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1-04-24 16:18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花兒街參考（ID：zaraghost），作者：和碩，編輯：林默，原文標題：《一半的孩子在學鋼琴，誰在制造藝術(shù)焦慮？》 中國有多少孩子學鋼琴？現(xiàn)狀是這樣的——“孩子班上40人，學鋼琴的占一半，登臺表演要搖號”。 作為一個從小學了十年鋼琴，目前擁有一個5歲女娃的寶媽，我不給孩子學鋼琴。 1 在我的記憶中，刻著一個畫面。 下著大雪的東北，我媽走在前面，離我10米遠，我踩著她的腳印跟在后面，我媽時不時回頭看一眼，不說話，干瞪眼，我們就這樣形同陌路地一路走向車站。 每次鋼琴回課彈的不好，我們都是這樣回家的。 當時學琴還是一件稀罕事，家里的舅舅伯伯，身邊的叔叔阿姨，每次提到我學琴都是一番贊嘆。 我和我媽能堅持下來一半是買鋼琴的沉默成本，一半是被這些贊譽架在空中。 當時我爸媽每月工資加起來一千多塊，一臺鋼琴五六千，一節(jié)課一百左右，一個月4節(jié)，學琴絕對算奢侈的愛好。 多數(shù)人都看到了現(xiàn)實成本，卻沒看到坐在琴凳上每天一兩個小時的時間成本。 我不知道我彈琴的那一兩個小時，別的小孩在干什么。長大后聽到周杰倫在《聽媽媽的話》中唱到“為什么別人在那看漫畫，我卻在學畫畫，對著鋼琴說話...... 長大后你就會明白為什么我跑得比別人快，飛得比別人高，將來大家看的都是我畫的漫畫，大家唱的都是我寫的歌”，總有種成王敗寇的感覺。 周杰倫只是少數(shù)，大多數(shù)是像我們這樣犧牲了童年，只掌握了一門樂器的普通孩子。 有一句振聾發(fā)聵的雞湯說，一定要給孩子學一門樂器。 圍繞這句雞湯發(fā)散出來的理由，包括但不限于——培養(yǎng)孩子的藝術(shù)氣質(zhì)；培養(yǎng)孩子的音樂審美；音樂讓孩子的一生都不會焦慮、不會迷茫、不會孤單；在學習一門樂器的過程中，孩子在享受美妙旋律的同時，能沉下心來，更專注、嚴謹?shù)貙Υ患虑?；哪怕音樂學習只是短暫的學習經(jīng)歷，這段學習帶給孩子成長的幫助也是巨大的。 我是一個練過十年鋼琴的人，如果說這段經(jīng)歷減輕了我什么焦慮，那就是我在選擇不讓孩子學琴這件事上，沒有絲毫焦慮。 2 小時候我家有一臺風琴，我能把任何我會唱的歌用右手彈出旋律，用左手合上伴奏，聽起來就像照著譜子扒下來的。師從于哈市某知名歌唱家的美聲愛好者我媽，立刻意識到這是她優(yōu)秀的基因在顯性表達。 別人家是先買個電子琴探探路，我們家直接搬回了一架德國Nordiska鋼琴，5歲，我的學琴之路正式鋪就，此后是漫漫的，長達十年的征程。 《哈農(nóng)》《二部創(chuàng)意曲》以及練都練不完的《車爾尼》。也許這些高雅音樂在大人聽來有種平行有序的韻律之美，但在小孩耳中這些曲子就是一堆勉強組合在一起的音符序列。 西方古典音樂對于小孩并不友好，如果你現(xiàn)在都無法領(lǐng)略巴赫的和諧，就不要期待一個小孩會饒有興致地彈奏《英國組曲》《法國組曲》。 我在音樂上遭遇的第一次滑鐵盧，是6歲考一級時練一首叫《四?！返那?。 它的旋律之怪異，節(jié)奏之妖孽超出了一個兒童欣賞的天際，《四?！坊钌晃覐棾闪艘黄篮?，它是在一段段砸琴的泄憤和一團團浸濕的紙巾中被彈掉的。 那是我頭一次對音樂產(chǎn)生如此強烈的厭惡。 中國孩子學琴的方法是照著譜子一點點摳。 對著一段不熟悉的旋律，你的工作就是把這些五線譜上的小蝌蚪一個個認出來，落在鍵盤上。就好像在你完全聽不懂英語的情況下，先讓你學自然拼讀，讀出來就行，表達的是啥都在其次。 指法的敏捷，技術(shù)的嫻熟，強弱的表現(xiàn)，快慢的轉(zhuǎn)換，一直在練習，但很少有人想過這段旋律究竟在表達什么，或者說我們在假裝表達。 