對一地雞毛的日子不也束手無策。在小姑看不到一點亮光的世界里,大概只知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可悲的四姑!
      我們走進停著小姑靈柩的那間屋。屋子如冰窖一般,好在躺在那里的小姑,身上蓋了一層又一層,她終于不冷了。
      姑姑的苦日子,一家人心里都明鏡似的,我也一樣。親人們像是愛莫能助。倒是,在外地的三姑和大伯一回來,就拿一些錢悄悄遞給他們這個可憐的妹妹??墒?,小姑的日子不僅是錢的問題。
      終于,生活在地獄般的姑姑,被生活壓跨、擊倒。
      小姑越來越瘦,她吃不好,睡不好,苦難吞噬著小姑的瘦小的軀體。小姑,活著沒了人樣。
      小姑本就個頭小,又瘦得皮包骨頭,顴骨瘦得可怕。她的樣子,讓我聯(lián)想到魯迅先生筆下的祥林嫂。小姑的精神病,看似不正常,卻也得的正常。她一肚子委屈能向誰訴說。病后的小姑,一家人根本不拿她當回事,村里大人小孩見了小姑就喊:“瘋子,瘋子,瘋子來了?!?/span>
      小姑再傻,也是我的小姑;姑姑再窮,也是我的親姑??墒?,我?guī)缀醪畈欢鄾]有給小姑一點關心。
      小姑,也是性情中人。那年正月去小姑家看她,臨走,小姑拿出半袋核桃給我?guī)希€把窗臺上晾著的幾把粟子都給我裝進口袋。小姑一邊裝,一邊說:“帶上回去,給毛毛吃?!毙」弥牢覂鹤咏忻?。小姑送我出門,她低聲說:“篦子上有早起蒸的窩窩,不知你吃不吃,也不好吃。”看著小姑的樣子,我心里酸溜溜的,趕緊折身把篦子上喧騰騰的窩窩裝進袋子。旁邊的小姑,看我忙活的樣子,高興得手足無措。
      小姑……
      燒完黃昏紙,開始排席吃飯。地凍天寒,凜冽的寒風一陣緊似一陣,在耳邊呼呼刮過,發(fā)出陣陣怪叫,院子的枯草爛葉打著旋兒。
      我與小姑,雖說年齡相差很多,但因輟學早,所以家長們每天聒噪的家長里短,我也知道些。一天,媒人領著一個高大的男人來到奶奶家。中午,奶奶留下客人們吃飯。大娘和母親忙活著做手搟面。沒讀書的大娘最津津樂道的事是東家長西家短。很快,大娘給高個子男人端來一碗面條。他一接過大娘端來的面條,就埋頭“哧溜哧溜”吃起來。那聲音,震天動地。且不說這聲音,只碗邊搖頭擺尾地三兩根面條,就讓人心里著急。我母親識字,但她只是讀了個完小而已。所以,母親的骨子里我總感到少些真誠。母親們不是圣人,當然我也不是好東西。
      姑父吃飯的樣子,讓站在窗根下的母親縮頸匿笑。忙活的大娘,聽到母親的笑,慌慌張張從屋里跑出,一本正經地警告母親:“三的家的,你可不能壞了人家的親事,快站的遠遠的?!睂τ谛」玫幕槭?,爺爺是不贊成,我母親不作聲,大娘倒是一個勁攛掇奶奶:“人家大眼活路的,有什么不好。嬤,咱可不能聽們爹和三的家的?!弊詈螅酶?,碗邊那兩個泥鰍似的面條到底擺哪兒我不清楚。哧溜嘴里?掉地上?抑或一直在碗邊打秋千?不得而知。只知道,小姑嫁給了這個家伙。
      姑姑今天的葬禮上,不吃面條。桌子上擺滿了一碗一碗豆腐、一碗一碗鈍肉、一碗一碗鈍粉條……共十一碗??粗@一碗一碗的菜,我淚流滿面??蓱z的小姑!她在世時,何嘗見過如此豐盛的飯食。今天她死了,人們在饕餮盛宴。
      寒風中,如一根枯草的小姑,早不知飄零哪里……
      爹病了
           依依


      很久沒讀段文字,沒寫幾個字了。
      紛亂的思緒,理不出頭緒;混沌的思維,難見清晰。幾個月來,整個人從頭到腳猶罩在一張大網中。
      現在,我們陪著爹一天天熬著日子,一天、二天;一星期、二星期;半個月、一個月……直到爹的康復。
      2021年1月9日爹出院了,聯(lián)系好救護車的那一刻,我如重生。晚上回家,打開QQ音樂,無意聽到《誰的心在午夜飄泊》,心頭不由生出幾多苦澀,幾多心酸。是的,正如歌詞唱的:“人生取舍都是心酸與苦澀”。 
