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慈禧與京戲
從清初諸帝到同冶幼主,文本上的嚴防聲色詔令,從未有過間斷?;突汀洞笄迓衫罚瑓柦奈涔賳T“娶樂人(妓者)為妻妾”、嚴懲文武官員“宿娼”,哪怕“挾妓飲酒”,律亦不許。這也就是說,狎妓狎優(yōu),宿娼納妾,都在嚴打之列。其效應,自是不壞。如果皇帝不帶頭破壞規(guī)矩,清代官場要比以往干凈許多。然而,那位風流天子乾隆開啟了清代放縱聲色之風。這股風氣至咸豐達到高潮。咸豐帝本人“以醇酒婦人自戕”。表征出宮廷以聲色廢政務的高度;而外臣“挾優(yōu)宿娼,日夜縱酒”的狂歡場景,又呈現(xiàn)出其的廣度。 作為咸豐的遺孀之一,慈禧應該深知聲色對政務的危害;作為年輕的女主,她宮闈嚴謹,政務不廢,也有能力整飭積習。奇怪的是,正是在慈禧實際秉政的同光兩朝,轟飲征歌反而愈演愈烈,狎優(yōu)狎妓成為不合法下的“合理”存在。 一切都是源于慈禧的個人愛好——她是個戲迷。最高統(tǒng)治者愛看戲。看戲就不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娛樂享受;女主沉醉京劇皮簧而不能自拔,便引發(fā)了整個官場娛樂消遣趨向的轉變,進一步引發(fā)了官員交往奔競方式的改變。同光中興,首先導致的竟然是聲色之興!這恐怕是喜聽京戲的慈禧所始料未及的。 清代供男性享樂的,有妓,還有優(yōu),妓為女性,優(yōu)為男性。女人的身份,杜絕了慈禧狎妓宿娼的可能性;要有,也只剩面首一途。慈禧不置面首,那么,看戲賞優(yōu),就是很正常的有聲有色的耳目之娛。對于二十六歲就守了寡、同時又登上權力頂峰的慈禧來說,看戲,是一種娛樂;與優(yōu)的近距離接觸,則是一種享樂。享樂而不加節(jié)制,必然引人矚目,帶來官場娛樂的新風氣: 自慈禧秉政。乃大變其例,一月之中傳演至數(shù)次之多,并自編《小梨園》一部于內教坊。慈禧觀戲處名“閱是樓”。在“養(yǎng)心殿”右,距慈禧寢官約數(shù)十步?!瓘d廊四壁被以金色緞,錄《萬壽賦》,字如胡桃大,皆南書房翰林手筆。 其實,康熙、乾隆已經(jīng)為皇家娛樂設立了一套制度:“南府”——作為政府部門正式的戲曲管理機構,“內學”和“外學”——即太監(jiān)戲班和外邊召進的優(yōu)伶——定期為宮內演出。道光改“南府”為“升平署”,咸豐因國難而削減“外學”規(guī)模。多少年來,帝王之樂,都是在有組織有紀律的體制內進行。慈禧好觀劇本無可厚非,祖制在前,不算逾越;再說呢,皮簧二調的風頭逐漸蓋過雅部昆腔,這也是民間娛樂的趨勢。慈禧利用“外學”力量推動官場欣賞趣味由雅向俗的轉變,多少也算是順應民意之舉。 問題出在“大變其例”上。追溯“大變”的源頭,始于咸豐十年(1860年), 慈禧酷嗜俗樂, “取都中各戲班角色之佳者,使之授其技于內監(jiān),而美其名日教習”。到了光緒九年(1883年)和光緒十九年(1893年),慈禧又兩次變更康熙帝的規(guī)矩:“蓋自光緒九年恢復民籍教習后,演戲始繁,但仍只挑選數(shù)十名輩。進內應差,迄十九年六月,更有命外邊全班人內承應之例?!?/SPAN> 將整個戲班召入宮內,這是對康乾“南府”制度的根本性變更。清代重祖制,破壞祖制是要擔負巨大政治風險的。垂簾聽政,已經(jīng)破壞了一次祖制,為了大權在握,慈禧不得不如此;而僅是為了耳目之娛,再次破壞祖制,就有些不同尋常。作為樞臣的翁同穌,已經(jīng)感覺到這一異常: 自初五日起,長春官日日演劇,近支王公內府諸公皆與。醫(yī)者薛福辰,汪守正來祝,特命賜膳賜觀長春之劇也。即寧壽宮賞戲面中官搋笛,近侍登場。亦罕事也。