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語雅言安順話

在人們以為很土的安順方言中，其實保存著許多古代漢語的元素，許多安順人的口頭俗語，其實就是古書上的原話。比如安順人常掛在嘴邊的“老者”，就是個典雅的文言詞。在《論語》中“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老者”意思就是“老的人”。幾千年了，從孔夫子到今天安順人，這意思都沒有變。

還有老安順人常掛在嘴邊的：“茲個小廝兒”，也是很典型的一句。

在安順生活的人都知道，凡是普通話說“這”的，安順人都說成“茲”,“茲個”“茲回”“茲兒”“茲歇”等等。這個“茲”就是很古雅的一個字。大詩人李白的名詩《別友人》結(jié)尾，“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保岔樔丝陬^的“茲”就活鮮鮮的在大詩人詩句中顯現(xiàn)。順著時間的軌道往前推，漢代著名作家王粲的《登樓賦》開頭第一句：“登茲樓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銷憂?！边@兒的“茲”，對于安順人來說，不需要翻譯也是懂的。再往前去，到了中華文明最古老的那一批典籍中，《尚書·堯典》中有“茲予大享于先生”，這兒的“茲”，準確一點翻譯是“現(xiàn)在”，在安順人口頭加了一個發(fā)第四聲的尾音“哈”，“茲哈”也就是“現(xiàn)在”，同《尚書》就是同樣的意思了。

同出現(xiàn)在《尚書》中的“茲”和《論語》中的“老者”比起來，“小廝兒”就晚了很多，也俗了很多。說它晚，是因為到了宋代以后，才見到它；說它俗，是因為我都是在小說戲曲中見到它。開始的時候，因為《紅樓夢》讀得比較熟，里面隨處可見“小廝”：林黛玉初進榮國府的時候，“另換了四個眉目秀潔十七八歲的小廝上來抬著轎子，至一垂花門前落下，眾小廝俱肅然退出?！鼻乜汕涑鰵浡飞希傍P姐因惦記著寶玉，命小廝來喚他?！辟Z珍想去探望尤家姐妹，“先命小廝去打聽賈璉在與不在，小廝回來說不在那里?！钡鹊?。不過《紅樓夢》里的“小廝”，全部是傭人身份，同安順口語里的“小廝兒”不太吻合，倒是《水滸傳》里贊賣梨的鄆哥“那小廝生的乖覺”，跟安順話的意思仿佛相同。所以開始我還以為“小廝兒”就是小廝的兒化音。后來想想不對頭，我似乎沒有聽到過安順人說話單獨說“小廝”，倒是常見把“廝兒”配上形容詞來用。街頭婦女破口大罵的口語，經(jīng)常同“短命兒”配對的就是“爛廝兒”。一般人的口頭，沒有斥罵那么嚴重，只是貶低的話，就說“傻（音哈）廝兒”；既表關(guān)系親熱又微帶調(diào)侃的說某某人的時候，常常說“細廝兒”“老廝兒”。翻查一下，古書里也不少“廝兒”的現(xiàn)成例子：元代關(guān)漢卿的《包待制智斬魯齋郎》里李銀匠登場自我介紹，說自家有“一雙兒女，廝兒叫做喜童，女兒叫做嬌兒?！蓖鯇嵏Φ摹段鲙洝芬婚_頭，老夫人自道家門的時候，也說自家除了女兒鶯鶯之外，還有“一個小廝兒，喚做歡郎?！边@里的“廝兒”“小廝兒”都是自家男孩的意思，同安順話有細微的區(qū)別，在安順話中是說成“一個兒子”。比較貼近安順話“廝兒”的，在《警世通言》里有“不知何處來三個輕薄廝兒，和他吃酒?！备鄣镁o的是宋代呂本中輯錄的諧謔小說《軒渠錄》里：“大琮遲疑不能下筆，嬸笑云：'原來這廝兒也不識字?！笨吹竭@個話，我覺得只要把“這”念成“茲”，這個嬸嬸就是從今天的安順街頭直接穿越到宋朝的。還有宋真宗時高僧道原著的《景德傳燈錄》里：“ 臨濟小廝兒，只具一只眼?！边@里的“小廝兒”也同安順人口頭的意思完全一致。

