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話一輯(011-020) 李夢癡 011、格律做大于科舉之標準化 聞道唐人科舉時,萬般皆下只稱詩。 影從爭似風披草,詮選還須制有規(guī)。 格律循方終顯赫,歌行無度漸窮奇。 斯文滌盡千年事,誰向源頭一決疑。 近體格律成于沈約四聲,濫觴于齊梁小朝廷,完備于初唐宮廷。上官沈宋,功莫大焉。文鏡秘府,詳述前代格律沿革,足備考量。 然格律大行,另有其社會政治原因,蓋唐人科舉,以詩取士,作為國家大典,須得一客觀尺度以合眾意,然詩個性茲張,互為長短,若無一定規(guī)制,必成亂局,無所適從,遂有格律,成其體式,以正視聽。有唐士子趨之若鶩,竟以格律相較,中唐以后,遂成風氣??梢?,格律大行,因其為唐代公務員考試提供標準化規(guī)制,實乃當日之高考評分標準,政府推手,如風偃草,其勢乃張。 由此觀之,格律,規(guī)制法度耳,為衡量詩作提供一標準參照耳,殊非金科玉律,更非雷池天條。 查唐人應制,除錢起江上數(shù)峰青略有可觀之外,更無一首足傳后世,倒是唐代明經(jīng)判詞,尚或有數(shù)十可觀。由此可見,格律之為標準,于好詩而言,殊非充要。 后人死抱格律,染成紅線,以為無律不詩,實不知格律源流所生之偏見也。 格律實則詩之一體,非詩全豹。如今格律勢大,學詩者亦不妨從俗,然切不可忘,詩非格律能涵蓋,格律中不得處,每于格律外可求。若拘泥格律老死句下,殊非正體。 012、由我與東坡臨江仙的一段因緣說起 曾笑坡仙逝小舟,分神自賞假風流。 以為心去身應往,未審情乖味更稠。 似淺嘗都因己見,如深會始解人憂。 若知非議多偏執(zhí),欲指瑕時莫自由。 廿六年前,余誦東坡臨江仙,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怫然不悅,以為東坡逞虛言肆矯情也。 余以為“小舟從此逝”,是人在岸上看舟,而東坡前句“長恨此身非我有,而今忘卻營營”,正有脫落塵網(wǎng)逍遙自適之意,按語境順承,應是“小舟從此去”,身在舟中,獨行江海。而東坡至此,以去為逝,棄舟上岸,“觀賞”自己乘輕舟逸去之飄然韻致,何矯情之甚也? 此一見解影響余半生蘇軾觀感,每吟賞蘇軾詩詞,便見一峨冠博帶高士卓立岸上,目送輕舟,如攬鏡自照般自我欣賞自我炫耀,此情此景揮之不去如鯁在喉。余雅愛東坡詩詞,又不屑其“矯情”,萬般糾結(jié),幾成心病。 直至五年前,余年逾不惑,某日偶然想起此句,豁然別有所會,才知自己半生所見,都是自家鄙陋,殊不解蘇軾真意,二十年糾結(jié),竟是鏡臺微塵,全由自惹,不禁惶然自省。 實則蘇軾此句,都是自家無奈,心已寄于江海,然身猶在塵網(wǎng),以凡俗之系累,目送精神之遠游,哪有自賞自炫心情,正是滿腔豪情,一襟蕭瑟。蘇軾之沉郁蒼涼,都在這一逝字上。 想余當年,年輕氣盛,見事風生,自有一番說走便走之豪情,是以小舟從此去,毫無拘礙,而蘇軾人過中年,滄桑閱罷,襟抱雖雄,卻難忘情,哪得說走便走之灑脫,似這般沉郁韻致,余亦人到中年略解其味。半生齷齪抵牾,翻成夢幻泡影。 此事省余甚深,足堪警策。 蓋人于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君子德也。余當年于蘇軾逝、去之辨,實有未得,然自伐驕矜,以蘇軾為非,不亦謬哉?近觀時人論詩,動輒我不知我不喜我看不慣我看不懂我覺得不對我覺得不該云云,以己之偏,矯人之意,見事風生,全無沉靜闕如之德,以訌為直,辱沒斯文,正余當年讀蘇詞之弊也。 余分享此事,庶幾能略正時下論詩自炫淺薄、自度人心、自以為是、自作高明之風乎? 013、歌行道消思韓孟 歌行毀棄嘆韓公,學問裁來濟古風。 韻押散文終險仄,心違末法諱清通。 欲疏蹊徑逾李杜,卻入歧途昧拙工。 自此人情怕吟詠,便從格律強開蒙。 韓昌黎博聞強識,文采斐然,本一代文宗,時人亦甚推許之。 