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團圓節(jié),但是因為父親剛出院,不宜勞累,我們一大家子幾個小家庭第一次選擇不在一起過節(jié)。而現(xiàn)在,我就躺在父親床邊的沙發(fā)上,寫下后面的文學。 父親住院只是源于一場感冒,但因為他自己的要強,也因為平常他除了已經(jīng)控制良好的血糖,身體狀況確實遠遠好過普通84歲的老人,我和母親在數(shù)次要帶他去醫(yī)院遭到他的斷然拒絕后,也就由他去了。誰知這一次,差點釀成大錯。 這令我尤其自責。 我之所以在漂泊了一段時間后,重新選擇回到沭陽,完全是因為覺得父母一天天歲數(shù)大了,我希望能多點時間陪伴在他們身邊??墒牵抑皇桥惆榱?,卻忘了他畢竟真的老了,即便是偶感風寒,也應當認真對待。 父親病重的當天,家里只有我和母親。 父親平常會替人寫一些材料,但是那天他突然跟我說他有點兒握不住筆,要我按照他的口述幫他記錄下來。我問他是否發(fā)燒,他說沒有。我因為自己還有事情要處理,也就粗心到真的當他沒啥事兒,只是幫他把材料給寫好了。 吃過午飯,我又問父親要不要去醫(yī)院,他還是固執(zhí)地說:沒事沒事,我睡會就好了。我便又一次相信了他的話。 下午和朋友約好要把古琴送到她工作室,但走在路上,想想父親的表現(xiàn),突然覺得莫名的心慌。我打電話問在無錫開診所的堂弟,他詢問父親血壓高不高,我才猛然自省,覺得自己這個做女兒的實在是不夠孝順,卻足夠愚蠢,真的連一點照顧老人的常識都不具備。于是趕緊又打電話囑咐母親給父親量血壓,并請朋友趕緊送我回家。 我到家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給父親量過血壓了。高壓200,低壓150! 這個數(shù)值,父親和母親都不知道有多危險,所以在我回家之前,父親依舊堅持多睡一會兒就好,母親也在量完血壓過后,繼續(xù)著她的日常。但我卻在聽到那個數(shù)值的瞬間,腦子里嗡的一下,差點站立不住。父親沒有高血壓的病史,母親血壓高亦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家中并沒有保存完好的降壓藥。我急匆匆跑向離家不遠的藥店,想著買來藥給他吃了,再送他去醫(yī)院。 我不知道那時我大哥其實已經(jīng)是從南京回來的路上,只道遠水救不了近火,打電話通知了二哥和妹妹,但是他們一個在鄉(xiāng)下上班,一個在學校上課,都沒辦法馬上趕回來。我努力穩(wěn)穩(wěn)心神,讓自己不要亂了陣腳。 回到家里,我跟父親說吃了藥起來去醫(yī)院,他倔強依舊:再歇一天,明天不行再去醫(yī)院。我差點急出了眼淚,沖著他吼了起來,上前強行要扶他起床,卻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站立不穩(wěn)。母親此時也終于意識到問題的嚴重,一邊責怪父親逞能,一邊和我一起想要把他扶起來,但到底無濟于事。父親身體并不高大,但比較肥胖,我和如父親一樣老邁的母親,很難扶得住已經(jīng)不能掌控自己身軀的他。 我心亂如麻,于恐懼和自責中顫抖著手撥通120的電話,以盡可能平靜的語氣,告訴他們我家的方位和父親目前的狀況,又在忐忑不安中等待他們的到來。 這個過程中,父親已癱坐在了地板上,臉色完全失去了平常的紅潤,且猛地吐出了一大口咖啡色的物質(zhì)。我沒出息的想哭,但是又怕會讓父親母親心神慌亂,忍住了。 120來的時候,跟車來的醫(yī)生給父親測量體溫,高燒居然已達40.2。我除了自責還是自責,想來他之前說手握不住筆時,就已經(jīng)在發(fā)燒,只是因為糖尿病人感知力差,所以才會告訴我他并不曾發(fā)燒。同時又量了血壓,雖然有所下降,但依舊高的嚇人。醫(yī)生說擔心可能會有腦溢血的癥狀,問是否去醫(yī)院檢查,我說那肯定得去。 因為怕母親到了醫(yī)院看著會更擔心,我強裝輕松地叮囑她留在家里看好門,父親肯定沒事,然后獨自一個人隨車往醫(yī)院奔去。