此數(shù)目長春官戲八點鐘方散。 此為翁同穌在光緒十年(1884)的一則日記。該年他還多次記到慈禧看戲,字里行間,頗有微詞。這一年。中法危機逐步加深,兵戎相見之勢難免。而此時慈禧正忙于張羅五十歲的萬壽節(jié)慶典,慶典的重點,正是外班的京戲演出。好熱鬧的慈禧,不甘一人樂,于是廣召王公樞臣同樂: 查內務府關于在寧壽官聽戲的王大臣名單,光緒十年十月初一日由妻事處抄出,九月二十日奏準,十月初八、初九、初十、十一日進寧壽宮聽戲的王大臣。東邊照料有:悼親王、醇親王、惠郡王奕祥、載澄、載瀅、戟澍、奕謨、溥倫、載澤、溥侗、禮親王世鐸、壤勒和布、閻敬銘、張之萬、許庚身、靈桂、恩承、徐桐、崇綺、畢道元、烏拉喜崇阿、翁同輯、松淮、孫家鼐、張家驤 …… 名單實在太長,這里不作全引。過度謂之淫。慈禧的過度“耳目之娛”,雖尚不致引起宮闈穢亂,但外班名優(yōu)宮內走紅,同時意味著太監(jiān)內班遭冷落。慈禧身邊的內侍紅人李蓮英就以精通音律,“號稱第一”。這是慈禧好花部曲調在宮內的效應,李蓮英的走紅,還有皮簧助力?,F(xiàn)外來優(yōu)伶勢頭大盛,自然招致包括李蓮莢在內的太監(jiān)內班的不滿和怨恨,各種傳聞相繼而起: 慈禧既立光緒帝,權力浸熾,馴至公然與諸伶談宴,恬不為怪,惟尚不敢使憨安知?!?/SPAN>慈安)既入,慈禧橫臥榻上。一男子似伶人服裝者,為之撫膺捶腰,意甚狎褻。 以京戲為媒介,與男性優(yōu)伶接觸,是女性最正常不過的心理。但宮闈之內年輕女主與俊美男優(yōu)的周旋應酬,自然要引起人們過多的聯(lián)想。上述引文所描述的情形,是否為受冷落太監(jiān)的造謠,已不可考。此文的作者許指嚴曾為南社會員,晚年賣文為生,其政治態(tài)度和經(jīng)濟狀況,決定了他所描述的晚清掌故,很難保持客觀中允的立場。傳聞在民國的繼續(xù),就是慈禧不斷被丑化的繼續(xù): 她愛看的戲,大部分是低級下流的淫戲?!@些戲,如《翠屏山》《盤絲洞》,并不全是壞的,但慈禧只欣賞其中色情的表演,只要演員對其中低級下流的語言和動作表演得越露骨、越細致她就越高興。 此文的作者為20世紀30年代的鴛鴦蝴蝶派作家馮叔鸞。引文內容的確如“鴛鴦”與“蝴蝶”,不知從何說起。民國時期報刊雜志界普遍存在的晚清掌故熱,推動了作家的文學想象和編造熱情。其實慈禧看戲只“選歌”而未“征色”,或者說是重藝輕色。從現(xiàn)存檔案看,慈禧在光緒前期首次傳差進宮的名優(yōu),李燕云二十四歲,陳得林(德霖)二十九歲,時小福三十八歲,孫菊仙四十歲。楊月樓四十歲,譚金(應為鑫)培四十二歲——如果是為了“征色”,慈禧所選的,應當是二十歲左右青澀俊美的優(yōu)伶才對。 再說,清官所演劇目有嚴格規(guī)定,也不容慈禧為所欲為: 在前清時代。凡淫靡斗狠各戲,均在禁演之列,其禁演情形,則定自道光二年?!嘀淮嬗型味陜葎崭媸緝杉幌店P于淫靡斗狠者,一系關于奸邪殘忍者,均在禁止之列。 引文中的“余”,為京劇史研究權威齊如山。他收藏了由主管戲曲的內務府所頒布的兩件告示,告示的年代:一為同治二年(1863年),另一為光緒二十年(1894)。這是京戲在京城走紅的時代,也是朝廷重視規(guī)范和管制戲曲的時代。光緒年間的告示,明確開列了禁演的劇目: 梨園演戲,優(yōu)孟衣冠。原使貞淫美刺,觸目驚心,有裨風化也。如徽目中之逼官等戲,久經(jīng)禁演。至如昆目中之所演建文遜國故事,慘睹、搜山、打車等戲,一并禁演。 娛樂而不忘政治,歷代如此。與其說慈禧關注戲曲的移風易俗功能,毋寧說她更警惕戲曲特有的借古諷今功效。正因為觀劇關乎政治,慈禧看戲從來都不馬虎,而且越到晚年越認真,光緒后期京劇大腕如王瑤卿和楊小樓都有幸進宮當差,慈禧在享受“耳目之娛”的同時,還顯示出豐厚的戲劇教養(yǎng)和才能。