類似“廝兒”這樣保存在安順人口頭的古語，還有不少，比如大家也不少講的“除非”。它在口語中表示“只有”“只能”的意思，“你要我不講，除非把我的嘴縫起?！薄耙业侥歉C雞樅菌，除非李老者親自來。”這個“除非”，在古人的詩詞當中，屢見不鮮。白居易的《感春》“除非一杯酒，何物更關(guān)身?！彼稳岁處椎赖摹堕L相思》“若問相思甚了期，除非看見時。”還有黃庭堅：“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不過，寫到這兒，忽然發(fā)現(xiàn)，“除非”并不是只有安順人在說，就在普通話中，也有同樣的用法，比如常言說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看來是我舉例失誤了。本來我還想了“古而怪哉”“大而化之”“之所以”“貶打”等等，仔細想想，都跟“除非”差不多，安順人在講，別的地方也在講，算不上地道的安順方言。

那就再舉個只有老安順人才說的例子。

我還是懵懂少年的時候，小伙伴們常以“周二”來作為大便的代稱。沒有女生在場的時候，不說上廁所解大溲，要說去屙泡周二。小孩子之間互相生氣詬罵，每當氣急敗壞臉紅筋漲地說出：“你茲哈廝兒遭周二脹憨了”的時候，也就標志著肢體沖突即將開始。這個“周二”應(yīng)該是老安順人特有的土語詞匯，在普通話中沒有，現(xiàn)在的孩子們好像也都不說了。甚至于近年來在手機里拿方言開涮的微信段子，也沒有見到。估計只有六十歲以上的安順人，才熟悉或者說過這個詞。那么，老安順人為什么會把大便稱為“周二”？這個詞匯是安順人自己生造的嗎？

有一次在戴明賢老師那里聊天，說到安順方言詞匯中的雅語。其實我對這個問題的興趣，本身也是由于當年辦“安順晚報”時，編發(fā)戴老師的稿子《“了矣”及其他》引發(fā)的。沒想到的是那天，戴老師問我：“你想過沒有，安順話里為哪樣把大便叫'周二’？”這本來就是我想問而覺得不方便問的問題，于是就老老實實地承認自己不懂，請老師指教。戴老師問我，“安順人的'言旨話’你是曉得的吧?！薄把灾荚挕蔽易匀皇侵赖?。這是安順人特別是屯堡人的一種特殊的語言表達方式，在說話時用一句常用詞語的前幾個字來替代后面的意思，比如遞茶杯出去說：“給我來點青山綠，”就是要加點水；“去喊你家打破砂的來搞點天長地”，就是去叫你家哥來喝酒。這里面微微有點區(qū)別的就是，前面一句的“青山綠”是說了常用成語的前面幾個字，讓聽的人直接推衍出后面這個“水”字的意思。后面一句的“打破砂”是讓聽的人從后面的“鍋”，聯(lián)想到同音的“哥”，“天長地”后面是讓人從“久”聯(lián)想到同音的“酒”。見我不解，戴老師說：“我覺得。這個“周二”應(yīng)該是用“言旨話”的方法，從文言的“周而復(fù)始”演變而來的。只不過在說的過程中，把“周而復(fù)”三個字減縮成“周二”兩個字了?！蔽翌D時恍然大悟，原來老安順人用來代指大便的“周二”，是用了“言旨話”中同音表意的方法，就是用“周而”省略“復(fù)”字，來說“始”，表示“屎”?！爸芏鴱?fù)始”卻是來自《漢書·禮樂志》。粗俗的安順方言，來自典雅的古代史書。

民間俗語和古書雅言，本是密不可分的一體兩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