我不明白《四?！繁磉_的究竟是哪四個海，還是某種不可言說又莫名其妙的遼闊。 然而，鋼琴就是這樣一種藝術(shù)，你必須先通過大量的漫長的練習去積累足夠的技藝。 今天聽到很多家長說學琴是為了讓孩子感受音樂的美，我深表懷疑。 學鋼琴確實能增加耳朵的敏感度，提高音準和節(jié)奏感，但這就等于感受音樂的美好嗎？ 學了琴就能愛上音樂嗎？ 長大后，我接觸到一些愛音樂的朋友，他們大多數(shù)并沒學過什么樂器，就是單純喜歡聽。 每次聽他們說起當年聽崔健的顛覆，聽Beatles的崇敬，聽Queen的震顫，以及那些跟音樂有關(guān)的充滿故事的回憶，都讓我羨慕，至少那個戴著耳機瘋狂甩頭的少年是真的沉浸在音樂中，也因為音樂，他們的青春不再單薄。 他們聽搖滾、jazz、hip-pop、鄉(xiāng)村、金屬、電音，在各種音樂類型中無拘無束地穿梭，對各種音樂類型接受起來沒有什么隔膜。 反倒是一些從小接受某項樂器訓練的孩子，他們欣賞的音樂往往會局限在某些類型中，對其他類型的音樂有明確的排斥。 3 今天，打開閑魚，上面有各種各樣的二手鋼琴信息，介紹中多數(shù)都會有類似這樣一句話。 孩子學不下去了，轉(zhuǎn)賣。 他們已經(jīng)斬斷琴緣，脫離苦海，而更多的家庭依然在崩潰的邊緣，跟鋼琴，跟孩子做著垂死掙扎。 我的一位朋友正徘徊在放棄的邊緣，在此之前她數(shù)次幾欲放棄，最后都找到理由堅持下來。 第一次，她看到一句話“學鋼琴就是考驗父母”，她告訴自己只要父母能堅持，孩子就能堅持。 于是她咬咬牙，每天練琴之前做一番戰(zhàn)前動員，雖然練半小時要上兩次廁所，吃點水果，還得抱怨幾分鐘，她還是堅持下來。 第二次，她又找到了一種理論，說學琴總會遇到難關(guān)，只要闖過去就會上一個臺階，她又堅持下來，當然不久就遇到了下一個難關(guān)。 第三次，老母親的心理防線也到了崩潰邊緣，這次她找到了一條終極價值：學任何東西都是貴在堅持，學什么不重要，關(guān)鍵是要體會堅持的過程，學琴更像是萬千法門中的一條修行之路，彼岸就是磨練出強大的毅力。 至于毅力將來用在哪？ 大概就是在今后遇到實在不喜歡不滿意不想忍的時候，能咬緊牙根掐著大腿逼著自己再忍一陣。 他們學的不是琴，是堅持。 他們學的也不是堅持，是忍耐。 堅持還有一分因興趣或熱愛，自發(fā)地想要克服困難的意味，忍耐則是依賴外力或自我催眠形成的被動支撐。 的確有琴童是堅持下來的，但大部分學琴的孩子依然在忍耐著，他們在鋼琴凳上如坐針氈，如芒在背，輾轉(zhuǎn)反側(cè)，當初的興趣蕩然無存，剩下的都是每晚必須完成的任務。 然而，毀掉了對鋼琴的興趣還不是最要緊的，要緊的是這會形成一種慣性的行為方式——總能把一項本來的樂趣變成一種負擔。 我們分不清是被熱愛驅(qū)動還是被一種半途而廢的愧疚感驅(qū)動，因為在我們的教育中半途而廢總是不對的，即便這是一種及時止損。 在還沒明白怎樣靠著本能的熱愛把喜歡的事堅持下去之前，我們就已經(jīng)學會了如何為不喜歡的事再找到一個忍下去的理由。 究竟是因為熱愛而堅持，還是忍著忍著就自我催眠了。 一個吊詭的地方是，很多父母讓孩子學樂器是為他未來找到一個生活的出口，一個戰(zhàn)勝壓力和痛苦的武器，卻不知學樂器本身已經(jīng)在孩子的童年里留下了巨大的陰影面積。 每次看到郎朗出現(xiàn)在某些鋼琴培訓的代言廣告中，我都有一種錯愕：