聽到技癢難熬,甚至親自動手改劇本、定唱腔。據(jù)孫菊仙回憶: 老佛爺(葉赫那拉氏)非常懂行,別說文戲唱錯了聽得出來。武戲少打幾下,少翻一下,她也瞧得出,因此常有演員受責的事。 問題不是出在慈禧看了什么戲,而是慈禧酷好皮簧所引起的效應?!吧嫌兴茫卤厣?SPAN style="TEXT-DECORATION: none; WHITE-SPACE: normal; WORD-SPACING: 0px; TEXT-TRANSFORM: none; FLOAT: none; COLOR: rgb(0,0,0); TEXT-ALIGN: left; FONT: 400 16px/24px 宋體; ORPHANS: 2; DISPLAY: inline !important; LETTER-SPACING: normal; BACKGROUND-COLOR: transparent; TEXT-INDENT: 0px; -webkit-text-stroke-width: 0px">焉?!?/SPAN> 這是王朝政治源遠流長的大傳統(tǒng)。女主癡迷于京戲,王公大臣以及近侍書吏能不起哄跟進嗎?當時在京的大名士、浙江人李慈銘,就觀察到了這種異常: 都中向有梆子腔,多市井郡穢之劇,惟輿隸賈豎聽之。一二年來諸邸有好之者,士大夫遂相率盛行,其價頓貴數(shù)倍,衣冠宴會非此不歡。優(yōu)人益變其音為促急繁亂以娛眾耳。其聲噍殺以悲,非祥征也。聞道光以前朝士燕集。無不演昆腔者,后漸尚攤黃腔,謂之二簧,其音囂俗,爨演亦惡。元、明院本已成雅樂,今則二黃為立部伎臭。風氣愈下,即此一事,而變遷如此。 棄雅從俗,這是慈禧的文化程度所決定的。官場趨好,總是自上而下。先有王公“諸邸”的熱衷,再有士大夫的“相率盛行”?!帮L氣愈下”,李慈銘所指,還只是欣賞的“風氣”,實際上官場逢迎的“風氣”,又何嘗不是“愈下”呢?而“非祥征”的異樣感覺,似乎在預言即將到來的政治災難。 感受到這一變化的不僅僅是來自南方、對昆腔有天然親近感的李慈銘,比李慈銘稍晚出道的滿族文士震鈞,則發(fā)現(xiàn)皮簧、梆子的流行,已經(jīng)從慈禧的內官蔓延到了整個士大夫圈子: 光緒初忽竟尚梆子腔,其聲至急而繁,有如悲泣,聞者生哀。余初從南方歸,聞之大賦,然士大夫好之,竟難以口舌爭。 無論是南方人李慈銘還是北方人震鈞,都流露出對“士大夫好之”的不屑和厭惡。但他們沒有悟出,棄雅趨俗的娛樂選擇,正好照射出捐納和軍功出身的各級官員的文化程度和欣賞品位;而唯上是從的官場積習。又將新寵皮簧二調迅速推廣到官員的日常娛樂之中。慈禧的個人享樂口味,竟然影響到整個官場士大夫的趨好。
二、同治帝的聲色生活
在慈禧的熏陶下,同冶也成為花部曲迷,這是京劇史已經(jīng)認定的事實。而成人之后的同洽,帶著青春期的叛逆精神,由好皮簧而狎優(yōu)伶,由狎優(yōu)伶而養(yǎng)成斷袖之好,這是慈禧所始料未及的: 又花旦某。具國色,某御史姬之甚。一日,穆宗召花旦入官已數(shù)日矣,不令外出。某御史遂折奏至尊不應與優(yōu)伶戲,穆宗于其折上批狗奪骨頭,其言也丑云云。蓋穆宗亦知御史之媛某旦也。 這仿佛是宋代徽宗與周彥邦。君臣醋”一幕的重演,只是狎妓狎優(yōu)的法律環(huán)境和君臣的文學修養(yǎng)有所不同,與宋代相比,同治帝顯得過于直露和粗俗。正因為沒有藝術情調。同治的叛逆就變成了赤裸裸的縱欲:把優(yōu)伶請進來,著夜行衣走出去,宿妓狎優(yōu),如家常便飯。乾隆偶爾出宮冶游,民間已傳得沸沸揚揚;同治頻繁光顧下等妓院,把冶游的成果——梅毒——也帶進了紫禁城中。官場無人敢言,個別人只好私下發(fā)點感慨: “弘德殿,廣德殿,德行何居?