      在爹查出病情后,我的心一度沉沒;而手術的決定,更使得家人傍偟。一家人有贊成保守治療,有堅持手術。事后想,當時,全家人竟沒一個人征求過病人意見。我們完全沒有顧及80歲老爹的感受。當然,70多歲的母親和我們一樣,更迫切手術。女人們天真地認為,手術消除爹的腫廇,也去了大家一塊心病。
      接下來開始化療。醫(yī)生說,手術前要先化療。這樣,手術成功率高。經過兩次化療,爹的食道腫溜消了很多,也小了不少。一個多月后,爹能如常吃任何東西了。盡管如此,大家與醫(yī)生溝通后,決定手術。
      12月9日,爹被幾個醫(yī)務人員急匆匆推進手術室。我看著躺在擔架上的老爹,猶生離死別。我能想象的到:“自己走著來到醫(yī)院的爹,出院時或許只能用擔架抬回家。”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是這樣一種性格,凡事總會想到消極一面。手術那天,天很冷,省四院五樓手術室門口冷風凌冽,兄妹幾人坐在手術室門口的座椅上。我穿著雙紅色淺口鞋,失魂落魄蜷縮在拐角處一隅,我想避開所有人。記得手術室門關上的一刻,三妹哭得嗚嗚咽咽,我沒滴一滴眼淚。
      爹的手術做了10個多鐘頭。爹從早上7點30分推進手術室直到下午5點20分,才被推出來。
      這十個鐘頭,堪比人生漫長十年……
      不僅今天沒掉一滴眼淚,爹查出病的那天,我也沒掉一滴淚。知道爹的病情后,妹妹在電話里哭得一塌糊涂,我拿著電話只是呆呆聽著。傷心極致,人無淚。我大概算一個悲觀主義者。《紅樓夢》中功名奕世,富貴傳流,赫赫揚揚百年賈府,最終落了個樹倒猢猻散,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其實,世上一切事物都遵循出現、發(fā)展、高潮、衰落、消亡的規(guī)律。
      平常日子,每看爹上竄下跳,上山下河之時,我總會想象出爹不能動的那一刻。春天,爹為幾個兒女把一小捆一小捆的小白菜整理得干干凈凈;夏天,爹把一簍簍土豆背到窖里堆成一座小山;秋天,爹把一個個大白菜剝得干干凈凈裝到編織袋;冬天,爹把豬肉、粘糕一一備齊等著兒女們拎走。爹一年一年這樣忙得不亦樂乎。每每看著爹給準備的這些東西,我總有種莫名的傷懷,爹總有一天會給兒女準備不動這些東西的。
      得病前,爹還忙著秋收。80歲的人,玉米就種了4畝半。土豆、紅薯、蘿卜……應有盡有。此外,爹還幫我監(jiān)工蓋房子,直到……曾經,我勸爹不要種這么多的地。他總是那句話:“活著干,死了算?!迸紶柕舱f:“趁能動,多種些。我們給你妹妹看孩子,不能讓你哥哥家缺了菜什么的?!钡锘畹貌灰?!爹土里刨食,把五六個兒女養(yǎng)大成人,送出山外。老了,還不得閑下來。去年,一聽說我要翻修孩子爸爸留下的幾間坍塌的房子,爹比自己蓋房還興奮。爹脾氣不好,但他重情義。孩子爸爸在世時,對爹孝順。爹嘴上不說什么,但他心底的那份感激我懂。
      之前,爹曾經幾次嗓子不舒服,醫(yī)生診為咽炎。再后來,嗓子一不舒服,爹就自己拿一些消炎藥吃,沒幾天也就炎消腫散。2019年臘月,爹感到吃東西?咽困難,自己跑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拿把消炎藥。家里誰也沒把爹的病當回事兒,爹自己也沒當回事兒。
      爹娘為兒孫有操不完的心。
