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提筆作文，居然是暌違快兩月后，這幾乎連我自己都要詫異。不是標榜為自律之人么？這，簡直沒法交代。

沒法交代，卻還想厚臉皮為自己找點子借口。一來忙于養(yǎng)家糊口，無非柴米油鹽之事，二來是體檢后，發(fā)現(xiàn)身體微恙。

說微恙，是所謂文雅習氣使然，但實情卻著實嚇我一跳。嚇我一跳者非已病入膏肓而不可救也，而是之前頗以為齊整的身體各項指標竟開起小差，一下有六七項不合格。使我心驚者，不僅于此，更在以為向有健身運動的習慣，疾病當知難而退、望而卻步，卻不料事與愿違。失落自然是有的。旋而釋然。即所謂世法平等就是世事無常。若對等付出皆有對等回報，則世界早成遵循果報而錙銖必較的功利世界，還有何意趣可言？

更深一層而言，不期而臨的，除了意外不還有驚喜么？正如此次體檢結果，給我沖擊時，亦予我更加認識自己的契機。人不都是遇到事情才成長與成熟么？所謂成長與成熟不正是向一個前所未識的自己更進一步么？倘若不是與一個又一個陌生的自己相遇，人就成為理所當然的哲學家與冠冕堂皇的道學家。這么一想，竟使我對這微恙面目可親起來。

若說之前更多關注心靈的成長與精神的修養(yǎng)，這次，終于輪到關注肉體。因關注肉體而落到實處的感受，使我對關于生理的生命有了新的體悟。想來過去也是傲慢得可以，竟以為自己還是無所不能的金剛不壞之身，不料是個銀樣镴槍頭。

人是需要安放的。不得安放的人生總要孤懸于世。像一顆土豆，必要埋進土里才實愜，而對于一株牡丹，倘不讓她盡情開放就是暴殄天物。我當然是土豆，曾是迷失了的土豆。當年過早離開根系，脫離土壤的關照，終被風吹雨打而鼻青臉腫，這樣的土豆自己心酸，別人吃著麻。于是當重新審視生涯，我選擇以筆墨這種方式，試圖讓自己重得安置。我該感恩，確實找對了方法。借以粗淺的筆墨，使我終于把過去多年不敢訴諸唇齒的往事，落實成白紙黑字，以及經由對故土深切而憨樸的表達而讓我對親人、對家鄉(xiāng)的思慕眷顧之情終得皈依安放。數(shù)年來，寫下的主要是舊時文字，心卻鮮明如初。終于付梓成冊，未敢有絲毫奮然。知道不是我成全了那些文字，而是一些文字喂養(yǎng)并重塑了我。從這意義上說，文字不是我的作品而是我的再生父母。

與閱讀經歷一樣，寫字的過程，是不斷與自己相遇的過程。借由他人的故事抑或自己的感慨、過去未來與現(xiàn)在，相互映襯而彼此關照，向曾經道別時，即是向未來問好之時，于兩者之間，更懂得珍重當下的重要。于是，當生命終于置于一個足夠宏闊的空間，當身心不再局限于眼前的得失成敗，發(fā)現(xiàn)沒有過不去的坎兒，也沒有什么不可被原諒。時過境遷，人也罷，事也罷，本無分別，不過是一個可愛而可憐的人間。于是，與自己的和解其實是必然的事情。及至現(xiàn)在，我已經可以坦然承認自己的笨了，已經可以原諒自己還有這樣那樣一些缺點了，惟其如此，我才是我，真實的我。這當然不是為自我批判與反省的偷懶找借口，對自我的批判與反省是一生的事，永無止境。但卻可以換個角度與立場。即不再苛求完美的自己，進而適當放過缺陷的自己。承認自己的局限即是對他人的體諒與對世界的寬容。

而現(xiàn)在，這份體檢報告，以及那幾項異常的指標，直指心靈與精神之外的肉體，何嘗不亦是對我的再次成全？

在此之前，以為的一切的司空見慣與理所當然，到底起了新的波瀾。事情果然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時，才更有發(fā)言權。雖未見得對我的人生觀與價值觀有實質影響——

在于之前已經為此體悟與修行若干年，更因自小見識的生離死別而對人世無常有所觀照。但到底使我認識到曾經對于身體的不夠尊重——

起碼應當認識到身體也是會疲勞的，也是會喊疼的，甚至發(fā)牢騷，進而提出強烈抗議的。而我竟迷信的以為肉身只要給他足夠的關注與刺激就萬事大吉，卻對它的好惡置若罔聞?，F(xiàn)在，終于向我說不，終于像我之前對它那樣的，露出傲慢。失落之余，終而使我肯于承認今天已經四十一歲了。是的，人過四十天已過午呵！我終于不得不接受身體開始走下坡路的事實，盡管于我強烈的自尊有所冒犯，但不承認事實無疑是愚蠢的。自認我固然是笨人，卻非愚蠢之人。

于是，我打算與我的身體和解了。

和解當然不是放縱自流，任其發(fā)展，而是遵循天道，而道法自然。天過午，既有過午的韻致，而人過四十，則有人過四十的風流。做不到四十一朵花，但做個紅皮紫花的土豆也許可以。那么就要既認領土豆的風情，亦接納土豆的滄桑。不可謂一種前所未有而別樣的美。盡管現(xiàn)在報告上說這土豆上還有若干蟲眼——

但對于一個跟夕陽相和怡悅的人來說，縱非那被陽光填滿的、細密的皺紋間，那一抹溫柔不可方物，不也具備一種成熟而篤定的美么？想到此，竟覺得身有微恙不但可親，且可愛起來，我愿認領這有了蟲眼的土豆，要探索它，認知它，進而與它榮辱與共、相親相愛——

若生命是一罐咖啡，我要跟它一起沖泡這咖啡，一起品嘗，里頭到底有多少苦澀又多少甜。想來怎么還有點激動呢！

一激動就忘了，其實還有一項重要的檢查在等我呢，也許還遠不是階段性總結的時候，現(xiàn)在就急著感慨，不是再次陷入理所當然么！但至少每次向自己的寸進，不都值得開心么？人不都是在這樣的肯定又否定而后否定再肯定中向自己貼近的么？

想想，生命真是奇妙，當你足夠坦率而誠實，那生命便是無底隧道，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刻將會和怎樣的自己相遇，以及順便領略沿途怎樣的風景。惟其如此，人生才值得一過。

好了，現(xiàn)在我要為下一個檢查做準備了。

我的人生下半場才剛剛開始，我竟開始等不及——

人過四十天過午，無限風光在后頭！

說明：

謂微恙也，乃體檢中發(fā)覺有幾項指標異常也。而這異常，介于好與不好兩可間，即往前一步是黃昏，退后一步是人生。但無論如何，我當領命而與之同處，或戰(zhàn)而勝之，或不離不棄，何足道哉！任何足以使我感悟與思考者，必成就我，使我向自己精進而獲得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