知乎上關(guān)于學琴熱度最高的一個問題是，我國鋼琴琴童，大部分都是過了所謂十級，就不再彈琴了，那他們學琴的目的是什么？ 4 學鋼琴已經(jīng)成了中產(chǎn)標配，網(wǎng)上有家長調(diào)侃，“孩子班上40人，學鋼琴的占一半，登臺表演要搖號”。 《經(jīng)濟學人》文章稱，中國有超4000萬孩子學習鋼琴，占全球總數(shù)80%，并且這個數(shù)據(jù)正在以每年10%的速度在增加。 投資機構(gòu)的報告顯示，截至2022年，中國音樂教育市場預計會達到4000多億元規(guī)模，龐大的教育需求催生出蓬勃的鋼琴培訓行業(yè)，各種陪練app也勃然興起。VIP陪練至今已獲五輪融資，融資總額近10億人民幣，小葉子陪練月營收早已過億。 飛速發(fā)展的鋼琴培訓行業(yè)背后，是參差不齊的教育水平，有限的優(yōu)質(zhì)師資。 眾多陪練app都著力解決家長不會陪、不愿意陪的問題，卻沒有人關(guān)注孩子不愛練的根本。 當然，陪練app為啥要關(guān)注孩子愛不愛練琴呢？ 一旦關(guān)注了這個問題，還怎么去跟資本市場講，自己將打開千億市場的故事呢？ 陪練app的AI越來越能識別出哪個音彈錯了，哪里節(jié)奏不對，伴隨著鋼琴考級之外的音基考試（音樂基礎(chǔ)考試），音樂越來越數(shù)據(jù)，音樂越來越理性，音樂越來越枯燥。 學鋼琴，或者學樂器真的是培養(yǎng)音樂素養(yǎng)的唯一方式嗎？ 如今美術(shù)教育都在轉(zhuǎn)變觀點，注重創(chuàng)意美術(shù)，為什么音樂教育還像達·芬奇一樣枯燥地畫著雞蛋。 商家的宣傳、專家的證言都在加重應該學琴的砝碼——開發(fā)左右腦，鍛煉協(xié)調(diào)感，學琴的孩子更聰明，學琴的孩子普遍成績更好。 看著這五花八門的誘惑，你沒有間隙停下來想一想，學琴真的是一項適合從學齡前就廣泛培養(yǎng)的特長嗎？ 對注意力只能維持20分鐘，活潑好動的寶寶，每天半個小時到一個小時坐在那里彈鋼琴，真的不違反天性嗎？ 對每晚做完作業(yè)，打完雞血，僅剩一個小時就要睡覺的小學生，還要挪出40分鐘彈琴，這樣的童年真的值得回憶嗎？ 我不讓孩子學琴還有一個理由，今天的網(wǎng)絡社會讓我們越來越習慣一個人獨處。 刷劇看網(wǎng)文，逛淘寶看直播，除了工作我們跟外界的直接碰撞越來越少，就連孩子也是這樣的。各種各樣的網(wǎng)課，各種如編程一樣的新興培訓，都是在跟自己打交道，而鋼琴是一個更向內(nèi)觀，更個人的項目，眼前是一個孤獨的背影，用一個孤獨的方式排解著孤獨的苦悶，何必？ 比起鋼琴，我想更多地為她提供能跟人產(chǎn)生直接交流，直接碰撞的機會，比如舞蹈、體育項目，讓四肢得到充分地舒展，讓她活躍在集體中，跟他人產(chǎn)生互動。功利一點講，這或許是未來社會孩子更稀缺，更需要的能力。 最后，學琴真的要從娃娃抓起嗎？如果不是為了從事專業(yè)演奏，大可不必。 君不見那些琴童媽媽，娃沒雞出來，自己卻考了八級。 我身邊就有很多成人學鋼琴學的很好的例證。 他們半路出家，全憑著興趣在業(yè)余時間練習，雖然做不到高難度的演奏，但演奏業(yè)余中等難度的曲子是完全夠用的。他們陶醉在那些自己喜歡的曲子中，一遍一遍不知疲倦地練習。我樓上有個四十多歲的阿姨，每天早晚各一個小時，那真是無需揚鞭自奮蹄，他們是真的很享受練琴的時光。 沒有人的音樂才華會因為沒學琴就埋沒的。比起郎朗的故事，我更喜歡張亞東、趙英俊、李榮浩的故事，在那些死命要學卻學不得的故事里，總有一個積極的小火苗在奮力燃燒著。 今天，學琴依然是一個需要投入不小成本的愛好，一堂課兩三百，如果帶上陪練又得一兩百，一臺鋼琴一兩萬，而最大的成本是時間上的投入。 我和我媽的關(guān)系緩和是從初二那年，那年因為課業(yè)負擔我不再學琴了。 昨天，那位幾欲放棄又幾次堅持下來的琴童媽媽也終于放棄了，她沒有賣掉鋼琴，她想不逼著孩子學，沒準哪天她又感興趣了。 這讓我想起一首李宗盛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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