然韓昌黎破有自知之明,自以為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實難匹敵,便另辟蹊徑,以學益詩,欲“以學問才力跨越李杜之上”,于是詩中載道,筆下無情,爛然學術(shù),一脈貫通。鋪敘為能,洋洋灑灑,隨物賦形,不厭其煩,經(jīng)史百家,都成佐料,奇絕險澀,文溢成詩。更剞劂拗牙,不耐卒讀。惟山石等數(shù)篇略有可觀。 昌黎之后,古風委頓,靈犀不再。雖有同時長恨琵琶振作之,然樂天俊才橫溢,非人能繼,詩風高邁,更遠常流,歌行一脈,再無椽筆,高岑之健,李杜之雄,王孟之逸遂成絕響。 自昌黎之后,以學干詩,濫于歌行,風致不再,汩沒至今。偶有振作,難破藩籬,漢魏之道,遂陵替矣。 昌黎或文起八代之衰,然于歌行一脈,或肇千年汩沒之端,個中干系,固有時勢風氣之限,然昌黎個人,亦不能全無干系。元和尚怪,實昌黎主導之。愈怪愈偏,愈偏愈奇,奇而不正,詩道歿矣。 至于今日,至有名師聲稱,古風歌行,須學識助之,始能有成,豈非昌黎遺弊使然? 由詩史量之,歌行衰落,實始于韓孟一派。即如昌谷異軍突起,亦個性峭拔,不足師法。后人七古,多宗昌黎,挺出者,略法昌谷,俱險澀不暢,怪調(diào)支離,似吳梅村,取法長恨歌,為制圓圓曲,然才力去樂天太遠,只略足觀。盛唐歌行,終難為繼,至于今日,竟成文物,良為可嘆。 014、樂府道消憶元白 樂府新銘元與白,括搜時事續(xù)文脈。 斯民病詠作歌行,并世情翻成羽翮。 清議偏裁薄諂諛,喜聞樂見羞生僻。 只從臺閣瞰塵寰,悲喜于心非莫逆。 韓孟尚怪,詩風愈奇,樂府道消,文心不切。遂有元白,繼張王之風,逞卓異之才,承少陵之志,寄憫世之悲,歌生民病,倡新樂府,發(fā)中唐詩壇另一流派。 此一派承漢樂府“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傳統(tǒng),力主“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身體力行,旗幟鮮明,活躍中唐。微之識見,樂天才情,相得益彰,遂成規(guī)模,傳諸后世。 新樂府,淺白曉暢,俚俗相邀,諷喻時事,下聽上達,冀裨益于政教,辭質(zhì)言直,期際會于民心。元白之愿大矣。然身在臺閣,俯瞰民生,既難同樂,哪得同憂?雖為強作,終難遇合,長于鋪敘,疏于感會,此又新樂府之短板也。 微之發(fā)少陵于五十年后,以少陵之憂黎庶為新樂府張本,然少陵顛沛民間,飽嘗疾苦,寄人籬下,亂世茍全,與撲棗寡嫗、好酒鄰翁親密無間,又豈是節(jié)度府上、司馬筵前袞袞諸公可比。此自上而下之詩入民間活動,既不能有所同情,更不能喚起同情,其不能持久,固無可疑也。 蓋風在民間,樂府編修,于詞可見。俯接地氣,與從地涌出,自不可同日而語。 樂府道消,非臺閣能作,歌生民病,與民同病,癥結(jié)在病,與歌無涉。先憂后樂,始得其情,元白諸公,用心雖切,然獨仗才力,難為后繼。 元白以降,詩淪于閑適,俚俗或在,雅正煙消,古風之道遂寢,至于今日,竟成絕響,良為可嘆。 015、社會地位與詩名 自古詩名遠廟堂,詩仙詩圣草中藏。 簪纓黨薄非常調(diào),史論風儀錦繡章。 勢縱當朝拘世俗,情惟異代鄙官場。 至今誰更知燕許,曾擅文宗領(lǐng)盛唐。 昌黎以為不平則鳴,永叔以為窮而后工,此則千古詩家之大要也。 蓋非詩致不平,實先處不平,然后有詩。更非詩能窮人,實人于窮處,然后詩工。 太史公所謂“大抵賢圣發(fā)憤之所作為”,斯之謂也。 古往今來,詩家無處顯位者,或處顯位,亦皆不得意者。 李杜汩沒江湖,王孟纏綿山水,千古一下,詩名長存。 燕許二公,開元名相,當時并稱大手筆,至于今日,幾人知之? 可見,詩家自有詩家法度,與社會世故雙規(guī)并行,料無瓜葛。 燕許位列公卿,權(quán)傾朝野,鼻息虹霓,時人悚惕,勢利使然,推為文宗,良有以也。此世故之常情也。 李杜非仙即圣,汩沒當時,惶惶然喪家之犬,鷹揚異代,煌煌然斗柄之光。其詩家之大體也。 社會地位社會角色之聲望,或標榜于詩壇,又何益于詩道?燕許二公,足發(fā)深省。 既以詩名,當以詩論,詩若無根,其奈各類地位聲勢、名銜光環(huán)何?