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劇透）

在今天看國產(chǎn)片，很容易掉入一種危險的思維定式：根據(jù)主創(chuàng)陣容，設置心理預期。

一部電影還在宣發(fā)階段，從海報到預告片，只要看到熟悉且信任的演員、導演，我們就會不由自主在心底先鋪墊下一份期待：

——有他們在，這電影，差不了。

然而，懷著這份高期待去看電影，一點點瑕疵都會被無限放大，如果影片質量乏善可陳，失望感就像一個下墜的螺旋，被襯托得更重。

今年五一黃金檔，史無前例地隆重、擁擠，而這么多電影中，《秘密訪客》的陣容毋庸置疑是值得期待的：

主演郭富城、段奕宏都是實力派中生代演員翹楚，多次出演懸疑片的許瑋甯，加上潛力有目共睹的00后新秀張子楓、憑《隱秘的角落》里的朱朝陽為人所知的榮梓杉……跨越年齡段，簡直是一部“懸疑片頂配”級別的電影。

別的不說，飾演姐弟的張子楓、榮梓杉，光是往那一站就足以令人毛骨悚然了。

而導演陳正道，近年來鋒芒畢露，被中國觀眾稱為“懸疑大師”，國產(chǎn)懸疑片佳作《記憶大師》《催眠大師》，風靡去年夏天的迷霧劇場里的《摩天大樓》，皆出自他手。

再看《秘密訪客》的海報：影片英文名“Home Sweet Home”連成線把五位主角的嘴縫上，暗示著這是一部圍繞“秘密”的電影。

從預告片到正片，《秘密訪客》也一度讓人想起很多熟悉的優(yōu)秀類型片，比如去年的奧斯卡最佳影片得主《寄生蟲》，2013年樸贊郁導演的《斯托克》，甚至包括美國的經(jīng)典惡童電影《孤兒怨》，都在講述一個家庭內(nèi)暗流涌動著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詭計和恐懼。

陳正道顯然不想把格局限制在家庭題材的范疇，在懸疑片的外衣下，他試圖往影片里塞進去一些更重大的社會議題，比如校園霸凌、同性、代孕……

但很可惜，困于審查與敘事本身的畏首畏尾，這些元素都僅僅是浮光掠影，并沒有真正融入劇情本身。

的確，《秘密訪客》的視聽氛圍營造得十分成功。考究的打光、構圖，迷宮般的場景布局，陰沉的背景音與道具……家庭里旋轉樓梯、方形餐桌上展開對話等電影布局，都有意致敬了某些經(jīng)典老片的設定，一張詭秘而陰森的幕布緩緩拉開，吸引觀眾屏息步入劇情。

然而，幾乎全片3/4都在渲染那些沒來由的、神出鬼沒的神秘感，片中埋下諸多疑點和線索，都頭重腳輕地沉溺在了這份過于拖沓、厚重的懸念氛圍里。

一部以“秘密”牽引出來的電影，到最后的揭秘部分，竟僅靠一場餐桌上的對話與回憶來推動。

跟著云里霧里繞了一個多小時的觀眾，并不能很坦然地接受這短短幾分鐘的口頭高潮，只感到一陣無力和失落。

于是，到了片末，影院內(nèi)已經(jīng)隱隱約約彌散開一些壓抑的怨氣。

當郭富城飾演的汪先生躺在病床上，對來詢問的警官說“你可以陪我出去透透氣”時，我聽到身邊也有觀眾小聲說：“我也想出去透透氣?！?/p>

總地來說，《秘密訪客》是一部讓人不能透氣，卻也始終缺一口氣的電影，演員陣容再“硬氣”，電影本身也“不爭氣”。

走出首映日影院，24小時過后，再看豆瓣評分，預料之中地跌下了6分。

“每個家庭都有秘密，而我們的秘密，就是家庭?！?nbsp;

《秘密訪客》里的家庭，是一個處處充滿秘密的家庭。

它呈現(xiàn)給人的第一觀感是“奇怪”。

家庭成員無一不奇怪：

男主人汪先生（郭富城飾），看上去事業(yè)顯赫，為人謙和理智，但舉手投足間皆透著多疑與控制欲；

女主人汪太太（許瑋甯飾），整日惴惴不安，神神叨叨；

兩個孩子，姐姐汪楚瞳（張子楓飾）冷漠孤僻，喜歡畫畫卻被要求彈鋼琴，弟弟汪楚淇（榮梓杉飾）唯唯諾諾，眼神卻躲躲閃閃，與父母、姐姐的關系都不像親人。

每天飯桌上還會出現(xiàn)一個特殊的家庭成員：住在汪家地下室的于困樵（段奕宏飾），一個三十多歲模樣、胡子拉碴，穿著土舊的男人。

于困樵向“款待”自己的汪先生客客氣氣道謝，汪先生卻時時刻刻暗示于困樵去“自首”。

道謝什么？自首什么？

對普通家庭而言再正常不過的一頓飯，每分每秒都充滿了劍拔弩張的氣氛。

這個家的內(nèi)部布景也很奇怪。從天花板到地板皆冷色調裝修風格，白水泥墻的彎形樓梯，屋子里掛滿了詭異的黑白攝影作品，房子的空間很高，窗戶很少，陽光時常照不進來，厚重的房間門很多，一個門一關，就是一個秘密。

