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吃”是生存需求、口腹享受,也承載著鄉(xiāng)土情懷。 我今生最早的記憶就是關(guān)于“吃”的。是父母親帶我參加生產(chǎn)隊的勞動,在田間地頭吃午飯的畫面。幾十年過去了,常常我閉上眼睛,回望記憶之初的那一幕。金色的秋陽灑向林子邊一棟美麗的紅房子,記不清是父親還是母親,將我托到紅房子的窗臺上喂飯的情景。飯是大米飯,菜是就地取材的長豆角。紅房子、大米飯、長豆角,童話般地印在我的腦海里。這充滿詩意的回憶令人難忘,但這并不是說我童年的生活就充滿詩意。那年代國家經(jīng)濟困難,吃飯是上至國家領(lǐng)導(dǎo)人,下至許多家庭都傷腦筋的頭等大事。由于糧食短缺,許多人家常常要挖野菜摻和著吃。譬如麥田里的薺菜、菜畦埂上的灰灰菜、鹽堿地上的堿蓬菜等等,都是野菜中的佳品,年年歲歲隨著時序的轉(zhuǎn)換次第走向農(nóng)家餐桌。生活越是貧困,人們的食欲越是出奇的旺盛。由于飯菜油水少,孩子們往往等不到飯時肚子便會“咕咕”作響。于是,春季田埂上的“扎音”(茅針)、夏季香蒲秀出的蒲黃、冬季汪塘里的蒲蛋,便成為孩子們果腹的佳品;秋收后零星落在田里的黃豆、花生、地瓜,用野火烤熟,香味撲鼻,令人饞涎欲滴。 讓人記憶猶深的是“扎音”,這是一種茅草類的植物。陽春三月,春雷震動寰宇、春風(fēng)撫慰大地、春雨滋潤萬物,“扎音”從冬眠中醒來,萌出了尖尖角。它身披一襲亮麗的彩袍,綠底子上,浸潤著艷麗的紫紅,尤如報春的信使,一夜之間布地如針。剝開彩袍,一條乳白色的絮狀嫩瓤便抖抖擻擻地呈現(xiàn)在眼前。這嫩瓤入口微甜而又能給人留下滿口清香,很能觸動人們的饞蟲,誘惑你喉結(jié)蠕動,有大口的津液吞咽。 在糧食短缺的年代,打野食是人們的生存本能,也是補充營養(yǎng)的重要途徑。有一個畫面縈繞在我的腦海,總是揮之不去。七十年代中期的某一天,田野里彩旗招展、歌聲嘹亮(生產(chǎn)大隊大喇叭播放革命歌曲),滿坡遍野盡是秋收秋種的社員。一只肥大的、受到驚嚇的野兔不知從哪個角落跑了出來,如同攪動了一池秋水,坡地里的社員都騷動起來。在眾人的圍追堵截和吶喊聲中,野兔慌不擇路地跑進了一方水塘。有一個高大的漢子,跟蹤追擊沖進了齊腰深的水中,掄起扁擔(dān)向野兔拍了下去。在遍地的喝彩聲中,他像一位勝出的運動健將,將野兔高高地舉了起來。在那個一年到頭難得見到幾次葷腥,飯鍋和飯鏟常常生銹的年代,不難想象,這只肥肥的野兔帶給人們以多大的誘惑? 那年月,一年四季的主食就是地瓜和地瓜干。地瓜“潤澤可食,或煮或磨成粉,生食如葛,熟食如蜜,味似荸薺”。秋冬季節(jié),一些人家的早餐多是加了地瓜塊的“咸飯”。這飯是用玉米面、地瓜塊和碾碎的花生米等原料做成的糊狀稀粥,類似于加了地瓜塊的濟南甜沫。在寒冷的冬季,食之又暖和又香甜,小孩子常常吃得肚兒溜圓。經(jīng)過地瓜一個秋冬的濡養(yǎng),一些孩子的臉膛會逐漸紅潤起來,家鄉(xiāng)人將由此而長出的膘稱為“地瓜膘”。地瓜,雖然廉價,卻能恩惠萬家,是那個年代人們的救命糧。 少時生活條件艱苦自不待言,后來入伍到了部隊也要勒緊褲腰帶。九〇年我軍校畢業(yè),去了駐大連的海軍部隊,營區(qū)背靠莽莽群山,門前即是波濤洶涌的大海。那時,部隊伙食費低,飯菜油水少,每周吃一頓包子,大家高興得就像過年。