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母親,就是我外婆。我們浠水人通常叫外婆為家(ga)婆。 對于家婆我真的一點記憶也沒有。 可是父母告訴我,我出生后不久,他們就將我交給家婆帶的。那時候家婆的雙眼已經(jīng)幾乎失明,所以我的活動空間也只局限于她那間小屋子,還有她那架老木床。父親母親都曾說起過,我剛學(xué)會了爬的時候,就把家婆藏在枕頭底下做藥引子的干紅棗摸出來吃了。他們說的有鼻子有眼的,我不得不信。 家婆生于1903年農(nóng)歷七月十七,卒于1970年七月二十三。她的一生,歷經(jīng)晚清、民國和新中國三個時代,注定了她這一生所走的路不會是平順的。 家婆姓劉。對,她其實和我是本家,家婆的娘家就是跟我家同族的一個堂祖父家,大約家婆的祖父和我祖父的祖父是堂兄弟。家婆的娘家原本有一點薄產(chǎn),是我們同族之中的殷實之家。正因此,家婆的父母在她十八歲給她選女婿的時候,才挑了靠手藝吃飯的南裁縫,而不是別人家的種田人,指望著家婆嫁到南家可以少吃點苦。 誰知道家婆命運多舛,四十出頭的南外公在1944年就病逝了;家婆和南外公一共生了四男八女共十二個孩子,卻只有第三個女兒和第八個女兒撿起來了,其他的都早夭了;南外公在世時,已將其弟弟的長子過繼來續(xù)香火。外公一走,家婆面臨著要養(yǎng)活一個繼子和兩個女兒的巨大問題。三個娃兒尚幼,她自然不能改嫁,這才招了吳姓外公來南家上門;然后有了他們唯一的孩子,也是家婆的第九個女兒,這個孩子就是我母親。因為在此之前,家婆生過八個女兒,自然我母親就取名叫“九兒”了。 民國時期,人的生命真的如油燈上的火苗,風(fēng)一吹就滅了。吳姓外公招進南家門,跟家婆才過了三年安穩(wěn)日子,竟然也一病不起,又走了。 吳外公離世后,原來南外公遺下的所有家產(chǎn)順理成章的被南姓家族收回,家婆和我母親兩個“外姓人”再也不能在南家呆下去了,被逼無奈的家婆只能帶著我母親回到了劉家塆的娘家。不巧又趕上了新社會的土改,家婆的娘家雖然在舊社會樂善好施,仍然逃不脫劃為富農(nóng)成分,祖上幾代辛苦攢下的土地田產(chǎn)被沒收充公,被瓜分殆盡。娘家沒法供養(yǎng)這一對孤兒寡母了,家婆只得帶著我母親和鄰村一個陳姓莊稼漢拼湊成了一份人家。陳老倌生就一副惡人相,他的孩子又欺生,那倆父子整天沒對這倆母女好顏色,家婆覺得實在無法在陳家湊合下去了,再一次帶著我母親回到了劉家塆娘家。 家婆的娘家人自顧無暇,只得再托人替家婆尋一戶可靠的人家。1954年,經(jīng)過好心人撮合,家婆帶著我母親和孤老的胡外公組成了新家庭。此時,胡外公年近六旬,家婆也是五十開外了,我母親卻不到十歲。外公身體本來不好,家婆日益覺得自己眼力不濟,母親從吳姓改為胡姓,三個苦命人相互扶持,總以為組成了新家庭,新的生活這才剛剛開始。 但是,再美好的愿望、再強大的內(nèi)心終敵不過天災(zāi)人禍——在“四年三災(zāi)”的頭一年,病懨懨的胡外公還是沒有熬過那個令人瑟瑟發(fā)抖的嚴冬。 胡外公走的那年,我母親才十二歲,家婆五十五歲,我的母親成了家婆唯一的獨女。母女倆留在胡家相依為命,一生受苦的家婆硬是讓母親讀完了小學(xué),看她長大,結(jié)婚,生子。因為劉胡兩家都在劉家塆,在家婆人生的最后十來年,她一直生活在劉家塆,我的母親也成了她唯一活著的理由和支柱。 家婆留在南家的兩個女兒(我母親的三姐和八姐),雖然好不容易長大成人,也各自許配了人家,卻厄運難逃:三女兒死于難產(chǎn),八女兒歿于饑荒。 家婆晚年雙目失明。母親說:她是哭瞎的??刹皇菃??在家婆不到七十年的人生歷程里,經(jīng)歷了三次喪夫、早夭了十個孩子、還有兩次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切膚之痛!我不知道她有多少淚水可以流淌,哭到后來,不都是心頭在滴血么?! 家婆去世之后,幾乎沒有給母親留下了任何有形的紀念物,但是卻又在母親內(nèi)心深處刻下了兩道深深的印記—— 家婆在世的時候,我的父母只養(yǎng)了我姐姐和我兩個孩子。家婆去世之后,他們才又生了我妹妹。巧得很,妹妹的生日也是農(nóng)歷七月二十三日,正是家婆走的日子! 我的母親生下我妹妹不久,突發(fā)嚴重的眼疾。據(jù)我父親說,那情形跟家婆晚年雙目失明之前何其相似:常常是人走到跟前也辨認不出,天色剛剛放黑就看不清東南西北了。后來父親帶著母親跑了好多大大小小的醫(yī)院,才算把這惡疾給治好。 大概是在冥冥之中,家婆希望我們一家人都記得住她吧。其實,哪能忘得了呢?家婆是我們的根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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