慣唱曲兒鈔曲本;獻春方,進春冊,春光能幾?可憐天子出天花?!敝竿鯌c祺也。慶祺之召入弘德殿,外間傳言以嘗在廣德樓歌院唱曲,遇穆宗微行識之。又素與內監(jiān)交結,遂得供奉。惟日寫里俗曲本進御,且時以市畫春冊獻。既圣躬不豫,人無不歸咎慶祺者。 同時代人李慈銘的記載表明,同冶帝的墮落,是從享受“唱曲”——皮簧二調——開始的, “聲”為誘餌?!吧笔钦?。既然皇上有此一好,翰詹詞臣就覓得拍馬的途徑,文學才華自然也就用到“寫里俗曲本”上了,接著再獻“春冊”。于是,從廣德樓到弘德殿。王慶祺一步登天,升官的奧秘就在于此。 皇帝的老師竟然導天子以淫,這算得上是天大的丑聞了。從乾隆到嘉慶,盡管狎妓狎優(yōu)之風不斷,但作為文學精英和公輔儲備的翰林尚不至于鬧出大的生活丑聞。翰林的聲色享受,要顧及法紀約束。還要兼具文士雅趣,他們絕對不會涉足下等娼妓麋集的八大胡同。王慶祺導淫事件表征出,同冶朝的法紀松弛已經(jīng)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妓優(yōu)雙狎,一堂同歡,反映出聲色享受的狂熱程度。王慶祺在聲色場所邂逅皇帝并得不次之擢,當然不能作為“不拘一格降人才”的例證。恰恰相反,它所指向的,是庸才夤緣奔競的事實:在職位緊缺、仕途擁擠的同冶朝,官員的升遷已不再單憑文學才華和政治才干。 王慶祺并不具備政治和文學上的優(yōu)勢。同冶五年(1866年),身為翰林院檢討的他在翰詹大考中位列三等,被罰俸半年,就是明證。但他的兩大優(yōu)勢。卻是可以傲視同僚的:“美豐儀,工度曲,擅諂媚之術?!痹谝粋€皮簧二調風行的時代?!柏S儀”和“度曲”都是夤緣進取的絕佳條件,更何況此人還兼具“諂媚之術”呢!這就不奇怪,王慶祺竟然在翌年獲膺湖南鄉(xiāng)試正考官。更令人咂舌的是,同治十三年(1874年),王慶祺終獲弘德殿行走之差,名列擔當同一職位的翁同穌之后。 優(yōu)伶只會唱曲,寫曲還得依賴文學侍臣,所謂“顧曲者亦多文人雅士一。說得就是京劇走紅宮廷之后,文人雅士跟進獻曲的情形。官場如戲場。官員如倡優(yōu),歷史總是重復出現(xiàn)驚人相似的一幕。王慶祺給天下官員和士子的示范效應是:欲升官發(fā)財,要走捷徑。 王慶祺與同治帝故事反映出新形勢下聲色追逐的新特點:狎妓的粗俗化和甲優(yōu)的精致化。換句話說,狎妓成為粗才俗吏的宣泄渠道,狎優(yōu)則成為詞曹清秩的特別愛好。這里,既有政策上的考慮 ——狎妓畢竟違法,還有情趣上的追求——唐宋官人文士的風流倜儻仍然是晚清翰林企羨的對象。 “清流”熱衷狎優(yōu),即是這個道理。 同冶微行冶游引發(fā)的病和死,無疑是給“中興”招牌潑墨涂黑。如何遮掩此污點,并力爭把污點修飾為亮點,就成為擺在慈禧面前的難題。目前學術界對同治死于梅毒還是天花尚有爭議??赡苄苑浅4蟮氖牵褥幸鈱⒂H生獨子冶死了。這是無可奈何之舉,誰讓他是皇帝呢!皇帝家丑尤其不可外揚,天下耳目更需努力掩蓋。慈禧不來掩蓋,誰還敢掩蓋?誰還有能力掩蓋? 既然要掩蓋,行事就不免心虛,躲躲閃閃。同治死后,王慶祺立遭整肅:“即行革職,永不敘用。”可是,他被革職的理由,卻與同治的病與死無關。這是官場慣用的掩蓋真相的手法,也說明積習已久,難以扭轉,朝廷的本意,只在掩蓋真相,無意整飭吏治。于是,在同冶皇帝死后,甲妓狎優(yōu)之風未見熄滅,相反愈來愈熾,至于光緒,伴隨著“清流”在政壇的崛起,官場又掀起新一輪的聲色征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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