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升先長篇非虛構小說連載 上篇 做夢 第一章 第二節(jié)、哥倆好 我蹦蹦跳跳回家,進門撂下鋤頭,像洪鐘一樣雄渾有力的聲音喊:“媽吔,儀祉農(nóng)校錄取通知書來了,我考上了!” 全家人都眉喜眼笑地為我考上中專高興。粗識文墨的父親手臂顫巍巍,翻看信封里裝著的錄取通知書、報到須知,和遷轉糧油關系和戶口證明。說:“這回你也能吃上公家飯了,不用打牛后半截咧。” 更令人興奮的是第二天,老二被省農(nóng)業(yè)機械化學校錄取的通知書也來了。一家兄弟二人同時考入中等專業(yè)技術學校,成了街談巷議的中心話題,村里人有羨慕的,也有嫉妒的。須知道,那個年代初中畢業(yè)考中專、中技是第一志愿。考上高中,多數(shù)人還是進不到大學門里頭。而中專中技一旦被錄取,就遷轉糧油關系和戶口,畢業(yè)分配工作,成為吃商品糧領工資的工人或干部,等于端上鐵飯碗。 然而,我兄弟倆去大隊開糧戶關系介紹信,卻被告知:隊委會研究過了,你們家人多勞力少,只能去一個,回去商量好誰去誰留再來。 千方百計方爭取到這個跳出農(nóng)門的難得機遇(說是社來社去,后來畢業(yè)全部分配工作),被一盆冷水兜頭澆下,將我擊打的暈頭轉向。毫無征兆的雷雨突然自天而降,心中美好憧憬瞬間化為泡影。弟弟十年寒窗,九載熬油,啃干饃,睡草鋪,苦讀拼搏,才有今日金榜題名。無論誰留下,都意味著已經(jīng)露出曙光的錦繡前程,將全部化為烏有。誰去誰留不僅關系個人命運,也影響后輩幸福。 跌入泥潭,無力回天。 我兩是一母同胞挨肩兄弟,情同手足,自小一起玩耍,一起幫父母干活。關系好的令村人眼紅。弟弟比我小兩歲,聰明伶俐,一頭烏黑的頭發(fā),長得壯實,圓臉蛋胖乎乎的招人喜歡,體型和性格很像母親。 跟轆轤一樣高的時候,我倆就去鄰居家井里絞水,四只小手合力搖動L形轆轤把,水桶到了井口,弟弟扶著轆轤把,我去把水桶拉離。滿桶抬不動,倒掉一些。每天放學,進門放下書包,提擔籠就去挖豬草、撿拾柴禾。夏天,在收獲過的麥茬地里我用竹竿挄,弟弟拉大鐵耙摟,一背籠一背籠給門前壘個大麥茬集。冬季一同在壕溝塄坎割干枯的青蒿回來曬干燒炕。下雨天母親織布,姐妹搖著嗡嗡嗡紡車,將棉花捻子抽絲掛線,變成跟我婆尖尖腳一樣的穗子。這時候我倆就在窯洞炕腳底或者門樓底下,“走銀窩”或者“斗馬”。 在這個貧困家庭,我們兄弟倆如同崖邊溝畔的酸棗樹,沒有足夠營養(yǎng)與必要雨水供給,艱難而頑強地成長。晚上鉆進一個被窩,白天形影不離。默契配合干活,吵吵鬧鬧玩耍。一會兒嘻嘻哈哈,一會兒蹩蹩扭扭。每當為游戲輸贏爭得面紅耳赤的時候,哥哥常常按照母親講“孔融讓梨”的故事那樣謙讓弟弟,很快兩人捐棄前嫌言歸于好。出錯的時候,母親責備的言語或懲罰的板子總是打在哥哥身上。 我九歲那年,弟弟剛上學,我倆合伙在附近大泉村七夕廟會上買了副撲克牌,興奮的蹦蹦跳跳唱唱歌歌回村,沒有進家門就爬到村口大槐樹上,坐在濃蔭遮蓋的樹杈上玩“彌竹竿”。 吃罷晌午飯,還不見我倆回家,母親急得到處向村里人打聽。聽說我倆早就回來了,焦急地滿街道喊吃飯。