      妹妹兒子出生后,由爹娘照看,一直到上初中。13年前,兩位老人從山里來到縣城。非但如此,爹像一個年輕人一樣,每個星期天奔波200里路往返于山里和縣城,去耕種那幾畝地。去年,小妹的兒子去市里上了初中,爹娘才回到老家。不足半年,爹就病倒。我也曾極力挽留爹娘住在縣城,可他們在我家僅僅住了一星期。爹總是叨念:“我們在你家,這水電費也要多花銷?!蔽冶M力讓爹娘住的踏實,告訴他們:“現在不差你們用那點水電費了,我能養(yǎng)活起你們?!笨墒且粋€星期后,爹娘還是走了。我也想:爹娘回老家輕輕松松地過幾天自己的日子,未嘗不好。可是,天不遂愿。
      從前年臘月發(fā)現嗓子不適到去年秋天,大半年時間里,爹只擺弄著那幾包消炎藥。人生在世,兒女再多,其實也一樣。兒女們都有自己的生活,大家各忙各的家庭。直到2020年的秋天爹連饅頭、米飯都咽不下去時,不得已才只身坐車從老家來到縣城看病。其實,那里是嗓子不舒服,是食道病變。
      星期五上午,我正坐在電腦前專心改稿,突然接哥哥來電:“咱爹從老家下來看病,他坐車直接到醫(yī)院大門口,你們幾個誰有時間就去醫(yī)院大門接上,陪他看病?!蔽业墓ぷ鲝娜ツ晁脑路蓍_始,有所調整。我不想給領導添麻煩。其實,時間約束我的自由,也約束了我的文字。我沒去接爹,我知道哥哥妹妹的工作較我靈活些,他們會去。
      雖沒去,可接完電話,一點工作的心思也沒有了。我心不在焉盼著十一點半下班。在焦灼不安等待中,一會兒去趟廁所,一會去倒杯水,一會兒整理散亂的書本……十一點半,我快步走出辦公室跨上自行車向哥哥家猛蹬去。幾分鐘就到了哥哥家,一進門,就看到沙發(fā)上正襟危坐的爹?;蛟S是哥哥家的房子太大,或許是爹的個子矮小,爹看上去比平日里瘦小了很多。平時,爹的體重也不超過110斤,現在看上去更消瘦。哥哥與二妹在廚房忙活著。看我進來,他們沒說什么。
      哥哥的生活過得較精致,我一向插不上手,今天也一樣。我返身陪爹坐在沙發(fā)。爹拘禁的樣子,讓我渾身不自在。
      我陪著爹在沙發(fā)上安靜坐著。平時,我與爹交流不多。若非說有交流,那也是爹無端呵斥幾句。今天,看著生病的爹,我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不知該說點什么。哥哥家裝修精致,看著那一面面白色的墻壁,我感覺好似家鄉(xiāng)結冰的河面。哥哥適時端上一碗米湯。因為檢查,奔波近200里路的爹,從昨晚10點到今天中午水米沒進。我接過哥哥手里的碗,給爹遞過去:“爹,吃慢點?!钡燥堃幌虮葎e人快,無論什么飯菜,爹只要端起碗就會呼嚕呼嚕三下二下把一碗飯吞下去。為這,我沒有少說爹,可是他固執(zhí)——“快不了了,咽不下飯?!闭f著,爹起身說喝水。我趕緊去到廚房給爹倒了一杯水。眼下,爹就是喝碗米湯都得借助水??粗y以下咽的樣子,我很難受——“水也不能大口大口喝,要不,好像把吃到嗓子里的東西堵了似的,得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往下送?!钡贿吔幽潜贿厹睾偷卣f。聽著爹的話,我的心頭不由一哆嗦,一種不祥籠罩全身??吹旌韧炅耍疑焓窒氚训耐虢舆^來,但爹一連聲說:“不用,不用?!彪S后,爹從茶幾上抽出幾張餐巾紙把碗底剩下的一點點兒米湯倒入紙巾,然后把紙巾折了又折,包了又包,捏在手上,惟恐漏出一粒米。接著,爹一手捏著折好的紙巾,一手拿著碗走向廚房。我看著爹微駝的后背,鼻子發(fā)酸。平時,我很少注意爹的背影,只知道娘的背駝。
      世界上所有兒女,小時候在爹娘的房子里自由自在,隨心所欲,那簡直就是兒女的童年樂園??墒?,一旦長大,大家都有了自己裝修精致的家,爹娘在兒女家里拘束、小心、忐忑——爹把碗放在餐桌后,又從餐桌上抽了幾張紙巾擦嘴。說是擦嘴,我明顯感到爹用紙捂著嘴吐痰。在老家,爹的院子很大很寬綽。每每一吃完飯,爹就隨地吐痰。他不拘小節(jié),隨便往院子里一唾了事。有次,我說:“爹,你一點也不文明?!薄拔业脑鹤樱蚁胪莾和倬屯倌莾??!钡幌虬缘溃鼐挂惠呑痈恋卮蚪坏?。
