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湖

蘇軾的曠達、幽默，喜愛他的人都已很熟悉，蘇軾的好玩兒，也是他幽默的一部分，譬如他為“東坡肉”寫詩——

《豬肉頌》

凈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

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

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

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

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 

這是蘇軾被貶黃州時，苦中作樂的好玩兒。古時牛羊肉是上品，豬肉不受人待見，經(jīng)蘇軾開動腦筋這么一玩兒，解決了生活問題，還把好吃的“紅燒肉”做法寫成詩公布于眾，豬肉從此也登上了筵席臺面。

蘇軾自詡“東陂居士”也是來自這個時期，蘇軾平生最喜歡的兩大詩人是陶淵明和白居易，白居易當(dāng)年被貶忠州的時候，在城東山坡上植樹種花，自娛自樂，命名此地為東坡，飲酒賦詩《東坡種花》《步東坡》等，蘇軾極為欣賞，所以他在黃州城外開墾的荒地也借了東坡這個名字，隔空致敬白居易，自此，心懷樂天的東坡居士誕生了，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在艱苦難行的路上，寫下《東坡》一詩：

雨洗東坡月色清，市人行盡野人行。

莫嫌犖確坡頭路，自愛鏗然曳杖聲。

“犖確”的意思是堅硬的怪石嶙峋，走在這樣的亂石坡路上，蘇軾還有心欣賞手中拄杖點地的鏗鏘聲，可愛孩童般自在玩耍的情態(tài)，讓人忍俊不禁又欽佩不已。有了這樣的心態(tài)，也就有了前后赤壁賦里的雅興，和念奴嬌詞中“大江東去”的氣魄。

除此好玩兒之外，蘇軾還“好玩兒”，這里“好”是第四聲讀音：愛好玩一些有趣的游戲，特別是文字游戲。時值夏日，來看一首他也是在這一階段玩兒出的回文詞：

《菩薩蠻·回文夏閨怨》

柳庭風(fēng)靜人眠晝，晝眠人靜風(fēng)庭柳。

香汗薄衫涼，涼衫薄汗香。

手紅冰碗藕，藕碗冰紅手。

郎笑藕絲長，長絲藕笑郎。

詞句清美，來回可誦，讀來解暑，好玩兒，又有情趣。收尾句的“藕絲長”，暗指情意綿長，古樂府中，藕諧偶，絲諧思，藕節(jié)同心，象征情人永好，如六朝《讀曲歌》中有：“思歡久，不愛獨枝蓮（憐），只惜同心藕（偶）。”只是不知那位情郎，是真不解風(fēng)情呢，還是裝傻逗趣，倒是詞人蘇軾在畫外的夏日里擱筆輕笑：年輕真是好啊。

這組菩薩蠻回文閨怨詩，蘇軾玩兒出了春夏秋冬四首，各有名句，都是妙思奇構(gòu)，春怨里有“顰淺念誰人，人誰念淺顰?！鼻镌估镉小皹巧喜灰饲?，秋宜不上樓?！倍估镉小皻w不恨開遲，遲開恨不歸。”

說到回文詩，不得不提到千古一絕的璇璣圖，為晉朝時期的才女蘇惠所作，共840個字，繡于八寸見方的織錦之上，縱橫各29字，正中心空著一格，無論縱讀橫讀，還是斜著讀，或交互讀，正反讀，退一字，迭一字，都能成詩，三、四、五、六、七言皆可，共兩百余首詩，甚是絕妙。

不斷流傳中，后人感嘆其妙，又在中心那處空格加了一個“心”字，變成841字，也能讀通，逐漸產(chǎn)生出一千多首璇璣圖詩，據(jù)說傳至今日已經(jīng)解讀出七千多種成詩方法。歷代多少文人都想挑戰(zhàn)前代才女這個文字游戲的登峰造極之作，但都玩兒不出什么名堂，只好知難而退，唯有蘇軾挑戰(zhàn)了一回，用了29個字，菱形排列，順著讀，逆著讀，橫著讀，豎著讀，旋轉(zhuǎn)讀，轉(zhuǎn)彎讀，回環(huán)反復(fù)，可擬出七八十首合音合律的優(yōu)美小詩，同樣奧妙無窮，無人不嘆服，不愧是千年才出一個的蘇大學(xué)士，此戰(zhàn)績至今無人超越，與前輩“本家”蘇惠的巧思一起成為千古絕品。

回文詩的難度不是一般人玩兒得轉(zhuǎn)的，蘇軾卻玩兒出了多首，且都很別致，最有名的一首是《題金山寺》，正著讀是江天逐漸破曉，倒過來讀就像倒帶播放一樣，從白天逐漸過渡到月夜泛舟，意境美，氣勢足——