我倆一陣緊張,猴子似的嗤溜一下從樹上哧溜下來。見母親陰沉著臉,我知道犯了家法,害怕的心咚咚直跳。忐忑不安地低頭走進廚房,肚子餓的咕咕叫,卻沒有取碗舀飯,提起水桶想去絞水,精靈的弟弟趕緊去拿抬水棍。 “桶放下!甕里水滿著哩”。母親滿臉怒氣,回來不進家門,爬到樹上弄啥去了? 哥哥低著頭,老實地囁嚅說,玩撲克牌。 胖母親臉色鐵青,命令道:“拿誰的牌,快給人家送回去!” 我說是在會上買的,母親更加生氣,厲聲問:哪來的錢? “用你發(fā)的兩角錢合伙買的”。弟弟有些理直氣壯,轉動黑溜溜的眼睛補充道:“看著油辣子撈撈涼粉香的很,我都沒舍得吃”。也許他認為沒偷沒逮、合理合法,似乎母親不該責怪我們。這頂嘴的話只有弟弟敢說。 怒氣難消的母親根本無視弟弟申述理由,有力的右手高高舉起重重落下。我穿著單薄褲子,屁股燒辣辣地疼,不由得哎呀喊出了聲。在學校我見過老師抽打背不過課文的同學,一巴掌下去,立即留下五個紅手指印。我不光屁股疼,心里也感到冤枉,眼淚在眼眶打轉轉,咬著牙不讓它流出來。也許母親的手打疼了,只在弟弟背上彈土灰似的輕輕地拍了兩下,弟弟卻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媽呀,疼的很!” 母親當即把嶄新?lián)淇?span style="">牌撕碎投入灶膛火中,怒斥我:你竟敢把弟弟領到會上去買耍賭的撲克牌!看,褲子都掛爛了。我這才發(fā)現(xiàn)弟弟的褲襠扯開一拃長的口子,小牛牛都露出來。母親警告我:你給我記住,以后永遠不準打牌!站著,晌午甭吃飯,看你長記性不! 我乖乖站著不敢動。母親卻拉著弟弟去縫褲子。 晚上,母親關切地詢問我屁股還疼不?道歉地解釋說:“不是媽狠心,實在是耍錢賭博把媽害慘咧。小娃娃不敢染上哈(瞎)毛病!” 后來我才知道,爺爺雖是清末秀才,卻因嗜好賭博,輸光家產(chǎn),一輩子沒干成什么事情。父母沒有跟著有功名的爺爺享福,反而受牽連,汗水和淚水換來的許多錢,還了秀才爺爺欠的賭債。 教訓刻骨銘心,從此再也不敢染指撲克。一直到老,我不會玩撲克牌,不要說什么“升級”、“挖坑”、“飄三頁”,就是逢年過節(jié)“麻將把客待”的時候,親朋好友拉我上場,自己“糊”了還不知道,至今我連下象棋也看不懂。 十一歲那年,大多數(shù)人家都入了農(nóng)業(yè)社,父親還執(zhí)拗的單干著,就為倒茬地,他在溝東邊地里種了點梨(甜)瓜。暑期的田野生機勃勃,靠近根部的甜瓜已經(jīng)逐漸變白即將成熟,晚的也有拳頭那么大了,藏在茂密的墨綠色葉蔓下。地畔的向日葵露出笑臉,簡易茅庵旁的磨盤南瓜正值生育高峰期,蜜蜂蝴蝶圍著金黃色的喇叭花飛來轉去。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是我國人口生育高峰期,磨盤狀的果實好似多子女家中炕上一個個大小不同腦袋隊列。 炎熱的中午很少有人干活,田野里一片寂靜,只有蛐蛐和螞蚱枯燥地叫聲響成一片。黃鼠從洞里伸出彈簧頭,警惕地四處張望,探頭探腦尋找食物,或者豎起身子舞動前爪,吱吱地叫著”立孤樁”。與我一樣大小的學生鉆到玉米地尋豬草,心里卻惦記著我家尚未完全成熟的甜瓜,伸出腦袋四處張望。