      爹擦完嘴,把餐巾紙輕輕放在垃圾筒。我跟在他身后,進進退退?!鞍?,人老了,就不精干了?!钡纼鹤蛹腋蓛?,他在盡力維護自己那點尊嚴。
      做完這一切,爹又安靜坐回沙發(fā)。
      看著爹的樣子——其實,不僅是爹的樣子,我也像小丑一樣滑稽。平日里,爹在自己家里雖暴躁、蠻橫,卻是那么地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我多么渴望,多么渴望,面前的爹還是那么盛氣凌人、偏執(zhí)頑固……昨天——今天,一天功夫,爹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看著謹小慎微的爹,眼里涌出一股熱辣辣東西,我轉身進了廚房。哥哥看我進來,壓低聲音:“咱爹檢查是食道癌,你們都……”哥哥的話還沒說完,我眼前一陣發(fā)黑。我勉強支撐自己。人生在世,明天和不幸不知哪個先到。
      平時在書中,或在電腦上偶爾看到“癌”字,我就渾身不舒服?!鞍卑l(fā)音,鶴聲唳氣;“癌”結構,面目可憎。今天,爹卻成了一位癌癥患者。前些年,癌癥吞噬了孩子爸爸,現在它又露出猙獰的面孔,張牙舞爪撲向年邁的爹。
      剛過十二點,嫂子下班回來??粗┳用撔?、換鞋,我不知該說什么。今天,哥哥家偌大房子里的空氣令我窒息,盡管餐桌上擺好一碗碗雪白米飯,熬菜的香味也滿屋浸淫??墒牵裉?,我討厭這飯菜的香味。趁著大家忙活,我穿上鞋逃離哥哥家。
      大街上,我像一個被全世界拋棄的孩子,孤獨、凄涼。正午的大街,很安靜。這個時候,每家每戶老老小小正團坐飯桌,歡聲笑語。生活一次次把我摔得鼻青臉腫。孩子爸爸幾年前將兒子拋給我永遠消失在人生盡頭,現在父親……
      之后,爹開始化療?;煂σ晃?0歲的爹來說,苦不堪言。
      每次陪爹進出醫(yī)院,我都會盡力避開醫(yī)院正門。省四院正門口,橫臥著一塊幾丈見方的石頭,上面用鮮紅的字寫著“河北省第四腫瘤醫(yī)院”。誰都知道省四院是腫瘤醫(yī)院,爹也知道。
      那天陪爹化療坐車回家,坐在我右邊的爹臉色煞白,雙眼呆滯??粗耐纯嗟臉幼樱仪那纳焓诌〉氖??!斑@還不如像你二大娘似的死了算了,好話三天,歹話三天?!保ü丫游迨嗄甑亩竽锷眢w結實,雖說88歲的人,但從沒雜病小疾。去年,大娘不慎跌了一跤。摔倒后第三天,大娘把自己收拾干凈,服藥自盡)爹眼睛盯著車窗幽幽地說。聽著爹的話,我心痛。爹該有多么痛苦,否則,他不會說出這么絕望的話。身旁的三妹抽抽搭搭抹眼淚。我輕碰三妹,因為一家人瞞著爹。
      我不想在爹面前流一滴淚。奶奶在世時,常說:“人不能輕易流淚,你四個姑姑出嫁,我再難受也不滴一滴淚,流淚不吉利?!?/span>
      爹再次化療后,開始掉頭發(fā),甚至偶用手一摸就是一大把的頭發(fā),爹的脾氣壞極了。他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就連兩條腿也像灌了鉛似的抬不動。一家人,不忍心看爹難受的樣子,最終與母親商量做手術。女人或許真是感情沖動的動物。
      術后,病房里的爹脾氣變本加厲,糟糕到極點。晚上,伺候他的人稍打個盹,他不是摘了氧氣罩,就是拔掉直流管……爹痛苦的樣子,讓我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知所措。術前,大家都瞞著爹,他只道自己是咽炎。至于后來的手術,大家只和爹輕描淡地說是微創(chuàng)小手術??尚g后,他不能進食,不能動身,不能說話,對爹來說,他一點想思準備也沒有。爹就像一個站在山頂欣賞風景的旅游者,突然間摔下萬丈深淵。晚上,爹整夜整夜說著胡話:一會兒這個人進來了,一會兒那個人進來了??墒撬f的那些人,都是之前村里死去的人。白天,說不清話的爹,急得不是罵人,就是打人。爹那顆驚恐不安的心任誰也無法安慰。病中的爹,不僅讓我們束手無策,連醫(yī)生也一籌莫展。最后,醫(yī)生說是術后精神障礙,需用鎮(zhèn)靜劑才得安靜?,F在想想,爹必竟80歲的人了,那么大的手術,其痛苦不言而喻。況,他根本就沒充分的心理準備,面對殘破的自己。要知道在這之前,爹還一直在田間地頭忙著……