詩未及門,便蠅營詩壇,百般上位,將詩道尊嚴兌作名利籌碼,以達易窮,以假亂工,以心虛易不平,以聒噪替清鳴,豈不謬哉,養(yǎng)志之道,翻作亂性之具,豈不哀哉? 016、詩先器識后才情 有量弘深一脈融,渾將萬物萃詩中。 分梳格調(diào)因名理,道斷樞機啟事功。 慢向才情尋出處,能從器識發(fā)初衷。 惟風致與心相契,片語天然味不同。 詩家先器識而后才情。 才情斐然,花團錦簇,器識兼?zhèn)?,格致渾成?/span> 于好詩而言,器識才情缺一不可。所謂先后,宜有先有后,有后無先,固然荒謬,有先無后,亦不成體統(tǒng)。必先后咸宜,次第著落,始成好詩。 若才情具而器識疏,浮詞萎濫,不成宗旨。若器識備而才情虧,瘦骨嶙峋,不足為觀。 正所謂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才情器識,其文質(zhì)之比乎? 然才情易而器識難,故先才情或不得不然,先器識多勉力能然。維器識弘深才情雅健者,始能舉重若輕,文質(zhì)彬彬,自然而然也。 林和靖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不得不然也,王臨川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勉力能然也,而杜少陵幸不折來傷歲暮,若為亂去看鄉(xiāng)愁,高絕今古,舉重若輕,自然而然也。 器識之善,才情之惠,存乎一心,不可不察也。 017、孤獨出真詩 一分磨礪一分工,磨到關(guān)情味洽融。 意境若能乖眾說,風光定不與人同。 甘嘗板凳十年冷,恥讓文章半字空。 會此心如煢獨慣,滌盡浮霾百竅通。 梁實秋有言:文學家是獅子,獨來獨往,不是鬣狗,成群結(jié)隊。 文學家果如是否,亦未可知,然詩人必如是始能有所發(fā)明。 余謂詩者,心攝萬象,際會深情,有動于衷,慨寄新聲,惟樞機自得,始能道斷公心。 影視有云:民族的才是世界的。以此類推,詩家亦然,個人的才是公共的。 惟挖掘個性,爐錘個見,做自家語,抒自家情,語練情真,方能期會共鳴,偕和言公。 此一挖掘個性,爐錘個見之過程,非從與人對話中來,實從與己對話中來。 與人對話,不免舍己隨人,個性不敏個見不明時,反為異見所累。 故無“一意孤行”之德,無以成詩,無苦心孤詣之志,無以竟詩。 情到深處人孤獨,人于獨處情始真。此詩家宿命也。 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衣帶漸寬終不悔,暮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古往今來,動人心魄處,都只一個“我”在發(fā)聲,由我而彼,猶彼而人,由人而我們,詩乃大成。若從“我們”入手,緣木求魚,終俗調(diào)耳。 018、也說詩心 曾從格律辨詩心,疊嶂層云跡未尋。 情致已然增潤色,行歌何處覓知音。 靈犀轉(zhuǎn)入云屏展,骨力消成雨腳沉。 際遇春風渾自得,一川煙草亂胸襟。 所謂詩心,即情境遇合之詩意本心,即人與萬物萬事相契相成之情志本心,即人脫落世俗計較,如清泓影月般之自然真心,亦即人不思工巧不擅矯飾之本來面目。 正所謂“不思善不思惡,正與么時,哪個是明上座本來面目”。 我輩于詩,亦當有此一問。不思善不思惡,不思譽不思毀,不思律不思致,哪個是詩家當下妙心。此妙心,即人人平等之詩心。 人總以詩法相高下。茍一句之略勝旁人,便自以為不同物種,以詩自伐;或技法不偕,便以為生非其才,妄自菲薄。諸如此類,本末倒置,以技為則,以心為妄,老死句下,不得大義。正所謂玩詩愈熟,枉道愈甚也。 所謂人分南北,佛性無二,技有高下,詩心無差。 詩教在濡染詩道,弘宣教化,發(fā)明詩心,與情方駕。詩心若契,縱不作詩,亦涵養(yǎng)弘深,心意敦厚,人事明晰,天高地迥,此修養(yǎng)之大體,非技藝之瑣屑,更非捏三五首詩湊六七闋詞可濟也。 019、新意應時語 推心置腹寧須媒,微中談言大快哉。 