連隊有一塊菜地,種了諸如蘿卜、白菜、菠菜等蔬菜,但因山地貧瘠,雖用心侍弄,收獲卻少得可憐,每年秋末,便組織戰(zhàn)士上山挖掘野生的鬼子姜,將其腌制成咸菜,豐富官兵餐桌。 偶爾也有打牙祭的時候。炊事班長小宋是釣魚、做魚的能手,新鮮的“黑頭”熬出的魚湯那真叫一絕。他將“黑頭”收拾干凈,入鍋加水,輔以蔥、姜、花椒等調(diào)料,旺火燒開后加入料酒小火慢燉,期間續(xù)添幾次熱水?;鸷虻搅思尤氚状祝銜宣u水點豆腐般的奇觀出現(xiàn),魚湯瞬間變得像牛奶一樣潔白、濃郁。在這寒冷的冬季、人跡罕至的山坳里,時有朔風(fēng)呼號、時有大雪飄飄、時有驚濤拍岸,我青春的旋律也隨著山勢起伏、和著風(fēng)雪飛舞、擁著海浪激蕩。 那是一段激情燃燒的歲月。特別令人難忘的是雪夜上山查哨,迎著飄飄灑灑的漫天白雪,腳踏積雪發(fā)出吱嘎吱嘎的聲響,伴著密林深處偶爾傳出野雞嗄嗄嗄的鳴叫聲,愈見山谷的寂靜與幽深。查哨歸來,拍一拍軍大衣上的積雪、跺一跺有些麻木的雙腳,胸中驀然升起“紛紛暮雪下轅門”的豪邁。近爐而坐,烤一烤有些潮濕的棉鞋,一股水氣在屋子里氤氳開來,立馬有了“家”的氣息和滋味。此時此刻,喝上一碗熱氣騰騰、鮮香醉人的黑魚湯,再抿上一口“老龍口”,頓感胃暖、身暖、心也暖,渾身血脈通暢、暖洋洋的充滿活力。 九四年年除夕的前一天,寒流來襲,大連下了一場大雪。除夕下午,我正在單位安排節(jié)日戰(zhàn)備事宜,一回頭瞥見院墻外的海灘上,有推車的、挑擔(dān)的、提籃的、端盆的,人來人往、好不熱鬧。原來,那天正趕上當(dāng)?shù)亓瓴挥龅拇蟪?,多年不見天日的海灘露出了水面,村民們收獲了難得一見的大海蚌。那海蚌個個大過手掌,肉質(zhì)細嫩鮮美,做餃子餡、煲湯皆可口怡人。 大連海域還出產(chǎn)一種蝦怪,為其它地方所罕見。那蝦怪真是個稀奇古怪的好東西,肥嘟嘟的嫩肉鳩占雀巢藏在一個海螺殼里,煞是誘人。春暖花開的時候,蝦怪肉肥黃滿膏厚,也正是上市的旺季。蝦怪集斑馬蝦和梭子蟹美味于一身,是上蒼賜下的一道人間至味。特別是那膏黃,用舌尖輕輕地舐一口,深深地刺激著你的味蕾,鮮香醉人,那滋味真的是妙不可言。離開大連多年,每當(dāng)回味起來,我還是不由得羨慕大連人的口福。中國地大物博,飲食文化各具特色。我雖然見識不廣,但有幾種地方風(fēng)味卻也印象深刻。人們常說食在廣東。廣州的美食令人目不暇接,即便是吃頓早茶也是花樣繁多、琳瑯滿目的擺滿桌子,讓初來乍到的北方客人看得眼花繚亂、不知如何下箸。在同是沿海城市的湛江,有一種小海鮮沙蟲,是北方海域所無。沙蟲形似海腸,但比起海腸來更加的苗條俏麗、鮮美脆嫩,蘇東坡有“此物只應(yīng)天上有”的贊嘆。湛江的鮑魚,一如江南的風(fēng)物,不但味美,外形也是圓潤玲瓏得異??蓯?,誠如宋楊萬里所言“嶺南風(fēng)物似江南”。 二〇〇〇年春節(jié)前夕,我出差深入到哈爾濱東部的林海雪原。小年的晚上,在當(dāng)?shù)匾晃灰詺⒇i為業(yè)的朋友家吃過一次東北風(fēng)味的“亂燉”。他家將豬肝、豬心、豬肺、豬肚、口條、血腸等“下水”和豬肉、酸菜、粉條一股腦兒匯在一起,滿滿地?zé)趿艘诲?。?dāng)熱氣騰騰、香氣撲鼻的“亂燉”端上火炕的時候,再斟上一碗“老龍口”。窗外是零下二十多度的嚴寒,火炕上的我們卻是微汗微醺,有賓至如歸的安穩(wěn)。