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中寫友情者可謂汗牛充棟,美不勝收,而意義涵蓋最廣者似當推王勃名句: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不難發(fā)現(xiàn),這句的“出處”是曹植《贈白馬王彪》:“丈夫四海志,萬里猶比鄰。恩愛茍不虧,在遠分日親?!?/p> 同樣的意思,曹詩表達略顯散亂重沓,而王詩借助唐代已成熟的格律,將曹詩的意思壓縮在十字之中,更為顯豁,且朗朗上口。再者,曹詩是寫給弟弟的,表達的是血緣親情;而王詩是送給同為宦游的朋友杜少府,用的則是《論語·顏淵》的原典: 司馬牛憂曰:“人皆有兄弟,我獨亡?!弊酉脑唬骸吧搪勚樱核郎忻?,富貴在天。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無兄弟也?” 子夏用儒家以“孝悌”為核心“推己及人”的仁學勸慰無兄弟的司馬牛,將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譬喻為“兄弟”。王勃所處的時代正是打破血緣小圈圈廣收人才的大時代,“海內存知己”干脆以“知己”易“兄弟”,非偶然也。就形式而言,如果說“海內”“天涯”推開距離,留出巨大的空間;那么,“知己”“比鄰”又拉回來貼得很緊。十個字之間形成跌宕,好比河水幾步間跌落為瀑布,增大了沖擊力。就時代內涵而言,沖破用人唯親的鐵牢,展示了一個新時代的到來,更是氣勢非凡!就這點上看,王詩不但超越曹詩,也超越了子夏的原意。 知己,志同道合者也。存,在也。存知己,就是有知己在,不計遠近,無論晨昏,沒有心理距離。其中還有一層沒說出的意涵:不管對方有無回應,知與不知,都貼心。魯迅贈瞿秋白對聯(lián)曰:“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奔热灰酝瑧岩曋瑒t知己成為一種默契,一種精神上相互支撐的依托,也成為彼此間一種相濡以沫的責任承擔。于是它成了風雪夜歸人在茫茫黑夜中看到的遠方的一星燈火,孤獨者困頓中期待的一聲空谷足音。唐詩中能將這層意思刻骨銘心地寫出者,舍杜甫其誰!試讀《夢李白二首》之一: 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 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 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 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 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 君今在羅網(wǎng),何以有羽翼? 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 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 此詩作于亁元二年(759年)老杜流寓秦州時。此前李白被長流夜郎,杜甫一直未能得到李白的消息,憂思成夢,乃作是詩。黃生《杜詩說》云:“此詩以錯敘成章。”夢無邏輯,故以錯敘寫之?!抖旁娬f》點校者徐定祥說得好:“此乃寫夢境,忽疑忽真,實感和夢幻交織,極傳恍惚無定之神。”說到寫夢思之傳神,“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句最工,不但寫出夢里夢外疑似之間的感覺,且感同身受地寫出李白流放中的孤獨與仿徨,蓋夢中形象隱藏著做夢者自己。天才李白不幸的遭遇,正是天才杜甫自己的不幸遭遇,二人之間的感應可謂是時下常說的“命運共同體”了。而《奉送嚴公入朝十韻》則發(fā)露了 “以同懷視之”在道義上的相許相勉。