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人間詞話》中形象地引用了宋代詞人的名句:晏殊的“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柳永的“衣帶漸寬終不悔, 為伊消得人憔悴”;辛棄疾的“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王國維用形象的引用惟妙惟肖地傳達出了古代文人追求的三種境界。 如果說王國維是在用文字表情達意的話,那么還有一人,卻將聽雨的聲音與聽雨的畫面融進文字中,表達出了與王國維三種境界同樣的含義。這個人就是宋末元初的詞人蔣捷,這首詞就是《虞美人·聽雨》,原詞如下:
蔣捷《虞美人·聽雨》·詞意圖 蔣捷是很有名的一個詞人,他因為《一剪梅》中的名句“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還得到了一個“櫻桃進士”的雅號。 蔣捷的這首《虞美人》,以時間漸進式的順序,用三個極具動感的畫面概括了詞人一生,這三個畫面就是少年時聽雨、壯年時聽雨和暮年時聽雨的三個場景。 “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描寫的是詞人少年時聽雨的場景。蔣捷,字勝欲,號竹山,宋末元初陽羨人,咸淳十年中進士。蔣捷的先世為宜興豪門世家,他從小就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也可以說他的少年時期是在優(yōu)渥的家庭環(huán)境中度過的。 那時的他是翩翩少年,酒宴歌舞、飛鷹走馬的是他生活的常態(tài)。所以他少年時就在歌樓上聽雨,歌樓中那浪漫的盞盞紅燭盞盞,富有情致的羅帳,給人營造的是一種歌舞升平、燈紅酒綠的視覺效果,讓人覺得詞人是在表現(xiàn)一種富足安適的生活狀態(tài)。 蔣捷畫像 這時的聽雨是在歌樓上,紅燭和羅帳的環(huán)境渲染,再加上一個“昏”字,形象、逼真地把詞人少年時的生活狀態(tài)勾畫了出來。這樣的生活不正是《花間詞》中描繪的“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案香檀”的真實寫照嗎? 其實不然,如果只是停留在這樣一個層面去理解,那么對詞意的把握就是不準(zhǔn)確的,沒有達到詞人所要表達的對人生狀態(tài)的深刻理解。 蔣捷《竹山詞》·書影 這樣的畫面展現(xiàn)出來的也不是一個翩翩公子在歌樓聽雨的奢華生活的表象,他所希望揭示的應(yīng)該是透過奢華表象而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生命的活力,表現(xiàn)生命的蓬勃、朝氣與希望。 所以從這一點上可以看出,詞人在這里并不是單純地塑造了一位翩翩少年在歌樓聽雨的形象,而是通過這個聽雨少年的形象,用表面的奢華生活來揭示生命的張力與活力,也就是生命中的那種朝氣蓬勃的向上的狀態(tài)。 蔣捷出身豪門世家,從小就過著十分富裕的生活,所以才有“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的青春時光。 蔣捷的《虞美人》以少年聽雨的方式開頭,并不是為了高調(diào)顯示他的出身、他的家世,他的奢華生活,而是為了與后面的境況形成強烈的對比。 盡管這樣的生活充斥著詞人的少年時代,但與憂愁悲苦是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的,詞人著力渲染的只是“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的青春風(fēng)華。這樣的階段在詞人心目中的印象是永恒而短暫的,以這樣一個歡快的少年時光為鋪墊,為的是襯托出后面聽雨的凄涼場景。 “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fēng)”,描寫的是詞人壯年時聽雨的場景。