東北人的熱情豪爽和市井人間濃濃的煙火氣息,在一飯一飲中便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人間煙火味、最撫凡人心”。 大羊為美,寧夏的鹽池灘羊肉更是羊肉中的珍品。九九年十月,我赴銀川市參加節(jié)慶活動。期間,涮過一次鹽池灘羊肉。那羊肉入口嫩嫩的、香香的,不似平常的羊肉涮老了便會撕不動、咬不爛的,味同嚼蠟。八六年冬天在武漢解放大道逛夜市,路邊小火爐上的鐵鍋里燉著豬蹄“撲撲”地冒著熱氣。醬色的豬蹄、鮮紅的辣子,散發(fā)出誘人的香氣,彌漫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那豬蹄燉得爛爛的,入口軟軟糯糯、粘而不膩,令人回味悠長。而價格卻也實惠,一個豬蹄劈兩半,每塊才八角錢。 最讓人魂牽夢縈的還是家鄉(xiāng)的風(fēng)味小吃。日照的沿海灘涂出產(chǎn)一種蛤,名曰西施舌。西施舌因其稀少、形象好、味道佳,愈顯其珍貴。郁達夫?qū)⑵渥u為“色香味形俱佳的神品”,梁實秋也不惜筆墨對其贊美有加。我出生于日照沿海漁村,對西施舌并不陌生。竊以為,家鄉(xiāng)有兩種風(fēng)味小吃,其味道比起西施舌來更勝一籌。一是蟹籽豆腐。顧名思義,是以梭子蟹蟹籽為原料做出的豆腐狀的美味。蟹籽豆腐不但營養(yǎng)豐富,而且汁多味鮮、涼滑爽口,想起來饞蟲就會蠢蠢欲動。另一種是炭烤油浸烏魚干。就是將烏魚干刷上花生油,放在木炭火上微火慢烤,待花生油滲入烏魚干后再刷花生油再烤,如此反復(fù)幾遍,烤出的烏魚干金黃油亮、香味濃郁撲鼻,是上好的佐酒佳肴。雖然,其食材并非多么的珍貴,但這種吃法與那個艱苦樸素的時代風(fēng)尚不符,它更多地存在于一些老年人對過去生活的回味中。 其實,美味多在民間。就象風(fēng)味地道的川菜不是在星級飯店里,而是散布在成都大街小巷的蒼蠅館子里。最能代表家鄉(xiāng)風(fēng)味的,往往不是那些聲名遠揚的菜系名品,而是掩映于鄉(xiāng)野民間的風(fēng)味小吃。 舊時,日照的夾倉口出產(chǎn)一種小海鮮海沙子,海沙子面條鮮潤香滑、風(fēng)味獨特,是游子們無法割舍的夢里鄉(xiāng)愁。做法是將海沙子洗凈、入鍋、加水,燒開后將其碾碎,淘除渣子,用其湯汁下的面條便是海沙子面條。至于吾家古鎮(zhèn)上精工細作的京東菜,雖然味香宜人,價格卻也不菲,解放前大多銷往京滬等大城市,上了有錢人家的餐桌。因而,它只能是小眾的。高郵吃貨汪曾祺,曾憶及其生母愛吃京東菜,裝在陶制的罐子里,且是托做京官的親戚帶回來的。 同樣的食材,由不同的手藝烹調(diào),風(fēng)味會大不相同。發(fā)小章叔是烹飪里手,家常菜做得那真叫一絕。什么魚蝦蟹貝、山筍野菜,一些看似平常的東西,經(jīng)他妙手烹制,往往會成為色香味形俱佳的美味佳肴。有一次,他做了一道鳥貝雞蛋湯,真是鮮嫩得不可方物。當(dāng)年,膠南小口子漁家飯店的清燉鲅魚也是一絕。新鮮的食材,漁家人祖祖輩輩摸索出的烹調(diào)技藝,燉出的鲅魚“鮮、香、嫩”特色鮮明,最大程度地保持了鲅魚的本色滋味和營養(yǎng)。那些長年與大海打交道的漁家漢子,改行做起海鮮來也是不同凡響。他們將鲅魚這種很平常的海鮮做得膾炙人口,且價格實惠,引來了為數(shù)眾多的“回頭客”,從而將自己的生意做得風(fēng)生水起,小日子也越過越紅火。