      終于,爹在轉入普通病房的第九天,把自己折騰到ICU病房。
      爹住入重癥監(jiān)護室后,我們每天守護著重癥監(jiān)護室的門,無論白天還是晚上。在重癥監(jiān)護室門口我與妹妹以兩塊泡沫墊子度過了七八天。重癥監(jiān)護室,爹日夜昏睡。他終于再沒力氣折騰自己了。我們一天天焦熬著,熬過一天、二天……熬過五天,熬過危險期,我與妹妹長長出了口氣。
      五天后,爹醒來了。
      可是,我們還沒有來得及歡天喜地,爹在里邊又開始和醫(yī)生對著干。爹的作息晨昏顛倒,每每半夜我會被值班醫(yī)生叫到重癥監(jiān)護室陪著爹。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的爹比起在普通病房,脾氣好多了。我一進去只要拉住爹的手,他就會安靜下來。我給爹講季羨林的抗癌,講陳立夫的《我是怎么活到101歲》……和爹相處的幾天里,我對爹有了更多了解,其實爹的內心很脆弱。一個人在ICU病房,爹心里害怕、恐懼。那天,半夜一點多,我又被醫(yī)生叫了進去。醫(yī)生一邊幫我換衣服,一邊說:“老爺子真不像80歲的人,真有力氣,半夜從床上一點一點往下蹭,說要出去,你快陪老爺子說說話?!币豢吹降揖徒o他鼓勁:“真厲害,想自己出院?!痹谶@樣一個個黑沉沉的夜晚,在不見光亮的ICU病房,我似乎成了爹的一線光亮或一扇窗戶,爹通過我,看到了希望。坐在病床邊,握著爹的手:說娘在家里怎么盼他,還說家里的房子……其實,爹哪里有力氣自己走出ICU,他只所以不聽醫(yī)生護士的話,不過是借故讓家里人進去陪他。
      上蒼保佑!農歷11月16爹從省醫(yī)院轉出。為了讓爹恢復得更快、更好,出院后,爹又轉入我們縣城醫(yī)院,半個月后爹出院回家。值得慶幸的是,爹現在比之前好多了。他在試著克制自己、改變自己,他也在慢慢接受衰老病痛的自己。
      胡亂寫上這些,只是想說:在面對衰老的父母時,我們在做一些決定時,是否事先與當事人溝通,這樣他們也許心里多多少少有點準備。再則,父母不知哪天會撒手去,為人子女還是趁他們康健之時珍惜和他們相處的每一天,多給他們些關心愛護?!澳闩阄议L大,我陪你變老”不是唱出來的,必須靠為人子女者,一點兒一點兒耐心去做。這樣,或許能使我們的人生少些遺憾,“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
      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善待父母,善待我們身邊的親人。有時候,善待父母,何嘗不是善待我們自己。

       

      【作者簡介】依依,中學語文教師。躬耕教壇,如履薄冰?;驶蕯递d,毫無炫耀之資,惟教學之余,寄情于閱讀,而閱讀亦予我最大收獲與愉悅。淺酌低吟,喁喁獨語,竟也流淌出條條情感小溪。人有所往,心有所向,漢文字的魅力,吸引我想做一名寫好字的教書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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