如果說蔣捷在第一幅聽雨的畫面中,詞人著力表現(xiàn)的是未遭受任何挫折與痛苦的單純生命的萌動與美好,要表現(xiàn)對少年時代的生命活力的話,那么接下來第二幅畫面中,聽雨的場景來到了客船上,詞人著力表現(xiàn)的是中年漂泊不定、居無定所的生活狀態(tài)。 蔣捷的一生是不幸的,他生于巨族,家風(fēng)淳厚,從小飽讀詩書,深受儒家思想影響,有強烈的入世情懷。正當(dāng)他高中進士,展現(xiàn)自己的才華,施展自己的抱負時,時代卻已經(jīng)翻開了新的一頁,已經(jīng)由宋入元了。 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這對蔣捷來說無疑是命運的轉(zhuǎn)折,他的一紙進士文憑在這時候已然失去了應(yīng)有的價值。 入元后,蔣捷拒絕了入仕的機會,一直這寓居飄零的生活。“壯年聽雨客舟中”借由“客舟”表達出詞人顛沛流離、漂泊無根的凄苦生活。而重要的是“斷雁叫西風(fēng)”,詞人以雁自喻,表達了自己猶如一只失群的孤雁,無論如何哀鳴,也無人能理解自己內(nèi)心的凄苦。 少年時期的他過的是“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的歡快生活,而南宋成為過去時的現(xiàn)實卻成了壓垮詞人美夢的最后一根稻草。 此后,四處漂泊,居無定所成為了詞人的人生常態(tài),于是他過上了如同詞中描述的“聽雨客舟中”這樣不安穩(wěn)的漂泊生活,可以說,蔣捷的后半生一直處于這種漂泊流離狀態(tài)。 壯年的蔣捷,飄零寓居,有一種人生如寄的孤寂與感傷,他的人生也面臨著新的煩惱和艱辛,只有無奈地作出選擇,選擇一種現(xiàn)實中被放逐,心靈上也被放逐的生存狀態(tài)。 泛舟江湖,客船聽雨,不僅是詞人對生命的磨礪,更是詞人對人生的一種探索,這是人生的境界,至此才走向?qū)掗?,雖然在人生的道路上煩惱與憂愁會時時相伴,但這種出走還是值得的,因為這是詞人自己選擇的道路。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這是詞人暮年聽雨時的場景。 由少年到中年 再到晚年,這一路走來,詞人蔣捷已經(jīng)成為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者,獨自坐在僧廬下聆聽夜雨聲。凄涼的晚景,蕭索的處境,悲涼的心境, 在這聽雨的場景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詞人經(jīng)歷了繁華的少年時光,也經(jīng)歷了繁華落盡的中年滄桑,更是經(jīng)歷了形格勢禁、獨處僧廬的孤獨與寂寞。他心中的痛苦、壓抑和無助是可想而知,坎坷的人生經(jīng)歷和沉浮榮辱的人生際遇讓詞人蔣捷充滿苦痛和無奈。 但也正是由于這樣一種不同的生命歷程,使得詞人對人生和生命有了高度的認知和深刻的體驗。 回顧自己走過的一生,少年時的繁華猶如過眼云煙,短暫而美好,但窮困潦倒、漂泊流離才是真正陪伴詞人走過大半生的人生常態(tài)。 經(jīng)過這樣的比照,詞人不由得發(fā)出“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這樣的飽含著滄桑與無奈的感嘆。 暮年的聽雨場景,詞人剔除了華麗的辭藻與生僻的字義,落其華而實,用明白如話的字眼徐徐道來。 透過畫面,我們似乎看到了一位風(fēng)濁殘年的老人,在僧廬里坐著,窗外的雨淅淅瀝瀝地下著,這是一幅清冷的畫面,此人沒有寫愁,而愁情卻早已彌漫在了讀者的心頭。 同為聽雨,少年時代輕歌曼舞,詞人不知愁滋味;壯年時世事滄海桑田,詞人不得不以客舟為家,漂泊漫游于江南水鄉(xiāng);暮年仍游歷江湖,寄居僧舍,孤寂潦倒,無限悲涼,卻是欲說還休。 細品境界的《虞美人》一詞,詞人以個人際遇為切入點,呈現(xiàn)出了三幅具有典型畫面特征的場景。這是詞人一生三個階段的生活體驗,也是精神探尋的三種境界。 三幅具有典型畫面特征的場景用聽雨這一事件貫穿其中。而聽雨時的地點與方位又非常巧妙地融合在聽雨的場景中,展示了詞人極高的藝術(shù)手法。 詞人先截取的是一幅歌樓上紅燭羅帳的旖旎畫面,展現(xiàn)了他青春年少時的歡樂時光?!