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青島市有一個著名的機車車輛廠，直轄于鐵道部，簡稱四方機廠。四方機廠是一個百年大廠，上世紀(jì)初德國人首先建造，后來，日本人又統(tǒng)治了很長時期，日本人投降后國民黨接管，一九四九年青島解放，共產(chǎn)黨接管。到2000年百年廠慶，工廠已有一萬多名職工。我有幸在工廠工作近四十年，在這人才薈萃的大企業(yè)，吃這碗鐵路飯，難忘這半生經(jīng)歷，難忘那可敬的工人師傅們。直到今天，他們的面容，時不時在眼前出現(xiàn)，也經(jīng)常在夢中出現(xiàn)。 幾十年來，工廠有許多故事，許多傳說，被反復(fù)講述。每次說起來，無論講者聽者，都是津津有味。

話說當(dāng)年客車解體車間，工作是專門將來廠大修的客車，包括國際列車拆解開來。一折車座，下面會有很多小物件，都是乘客無意中掉下去的，有世界各品牌香煙，打火機，水果刀，外幣，還有小金元寶。當(dāng)時一個兩重的小金元寶價值人民幣98元。

有一次，工人們拆出一個烏黑的獸角，沒人當(dāng)回事，扔在地上，成天踢過來踢過去。一個工人拿回家給小孩玩。一日，一老者路過，一見大驚，說這是羚羊角，是貴重中藥。那人連忙送到藥店，藥店經(jīng)理問哪兒來的，工人據(jù)實相告。經(jīng)理嘆道：”把我這個藥店賣了也不值這羚羊角錢！”未幾，公安局來人，將羚羊角取走了。也不知道這事是真是假。

還有一件事：五十年代，工廠鐵廠長(姓鐵，不是管鋼鐵的廠長)到北京開會，司機趙龍送他到青島火車站，去晚了，剛到，火車已啟動，趙龍一言不發(fā)，調(diào)轉(zhuǎn)車頭直奔滄口站，趕上了火車。趙龍就住我們宿舍，后來去了四川三線工廠。

我所在的車間叫鑄鐵，俗稱翻砂，是許多文明人瞧不起的。其實鑄造技術(shù)極深，工人中也不乏”人精”，單就品格而言，也有許多人杰。工廠好幾個廠級干部都是翻砂出身。我們鄰居韓大爺曾在翻砂干過模型，其人全廠聞名，他就讓大兒子去干翻砂，不是去“煅煉煅煉”，而是一直干到退休。我所接觸的人里邊，令我唯忘的有兩位師傅，都姓孫，一位叫孫省湘，我進廠他就是八級工，當(dāng)時全廠有幾個八級工誰也說不清，也就十個二十個吧，孫師傅幾乎就是老工人的一個模特，他又高又瘦，藍工作服洗得發(fā)白，臉上總有一點鉛灰，一天到晚都在從容地忙，像<黃帝內(nèi)經(jīng)>上說的那樣：”形勞而不倦”。

那時我在化鐵爐上化鐵，他澆注砂型，他澆鑄是全包圓式的，當(dāng)天所有的砂型全由他澆完，當(dāng)仁不讓。他時刻注意自己八級工匠的身份。鐵水注滿了鐵水包，液面上會漂著不少渣子，那渣子隨鐵水進入砂型，鑄件中就會有一個孔洞。

孫師傅扒渣特別認真，鐵水液面像明鏡一樣，我經(jīng)常出神地看他耐心地扒渣。 還有一個孫師傅叫孫丕盛，我進廠時他四級，可以說是我的師傅。他絕對沒有因為自己只有四級而在工作上稍有懈怠，而是粗活細作，精益求精。

他每天把滿地的爐渣，玻璃絲，焦炭，泥土打掃的干干凈凈，水泥地明鏡一般，地面露出石子水泥那淡黃的顏色。我們幾個徒弟干活，無論質(zhì)量還是速度，都達不到他要求，經(jīng)常受到他喝斥。但每年評先進，我是必定選他的，那時，孫師傅目光就變得溫暖起來，他提議我來當(dāng)選這個先進。

我們班也有一個七級工，叫張慶喜，他本來是干模型的，解放前在敵偽兵工廠當(dāng)過工人，做過手榴彈把兒。解放后一進廠就定為五級工。“文革”清理階級隊伍時，把他趕到我們組來搬大鐵。這正合他意，當(dāng)年工廠生產(chǎn)18012v柴油機，他負責(zé)汽缸頭的模型設(shè)計，累得神經(jīng)衰弱。到了爐上，干完活他就依著柱子大睡，張著大嘴，臉朝天，打著鼾，無心無事，況且干大爐還發(fā)翻毛皮鞋穿，這雙翻毛皮鞋他很喜歡，他定糧由王師傅找車間，改為49斤，還有七塊錢保健費，那時七塊錢管用?。?/p>

后來查來查去，他也沒什么問題，有人提意見了：一個七級模型工去干大爐實在浪費人材!全廠有幾個好模型工？車間主任來找他，要他回原班組，他一口回絕，堅決不去。再說年級也大了，車間就不再勉強他了，直到退休。他退休后我遇見他一次，他說在一個小工廠干活，一天十元，我羨慕地要命，那時我一月工資不到一百元。

我的伯父法志敏是四方機廠工程師，工資比八級工還要高。他沒上過大學(xué)，全靠自學(xué)，成為全廠有名的工程師。工廠許多工程枝術(shù)人員都尊他為老師。有人說，在計算時，想知道某個數(shù)的平方，立方，不用查書，一問法工，他張口就答。他喜歡背誦，我也聽他用極快的語速背誦過古文。

為了讓他小女兒”頂替”進廠，有個工作，他早早退了休。他到過許多單位干過，每到一個地方，對方都給他豐厚的報酬，并挽留他不要走了，但他還是走了，如果那里的領(lǐng)導(dǎo)”不像干活的”。

那時我弟弟剛參加工作，說要跟他學(xué)制圖。幾天之后，我們正準(zhǔn)備吃晚飯，他帶著過去講課自編的講義和一個很大的三角板來了，弟弟也顧不上吃飯了，正是夏天炎熱時候，他一口氣講了兩個小時。第二天，我們正做晚飯，他又來了，我從廚房窗戶上看見他那光光的腦袋在樓道上冉冉上升，他進屋便講，娓娓不倦，直到明月臨窗。那年夏天，我家吃飯?zhí)崆傲?，匆匆吃過，便期得地看著窗外，未幾，便見他那光腦袋在樓梯上冉冉上升。久之，全家敬佩：這才叫干事！那年他七十多了，幾年后去世了。

我們工廠有自已的報紙，叫<火車頭報>，我寫了一篇<我的伯父法志敏>，被編輯采用。報紙發(fā)到各單位，當(dāng)天，我正在干活，沖天爐噴著熊熊火焰，忽然來了一個人，說是機車設(shè)計科的，他說看了你的文章，對上號了，原來你是法老師的侄子，當(dāng)年法老師教我們，終生難忘！說著，淚水直流，因為那天開爐化鐵，實在忙碌，那人擦著淚水，匆匆告辭。他說他姓藍，以后我在很多舊圖紙上看到他的簽字。

伯父一代人大多謝世了，他們的后代間或提起往事，我的同事小劉也跟伯父學(xué)過畫圖，他經(jīng)常提起我描寫伯父的文章，他特別贊賞我文章中”光光的腦袋在樓梯上冉冉上升”一句。我們仿佛又見到了他，聽他慢條斯理地講課，娓娓不倦地講課，盡心盡意地傳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