泥螺是一種常見小海鮮,因其吸入的泥沙難以除凈,在故鄉(xiāng)并不大受人待見。但在浙江的寧波、舟山等地,當(dāng)?shù)厝饲墒謱⑵潆缰瞥勺砟嗦?。醉泥螺香甜脆嫩、咸中藏鮮,既生津、又開胃,成為人人喜愛的佐餐佳肴。 尤其值得一提的還是素齋。前些年,我因緣品嘗過形色各異的素齋。所謂素齋,就是一些精工細作的豆制品,做成雞鴨魚肉等葷菜形狀,色味形俱神似,令人驚嘆稱奇。 當(dāng)然,特色風(fēng)味也并非盡如人意。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末,我在天津的一所軍校讀書,寒暑假往來乘坐綠皮火車,有一次,車進德州站,我從車窗外的浮販?zhǔn)种匈彽昧艘恢坏轮莅请u,誰知在扒雞的胸腔里卻發(fā)現(xiàn)了十余只被烤熟的蛆蟲,惡心得直想嘔吐。此后,每當(dāng)聽到“德州扒雞”四字,心中便會犯嘀咕。雖然,我也知道那扒雞是無故的,都是無良商販作的孽。還有一些地方人喜食的毛蛋、山里人吃得津津有味的毛毛蟲蛹,任當(dāng)?shù)厝巳绾蝿裾f,我卻總覺得膈應(yīng),心理上過不了那一關(guān),自然也就沒有這個口福了!回味了南北風(fēng)味,最忘不了的還是家鄉(xiāng)的煎餅。煎餅大似鍋蓋、薄如蟬翼,多以地瓜面、玉米面、小麥粉等原料制成,既耐儲存、又便于攜帶,很對家鄉(xiāng)人的口味。而辣椒炒雜魚、鹵水豆腐蘸蟹醬(蝦醬)卷煎餅,最能刺激家鄉(xiāng)人的味蕾,令人百食不厭。 我年少即離開家鄉(xiāng),不管走到哪里,最喜歡吃的還是煎餅。也曾聽聞有的同鄉(xiāng)說,少時在家吃夠了煎餅。我詫異,煎餅怎么能吃夠呢?在我看來,海參、鮑魚等山珍海味可以吃膩歪,煎餅怎么會呢?煎餅,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的故鄉(xiāng)人,是父老鄉(xiāng)親們肌膚上一塊永遠抹不去的胎記。日照人無論走向哪里、走得有多遠,祖輩遺傳下的基因密碼中始終銘刻著煎餅的信息、軀體里生生不息流淌著的血液中始終有著煎餅的因子、胸腔中呼出的氣息里也始終散發(fā)著煎餅的味道。早些年,我無論回鄉(xiāng)探親,還是外出求學(xué)、工作,旅途漫漫,坐綠皮火車或者輪船被顛簸、困頓得毫無精神,嘴里能淡出個鳥來,但只要有煎餅在,食欲便會大開。 小時候,每年春節(jié)前,母親都會將從生產(chǎn)隊分到的豬肉挑出肥的,熬出豬油,將凝結(jié)的豬油和豆瓣醬抹進煎餅,放上脂渣、夾上大蔥。爾后,緩緩蹲下身來,將卷好的煎餅塞到我的手中,摸摸我的腦袋。看我吃得香甜,母親便慈愛地笑起來。冬日的朝陽穿過花格木窗欞斜斜地照進屋里,映在母親慈祥的臉上。我也從母親的笑容里,感受到母愛的光輝和溫暖。我相信,世界上再也不會有比母親親手卷的煎餅更好吃的東西了。如今,家鄉(xiāng)的煎餅依然,而母親卻已經(jīng)到了天國。窗外有大朵的雨點飄落,有淚水噙滿了我的眼瞼!
作者簡介:滕建澤,山東日照人,由部隊轉(zhuǎn)業(yè)在青島工作。業(yè)余時間偶爾為文,作品散見于全國、省市報紙副刊及網(wǎng)絡(luò)平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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