吧倌曷犛旮铇巧稀?,正值青春年華的詞人蔣捷,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對人生充滿了美好的憧憬。 對快樂的追尋正是詞人一生中最美好最愜意的時光,因而對此時聽雨的情景,詞人用了一個“上”字,正好與詞人此時的生活情境契合。 在而立之時科考中進士,正還沒來得及展現(xiàn)才華、施展抱負之時,歷史的影像冊早已翻開了新的一頁,他成為了與時代格格不入的縮影。 飄零寓居、泛舟江湖,客船中聽雨是詞人截取的第二幅畫面。這也成為了詞人壯年時期的生活常態(tài),詞人正值壯年,卻無法有所作為,在孤舟中漂泊他鄉(xiāng),當(dāng)年“紅燭昏羅帳”的美好時光已逝去。 飄零寓居的生活,讓詞人惟有感時傷懷。詞人看到迷蒙的云霧與遼闊的江面相接,失群孤雁從天邊傳來凄厲的哀鳴,他在客船中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感受著冷雨夜的冷清與凄涼,心境是何等的愁苦悲涼。 蔣捷此時的人生是彷徨與孤獨的,但此時的處境與暮年相比,還未到達極端孤寂的境地,因而對此時聽雨的情景,詞人用一“中”字,也是貼合詞的意境與詞人的心境的。 人生如夢,往事如煙,風(fēng)雨之中細細追尋。僧廬下聽夜雨是詞人截取的第三幅畫面,展現(xiàn)的是一個鬢發(fā)斑白的老者在僧廬下傾聽夜雨的畫面。 詞人由少年的浪漫,壯年的流離,寫到暮年嘗盡悲歡離合,兩鬢染霜,寄居僧廬。少年的歡樂早已消亡,壯年的愁恨也已遠去,剩下的只有當(dāng)前處境的孤寂和心境的蕭索。 兩鬢霜花,年華逝去而壯志空成,客居僧廬中的詞人更覺孤寂,他的情感到達了痛苦的極點,悲歡離合的無情,詞人早已用其一生體味到了。 “而今聽雨僧廬下”的詞人,不僅兩鬢霜花,而且是形單影只,大半生飄零寓居的歲月,到如今的寄人籬下,他已經(jīng)嘗遍了人生悲歡離合的滋味,詞人此時的處境是孤寂的。 詞人走過的人生足跡,經(jīng)歷過的心路歷程,感受過的情感體驗,最終都凝聚在這樣一位僧廬聽雨的風(fēng)燭殘年的詞人的形象中,此時的他心如止水,他平靜的心再也泛不起漣漪,因而他能夠徹夜不眠地聽著檐前滴滴答答的雨聲一直滴到天明。 詞人為什么徹夜難眠呢?因為他內(nèi)心的憂愁和痛苦并沒有得到解脫,他也做不到完全放下的心態(tài),詞人只是將表達愁情的方式換成了僧廬聽雨而已。 這另一種形式的愁苦,是情感的內(nèi)斂與深化。因而對此時聽雨的情景,詞人用了一個“下”字,是非常妥帖的,這也與詞人風(fēng)燭殘年、每況愈下的境遇和心態(tài)是一致的。 此時此地再聽到點點滴滴的夜雨聲,表面上卻似乎無動于衷,用“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作結(jié)語,似乎表現(xiàn)了詞人一切皆空、萬念俱灰的淡漠。 但透過語言表層,這“一任階前”的背后是詞人無法聽任、無法言說、也難以去懷的表現(xiàn)。淡淡的一句“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實則深寓著悲壯,隱藏著極其強烈的感情和更深層的痛苦,這是掩藏在詞人心靈深處的痛苦。 一夜聽雨至天明,這是心有所思夜不能寐者的痛苦,點點滴滴的雨不僅打在階前,更敲打在詞人的心頭。 縱觀全詞,詞人無非是在摹寫自己所經(jīng)歷的三種不同的人生狀態(tài),以三幅象征性的畫面,概括了從少年到壯年再到老年的不同時期的不同環(huán)境、不同的生活和不同的心情。 坎坷的人生經(jīng)歷和不幸的人生際遇讓詞人蔣捷充滿痛苦和無奈。但也正是由于這樣一種不同的生命歷程,使得詞人對人生和生命有了高度的認知和深刻的體驗。 蔣捷不同生命時期的聽雨場景,雨中曲是他不同時期的心聲,這三次聽雨的場景其實也是詞人用心路歷程與情感體驗揮灑出來的三幅繪聲繪色的畫面,更是對人生的體悟。換句話說,這首詞中的三次聽雨的感悟其實也是對人生三種境界的體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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