潮隨暗浪雪山傾，遠浦漁舟釣月明。

橋?qū)λ麻T松徑小，檻當(dāng)泉眼石波清。

迢迢綠樹江天曉，靄靄紅霞海日晴。

遙望四邊云接水，碧峰千點數(shù)鴻輕。

再倒過來讀一讀感受一下：

輕鴻數(shù)點千峰碧，水接云邊四望遙。

晴日海霞紅靄靄，曉天江樹綠迢迢。

清波石眼泉當(dāng)檻，小徑松門寺對橋。

明月釣舟漁浦遠，傾山雪浪暗隨潮。

除了玩兒這種回文游戲，蘇東坡才氣太冒泡，大暑天的，想著與夏日清涼有關(guān)的事，玩兒起了填缺詞——給古人缺闕詞章續(xù)完，相當(dāng)于角色扮演游戲了，這回他把自己扮成了五代后蜀國君孟昶，寫給愛妃花蕊夫人的詞：

《洞仙歌·冰肌玉骨》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fēng)來暗香滿。

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欹枕釵橫鬢亂。

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

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zhuǎn)。

但屈指西風(fēng)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

這首詞完成得極妙，一幅清雅的夏夜納涼圖，無限美好中有幾分輕嘆。孟后主原本寫的《洞仙詞令》早已隨時光流逝而失傳，蘇軾回想自己大約七歲時，在四川眉州，曾遇見一個老尼姑，姓朱，有九十歲了，說自己年輕時候曾跟隨師父進入到孟昶宮中，一個大熱的夏夜，蜀主與花蕊夫人在摩訶池上納涼，作一詞，她至今仍能全部記得，于是念給小蘇軾聽，然而四十多年過去了，老尼早已作古，年近半百的蘇軾也只朦朧記得頭一句“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钡蔷蛻{著這兩句，蘇軾把整首詞續(xù)上了，玩兒得不亦樂乎，完成得天衣無縫。此后，這首與孟昶聯(lián)袂的詞，在宋朝廣為傳唱。

蘇軾在文學(xué)上玩兒出的絕色花樣還不只這些，他向心中偶像的致敬之作更是千古絕唱的回響——與陶淵明和詩，不僅玩兒出了新境界，也在與陶淵明的詩作對話中安放了自己的內(nèi)心：

《和陶歸園田居》

環(huán)州多白水，際海皆蒼山。

以彼無盡景，寓我有限年。

東家著孔丘，西家著顏淵。

市為不二價，農(nóng)為不爭田。

周公與管蔡，恨不茅三間。

我飽一飯足，薇蕨補食前。

門生饋薪米，救我廚無煙。

斗酒與只雞，酣歌餞華顛。

禽魚豈知道，我適物自閑。

悠悠未必爾，聊樂我所然。 

陶淵明既是蘇軾的偶像，也是隔空知音，同樣曠達，同樣坦蕩，在不斷對話中，精神上不僅互通，幾乎融為一體，蘇軾言“我即淵明，淵明即我也”。

蘇軾來到惠州第二年的重陽節(jié)，官府延付餉金，家里都快斷糧了，酒樽也見底了，貧困期間靠不斷閱讀陶淵明的《詠貧士》給自己提氣，忽然補發(fā)了薪水像發(fā)了筆小財，他第一時間去酒館還賒賬，在《和陶貧士七首并引》其三里有記：

誰謂淵明貧，尚有一素琴。

心閑手自適，寄此無窮音。

佳辰愛重九，芳菊起自尋。

疏巾嘆虛漉，塵爵笑空斟。

忽餉二萬錢，顏生良足欽。

急送酒家保，勿違故人心。

已經(jīng)生活如此困苦了，筆下依然饒有風(fēng)趣，讀來真是讓人笑著心疼。蘇軾還曾言“飽吃惠州飯，細和淵明詩”，其實哪有飽食，和詩倒是真作了不少，兩顆不朽靈魂幾乎合二為一，在儋州作的《和陶歸去來兮辭》中有云：“師淵明之雅放，和百篇之新詩。賦歸來之清引，我其後身蓋無疑?！?/p>

蘇軾的一生，留下兩千七百多首詩，三百多首詞，四千八百多篇文章，還有一些書畫作品，多是不朽之作。

一講起蘇軾，真是說不完、道不盡，無論是他的才華、學(xué)識，還是達觀風(fēng)趣的性格，或是拳拳赤子之心，千百年來，被人不斷閱讀、不斷書寫，卻總有不盡之處，是因為我們都喜愛他，欣賞他，愿意更多了解他，談?wù)撍?/p>

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個永遠的蘇東坡，在我心里，他就是一個具有“獨立之人格，自由之精神”的先行者，一個笑看千古的哲人，一個溫情可愛的朋友。

-作者-

一湖，一個熱愛詩詞的簡單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