這首詩是寶應元年(761年)唐玄宗與肅宗相繼駕崩,代宗即位后召成都尹嚴武回朝廷,老杜送行時作。原詩如下: 鼎湖瞻望遠,象闕憲章新。 四海猶多難,中原憶舊臣。 與時安反側,自昔有經(jīng)綸。 感激張?zhí)觳?,從容靜塞塵。 南圖回羽翮,北極捧星辰。 漏鼓還思晝,宮鶯罷囀春。 閣道通丹地,江潭隱白蘋。 此生那老蜀?不死會歸秦。 公若登臺輔,臨危莫愛身! 注解麻煩,姑以譯代注如下: 黃帝升天的鼎湖遙瞻望,巍巍宮廷正頒新典章。海內依然多禍難,中原正思老臣起擔綱。順應時勢安反叛,您自昔于此有才干。在蜀從容能安邊,在朝感發(fā)國運張!大鵬南飛今回翅,眾星拱衛(wèi)共尊王。恭待早朝聽漏鼓,宮中春過鶯已藏。蜀中空留用兵計,成都百姓愁斷腸。棧道綿綿通帝殿,白蘋仍漂百花潭。此身豈能蜀地老?沒死還要回長安!公若榮登宰相位,臨危殺身要向前! 人世間有一種友情,是以道義相許的,在國家危難之際,能相期以死節(jié),被稱為節(jié)義之士。這種人應被視為中國文化之脊梁。唐君毅《中國文化之精神價值》稱:“當人道、國家、民族、文化存亡絕續(xù)之秋,人命懸于呼吸之際,則豪杰、俠義之行,皆將無以自見于世,而唯有氣節(jié)之士,愿與人道、國家、民族、文化共存亡絕續(xù)之命?!边@種當無可奈何之時而欲以身隨道之往而往的精神足可洗滌乾坤。如果說李白能寫出俠義之士的豪氣,則杜甫善寫此節(jié)義之士的正氣!雖然,嚴武在道德修養(yǎng)上未必能與杜甫齊肩,但在當時當?shù)?,已是極難得之可造之材,所以老杜總是寄之以希望,砥礪之以道義。蕭滌非先生《杜甫詩選注》稱:“未二句是贈詩主旨。送大將還朝,而預祝其'見危授命,在他人必不敢,亦不能,以杜甫本身即一'濟時肯殺身之人也?!鄙跏?、甚是!觀全詩,則意脈清晰。首四句寫二帝崩而新君立,國難當前有大期待。以下十句反復肯定嚴武以往的政績,正是為了誘導其立新功。以下“閣道通丹地,江潭隱白蘋。此生那老蜀,不死會歸秦”四句,是表示愿回長安與之共生死,于是推出全詩主旨:“公若登臺輔,臨危莫愛身!”使人油然記起林則徐《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之名句:“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趨避之!”有這樣的祖先,有這樣的文化基因,這個民族豈會沉淪! 砥礪名節(jié)道義不是單向的,杜甫也常以朋輩為鑒,反躬自省,《兩當縣吳十侍御江上宅》一首便是。吳十侍御,指吳郁。吳郁曾與杜甫同在朝廷共事,因直言被謫。江上宅,謂吳郁故宅,臨嘉陵江。其時老杜逃難至秦州,兩當距秦州三四百里地,遂憶往事: 昔在鳳翔都,共通金閨籍。 天子猶蒙塵,東郊暗長戟。 兵家忌間諜,此輩常接跡。 臺中領舉劾,君必慎剖析。 不忍殺無辜,所以分白黑。 上官權許與,失意見遷斥。 “共通金閨籍”,指同朝為官。接跡,不斷地來。兵家以下八句,浦注:“詳述其得罪之由。當時軍興戒嚴,凡關津隘口,多有以平民跡類間諜而罹禍者,吳竟以辨冤招尤也?!痹诋敃r敵我混雜、間諜四至的情況下,吳御史慎剖析、分黑白無疑是負責任的、正確的。然而草菅人命的“上官”卻當面一套、背后一套,要貶斥吳君。要命的是皇帝也裝聾作啞,群臣則無一仗義執(zhí)言: 朝廷非不知,閉口休嘆息。 余時忝諍臣,丹陛實咫尺。 相看受狼狽,至死難塞責。 行邁心多違,出門無與適。 于公負明義,惆悵頭更白。 朝廷上下昏庸一氣如此。杜甫不久前才因諫房琯事被斥,此時只好眼睜睜地看著吳君蒙冤被貶不敢言,留下了終生的內疚!老杜果真不辭數(shù)百里之遙,草履裹糧到兩當縣訪吳郁故宅,我輩雖難以想象,卻符合古人重道義之交的真性情。 遺憾的是,后世“海內稱兄道弟”者多,而能心存知己,以道義相砥礪者鮮。“老外”賽珍珠將《水滸》書名譯作《四海之內皆兄弟》,不愧為“中國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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