這所房子究竟關住了哪些秘密？

常駐“訪客”于困樵，是整個故事的開端。

三年前，于困樵還是一所國際小學校車司機，一次開車途中，車里一個男孩（榮梓杉）用100元錢要求于困樵給他系鞋帶，在同學們的起哄與男孩的央求下，于困樵只好下車給男孩系鞋帶，這時，一輛失控的卡車疾馳而過撞向校車，校車被擠下公路懸崖，砸向河堤，除了于困樵與那個要求系鞋帶的男孩，三十多名學生無一生還。

再次醒來時，于困樵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汪先生家的地下室。

在汪先生口中，于困樵因自己的失誤造成校車車禍，而他救下來的那個男孩，則是汪先生的小兒子，也因車禍而殘疾。

面對自己犯下的“惡果”，困樵惶恐不已，既不敢反抗汪先生，也不敢跑出去求救，只得寄生在這戶豪宅的地下室里，一住竟是三年之久。

困樵，顧名思義，一個困在逆境里的樵夫，樵夫，平民也，這是一個困在汪宅里的“殺人犯”，也是汪先生兒子的救命恩人。

但一切真的有這么簡單嗎？

懸疑愛好者不會陌生，懸疑片的一個要件就是反轉。

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秘密訪客》的主創(chuàng)團隊，一定是深諳懸疑敘事之道的，從設置謎題到結尾的謎底反轉都有了：校車車禍意外，姐弟兩的真實身世，汪先生的兩段婚姻，以及這個七拼八湊的、四不像的怪異家庭來由。

然而，這一反轉的發(fā)生竟僅靠平淡的敘述和回憶，而中間最重要的解謎過程卻缺席了。

導演陳正道在接受采訪時稱，自己想把這部片拍成一部“新型的柔性懸疑電影”：

“我說的'柔性’，是指你得把自己代入其中一個角色，離他們很近，你可能夠更享受到這部片的觀影樂趣，能更看得進去?！?/p>

然而，看完全片的感受，“僵硬”大于柔性，觀眾很難真正走近片中的人、地與情感。?

這個充滿秘密的家本身是被架空的。

沒有真實城市，沒有真實年代。汪宅的取景在韓國首爾，空無一人的街道，奢華格調的豪宅，與大多數(shù)中國觀眾熟悉的家庭環(huán)境就已相去甚遠。

陌生化的環(huán)境，進一步架空了幾位各懷鬼胎的家庭成員。

最后的解謎部分揭示了這是一個東拼西湊的家庭：

車禍過后，汪先生的兒子死于車禍，他收養(yǎng)了唯一的幸存者陳小奇，并將他改為自己兒子的名字汪楚淇；

女兒汪楚瞳是前妻帶來的女兒，與自己并無血緣關系；

妻子是車禍里另一個女孩路路（王圣迪飾）的母親，常年以給人當小三為生。

汪先生為什么要拼湊這個怪異而壓抑的家庭？背后藏著怎樣的情感動機？

人物的動機的刻寫，通常依賴角色的形象塑造。

汪先生年輕時沉迷攝影，也有志同道合的好友（也許是男友），畢業(yè)后，汪卻被父母要求回來繼承家業(yè)，成婚生子。

他的前半生或許苦悶、叛逆，但在經(jīng)歷了喪妻與喪子之痛后，他也開始渴望一個真正的、完整的家庭。

在外界變故等多方因素影響下，汪先生變得偏執(zhí)甚至變態(tài)，原來的家庭殘缺后，東拼西湊，也硬要維持一個表面完整的家庭。

然而，除了那句漫不經(jīng)心的臺詞“中國的家庭有多復雜，他們老外不一定懂”，男主角汪先生對家庭的理解、家庭對他的羈絆，劇情并沒有著力去刻畫。

相對于腰纏萬貫的富豪，平民于困樵或許更容易與觀眾建立熟悉感。

三年前，校車司機于困樵無疑是一個身份低微的“下等人”，孤兒出身，形象邋遢，沉默寡言，還被國際學校那些強勢而自私的家長們駁斥為“仇富”。

電影暗含著：校園霸凌的受害者不一定只是窮人家的孩子，還可能是學校里的其他成年成員。

對了，還有再現(xiàn)“惡童”氣質的張子楓。幾個月后再度登上大熒幕的張子楓，還是演了一個姐姐，而且仍是家庭里的邊緣人物，是缺愛且渴望愛的女孩角色。

但她似乎還未從上一部《我的姐姐》里的余勁里脫身出來，永遠一副冷漠防備的厭世臉，總是蓄著淚水的眼睛，面對生活里的一切充滿怨氣而無能為力。

除了片中兩處神似《唐人街探案1》里的邪魅一笑，張子楓在其他情節(jié)里的表現(xiàn)，的確差那么點火候，人物的戲劇張力也未能得到充分發(fā)揮。

同性之間的情誼、遠方的夢想如何被傳統(tǒng)家庭攔截，校園霸凌產(chǎn)生的過程與影響，重組家庭給孩子帶來的心理困擾……這些話題點，但凡其中一個拎出來，都可以是很好的發(fā)揮素材。