牙慧縱香宜偶拾,典墳雖切毋頻堆。 慎從成法求方便,莫仗靈犀務別裁。 若向源頭尋活水,空山應季自崔嵬。 詩若出新,須重時語。 時語者,當時之語也。 因古語而唱新意,如以打火機效于燧人氏,不倫不類尚在其次,燧爛打火機而星火不出,更是天大笑柄。 詩者,時也,事與時進退,情與時起伏,詩必與時呼吸,始能敏事切情。 查前代大詩人,即一生之不同階段,其詩格詩味更有不同,豈有時代迥異而腔調(diào)混一者歟? 蓋漢風魏骨,唐情宋趣,各得其所,至今讀來,曉暢明白,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正如當面直言,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更似耳畔吟詠,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何其朗健,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何其清新。凡此種種,今日讀來,不假注腳,亦解其情。淺白如是,何其自在? 今有名家,棄漢魏而疏唐宋,尚明清而附雅聲,比士大夫,效同光體,故作高深,氣無足道,堆成晦澀,情有可原。名托古味,實則因襲,尋章摘句,宛若編輯,慨賦新事,了無片語,翻出古義,下筆無休。此輩去現(xiàn)實遠,悖詩道甚,實詩之末路也。 時人不查,或以為高明,競相仿效,此又末路之下也。 020、七言沿革 中古詩家鄙七言,每由支脈塞其源。 懶從俚俗迂神采,忝附歌行薄草根。 屬鮑參軍先振作,藉庾開府再珍存。 染成唐代風雷色,匯入星河逆浪翻。 七言體起源甚早,詩經(jīng)七月,即有七言句,然雜句而已,尚不成體式。逮至戰(zhàn)國始有成篇七言歌謠。荀子成相,即仿此例。然終漢之世,七言限于謠諺,不登大雅之堂。四言淪沒,五言一統(tǒng)天下之時,人不以七言為詩。 張衡四愁,曹丕燕歌,嘗試七言,然終不成氣候。張衡四愁,更被嗤為體小而俗。 直至南朝,七言始漸出頭,鮑照倡其先,曲高和寡,庾信繼其后,羽翼漸豐,至于陳隋,偏見漸消,逮于有唐,蔚然成風。澤遺后世,竟成正體。 惟唐人氣魄,能舉七言于俚俗之際,唱雄風于廟堂之間,翻成雅道,開辟新篇。千年沉寂,一朝顯揚。長安古意,帝京鴻篇,盧駱佳構(gòu),肇始風流,張若虛春江花月夜,香艷風致,曲折衷腸,體韻兼?zhèn)?,煥然文章。七言大備,弘傳至今?/span> 后世不肖者,每以古薄今,動輒前人無這般語,前人無這般寫法,前人無這般用法,前人無這般詩云云,儼然前人不為便是紅線,豈不鄙哉。 若唐人做是念:前人不曾賦七言為詩,我輩更不可以七言為詩,誰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以七言入詩,我輩必群起而哄之。設若唐人果如是,則后世不肖者,又何從得七言體式捏格律哉? 明清以降,舊體詩出新氣魄,幾陵替殆盡,至于今日,墨守自封厚古薄今,仰前人鼻息,詆時人新意,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幾成時尚,比照唐人倡七言之氣魄,能無扼腕慨然? ————————————
征稿啟事 【歲月如歌】 體現(xiàn)對生活感悟的組詩組詞。 【詩眼天下】 表現(xiàn)對當代社會現(xiàn)象有獨到見解的詩詞。 【詩詞人物】 當代詩詞創(chuàng)作作者作品展示。 照片一張,做封面用;詩人簡介;詩詞作品50首左右;有關(guān)您作品的評論文章1-3篇;如有書、畫、印等方面的作品,也可同時刊登。 【才女芳華】 女性詩詞作者作品展示。 限女性詩友;詩人簡介;作品30-50首;生活照片10張左右做插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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