一旦有機可乘,便跟黃鼠一樣俶溜溜爬出青紗帳,溜進瓜地不分青紅皂白,倉忙摘一兩顆,低頭貓腰躲進墳堆后面,一圈一圈“璇棒槌”,遇到苦澀難下咽時立即撇掉。 為防止這伙“串地龍”糟蹋,父親讓我兄弟倆以主人的身份去守衛(wèi)瓜田。我和“串地龍”一般大小,有的還是很熟悉同學。我們一起在旁邊農(nóng)業(yè)社苜蓿地里逮螞蚱,在瓜蔓底下捉蛐蛐,在父親用棍棒和草簾搭的簡易茅庵里,躲避風雨和火辣辣的太陽。 一天傍晚,突然狂風驟起,烏云滿天,刺目電閃過后,緊接著轟隆隆雷聲,將低沉厚重黑云遮蓋的天空,炸開一條口子,瓢潑大雨如同大壩決堤似的傾泄下來。雨點滴落在曬得發(fā)燙黃土地上,騰起一股濃烈泥土氣息,天地瞬間連成 白茫茫一片。簡易茅庵怎能抵御如此肆虐的狂風暴雨,兄弟倆全都淋成了落湯雞。 空曠的田野里沒有一個人,兄弟倆只穿著單衣,又冷又怕。待雨稍微小點,就用單薄的衣衫遮住頭,挽起褲腿,光著半截身子往回跑。溝坡上之字狹窄小路十分濕滑,下坡時弟弟腳沒踩穩(wěn)滾了下去,酸棗刺劃得滿身血印。我一手提著滑掉了的泥鞋,另一只手拉著弟弟不放,兩個泥猴一步一滑,狼狽不堪爬上溝,跌跌撞撞回到家,母親急忙給換上干衣服。 晚上,兩人都感冒了,哥哥尖尖的翹鼻子一點兒不通,不斷咳嗽,連連打噴嚏。半夜發(fā)高燒,母親熬了姜湯給我倆驅寒,守在炕頭寸步不離。我昏昏沉沉睡到天亮,母親摸著我發(fā)燙的額頭說,往后,你看天色不好,就帶弟弟早點往回走。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母親把上小學三年級的我當成大人使喚,打發(fā)我來回走四十里路,到縣城北大街給父親抓藥。 楊老虎他大(爸)行四,我管他叫四叔,每天下午拿著鐮刀背個背簍,來給農(nóng)業(yè)社飼養(yǎng)室牲口割苜蓿。他頭上戴著一頂破草帽,肩上搭著一件退了色的黑褂子,腰上插著旱煙袋,煙荷包搭耷在屁股上,像鐘擺似的兩邊擺動著。褲腿卷過膝蓋,毛茸茸的小腿上,被一條條蚯蚓似的靜脈血管串連著。太陽曬的黑脊背閃閃發(fā)光,好像涂上了一層油。光腳片上套著有個破洞的粗布鞋,大拇腳指露出來好像伸出的烏龜頭,腳板上的老皮怕有一指厚。 四叔的煙鍋很特別,跟他胳膊一樣長的桿子,吊著老伴精心縫制的煙荷包,煙鍋和嘴子都是黃銅的。弟弟站在四叔身邊,出神地看著白色煙霧,從四叔滿是胡茬的嘴里、鼻子里噴出來,想著抽煙一定很香很享受,便好奇地要嘗一口。 楊四叔故意逗娃娃。未曾料到調(diào)皮的弟弟吸了幾口,不一會兒竟然暈倒了,臉色煞白,嚇得我直哭。老練的四叔給弟弟吃了幾口生梨瓜,讓他在茅庵休息,一個多小時就緩過來。母親知道后,責怪我沒盡到當哥哥的責任:娃要吃,你為啥不攔擋?你總比他大嘛。 好我的娘哩,十一歲的我咋能知道吃煙會暈倒人呢! 連載2、未完待續(xù)版權所有,未經(jīng)許可,不得轉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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