遺憾的是，影片過于沉醉于懸念的構造，懸著懸著，氣兒就垮了。

陌生的環(huán)境，站不起來的人物，加上生硬的、有頭無尾的臺詞，整部片埋下了太多故作玄虛的橋段，卻唯獨缺少一個完整的故事。

只是可惜了幾位賣力講故事的好演員。

受疫情壓抑一年半過后，今年節(jié)假日的電影檔異?；鸨瑥拇汗?jié)檔到清明檔，不少電影在面世前就已攢集了相當豐厚的觀眾緣。

然而，最近一兩年來，不僅是懸疑片，國產(chǎn)電影界出現(xiàn)了不少令人大失所望的類型片。

如文首所說，之所以“失望”，是因為原本帶有期望，或者用“遺憾”這個詞更合適。

春節(jié)檔的《唐人街探案3》或許可以算一部。

“唐探宇宙”生生跨越一個被疫情纏繞的年頭，隔年大年初一院線再見，觀眾仍舊對它抱有超高的期待。日本女星長澤雅美的加入，也使得影片吊起了大家的預期。

但事實證明，再高的名氣，再好的演員，也需要一個站得住腳的、敘事扎實的劇本。

無論是藝術片還是商業(yè)類型片，“講好一個故事”仍然是對一部電影提出的最基礎要求。

既是表達，就要求講述者對自己所要表達的核心具有清晰且堅定的認識。哪怕一千個觀眾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創(chuàng)作者自身，至少應該對自己的表達具有一份堅定虔誠。

一部好的懸疑片，更是必須自圓其說。

真真假假的謎團，似有似無的線索，都要依靠創(chuàng)作者有縝密的邏輯及堅實的理性敘事能力。

這方面看，《秘密訪客》足夠有野心，卻不夠堅定。

導演和演員們看起來很用力，生怕觀眾看不出這是一部懸疑片。極盡風格化處理的布景和攝影，夸張玄乎的臺詞，這些所有“高級”的東西湊在一起，卻在推進敘事方面拖沓而猶疑不前，整部片于是變成一部為拍而拍的懸疑符號。

就像一輛配置齊全精良的跑車，蓄勢待發(fā)，卻不知自己的路在哪里，徒留一架擺設。

太多謎題不了了之。

已經(jīng)十幾歲的弟弟怎能毫無怨言地放棄自己原有的家庭，心甘情愿被“收養(yǎng)”？

姐姐中途夢游時復刻車禍時的場景是怎么回事？

片中母親忽然認為自己被“附身”，這一鬼魅元素的設定，到最后也沒能解釋清楚。

太多臺詞不知所云。

弟弟對姐姐的威脅什么意思？

姐姐對女主人出軌對象的諷刺是什么意思？

妄想僅用一句臺詞撐起人物內(nèi)心的所有情感與動機，未免也太荒謬。

電影看到最后，隱隱約約能猜到作者想表達不同人物對“家”的理解與渴望，導演希望在“家庭”千瘡百孔的外殼里，涵蓋一份中式親情的溫存。

但導演似乎又不大確定自己究竟想要講一個怎樣的故事，胡亂塞進去一些懸疑元素，接著就是冗長而沉悶的氛圍烘托，拍著拍著，劇本沒了耐心，觀眾也沒了耐性，泄氣收尾，人物動機依然未能詮釋，原本令人期待的全員惡人配置，直接被解釋成了對家庭、對親情充滿渴望的情感。

實在不好意思讓人承認這是一部“懸疑片”。

一部好的懸疑片，不是非要與驚悚、動作綁在一起。

限定在一個固定空間內(nèi)的情景式懸疑，早有佳作在先——豆瓣高掛8.3評分的西班牙懸疑片《看不見的客人》。

它與《秘密訪客》有著一些相似元素：密室，交通事故，家庭，甚至連片名也大同小異。

但《看不見的客人》的導演奧里奧爾·保羅，卻能將這些元素通過縝密的邏輯與理性思維，揉進一條清晰可見的解密過程里，只通過兩個角色的講述和回憶，不停建構、推翻、反轉，最后給觀眾的頭腦帶來致命一擊。

這才叫作懸疑片的功底。

一定意義上，今天的《秘密訪客》和半年前的《人潮洶涌》都掉入了同樣巢穴——過度重視類型化的熒幕營造，過于密集的元素符號，全片想表達的概念太多，前半部分就把電影的力氣用光了，最后來不及表現(xiàn)、也沒有多余空間去表現(xiàn)真正的高潮與升華，只得潦草收尾。

綜合下來，呈現(xiàn)出一部鳳首開頭、蔫耷雞尾結局的片子，除了記住一些碎片，觀眾什么也記不住。

學不會講好一個故事，再精彩的氣氛、風格制作，也只會顯得像炫技。

或許，近年來的大熒幕國產(chǎn)懸疑片，都應該向過去一年大有突破的小屏幕懸疑劇學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