下車以后,父親被醫(yī)生以最快的速度送進急診室,而我固然牽掛著他的安危,卻不得不留在外面掛號、繳費。那一刻,只恨分身乏術(shù)。 好在很快妹妹和二哥都先后趕到,且從大嫂打來的電話中知道,大哥馬上也會到家,我的心里總算覺得有了依靠。 一系列的檢查、會診,父親初始還能清晰地回答醫(yī)生的問題,也能按照他們的要求做一些簡單的動作,但后來慢慢說話變得不太清楚起來,且時不時自言自語。我的擔心漸漸加重,卻又在心里咒罵自己胡思亂想。 老天保佑!漫長的等待過后,醫(yī)生告訴我們,ct檢查顯示,腦溢血已經(jīng)被排除,只是有輕微腔梗,在老人當中屬于正?,F(xiàn)象,肺部有少量積水,也不嚴重。至于其他方面的問題,檢查還需要時間,但最危險的信號已然排除。那一刻,我始終懸著的心總算有所放松。誰都不知道,我剛才一直想著的是,倘若父親這一次真的有個三長兩短,我縱使萬死,又如何消除自己的罪責?好在,父親吉人自有天相! 安排好父親住院,我右腳陳舊性扭傷的地方再度疼痛起來。好在大哥主動承擔起了夜間陪護的責任,我雖然還是牽掛著父親,但想著唯有養(yǎng)好傷才能更好的照顧他,還是回家了。何況家中還有個等待消息的母親! 大哥算是個心細的人,不但時刻關注著父親的一舉一動,且不忘在我家的微信群里一一匯報。但他言語間流露出的焦慮,讓已經(jīng)回家的我也無法安心入睡。第二天早上才四點多一點,就趕緊又爬起來,顧不上還在隱隱作痛的右腳,簡單洗漱一下,帶上給父親的早餐,匆忙奔赴醫(yī)院。 父親的狀況已然漸趨平穩(wěn),但體溫還是時有反復。大哥的焦慮,自然也不無道理。只是我心里還是堅信,父親一定會好起來,于是打定主意必須認真仔細照顧他老人家,以彌補我這一次的過失。我讓辛苦了一夜的大哥回家休息,獨自陪護父親。 隨后的幾天,遠在南京帶外孫的大嫂匆匆趕回來了,承擔起了做飯送飯的重任。二哥和妹妹因為還要工作,雖然不能如我一樣常伴父親身邊,但也時時會有電話詢問父親的狀況,又讓我萬一缺錢了跟他們講。我屬于無業(yè)游民,在感覺腳傷有所好轉(zhuǎn)以后,干脆夜間也不再要本就一身事情的大哥來陪護,自己白黑班連軸轉(zhuǎn)了。中間二哥倒是換了我一夜,但是第二天早上嫌棄他不夠細心,毅然決然不讓他再來。 我不是個有潔癖的人,但很怕聽到或者看到人吐痰,曾經(jīng)擔心萬一有一天父母親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我會因嫌棄而照顧不好。然而這一次陪護父親,我既要為短暫小便失禁的父親更換尿不濕,又得在他大便過后幫他清潔,至于處理痰液,更是自然而然就伸出手去。當我意識到自己從來也不曾有過絲毫嫌棄的時候,才明白其實很多事情真不是你想象怎樣就怎樣的。我們老家有句俗話:“事到頭,不自由?!钡鎸ψ约簱从H的時候,沒有無奈,只有自覺。 我是女兒,做任何事情都是理所當然。但我的兩個嫂子白天來醫(yī)院的時候,同樣也會對我父親照顧得無微不至,且絲毫沒有嫌棄的意思,委實讓我心生感激。二嫂因為還要上班,且家中還有正在讀書的女兒需要照看,來得稍微少了一些,但只要在,對父親的體貼絲毫不比我們少。 大嫂自己的身體并不好,每天還要絞盡腦汁爭取讓父親吃上可口的飯菜。其實每天做飯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何況父親又是一個糖尿病人,多有禁忌,實在是難為了大嫂。臨床的一位病友甚至感慨說,她覺得自己本來做的并不差,但看到大嫂如此對待我父親,下定決心還要對公公婆婆更好一些。 我本來也擔心父親自己。他年輕時候,要么不生病,一生病就特別容易脾氣暴躁。原本又是好強的老人,我很怕他又會如年輕時候一樣,亂發(fā)脾氣不說,甚至可能因為討厭待在病床上而鬧著出院。 但事實上又是我多慮了。躺在病床上的父親,比平常更加柔和。精神好起來了,就跟我講述我們兄妹幾個小時候的糗事,還不忘嘲笑我鬧得笑話最多,我氣急敗壞說別人家孩子都有很多笑話,就是沒人像他那樣沒事兒做老是記在心里。 他也會跟同病房的人回憶自己過去的經(jīng)歷,惹得大家贊嘆他超強的記憶力和絕佳的心態(tài)。有時候他還會自黑一下,說小時候都沒穿過尿不濕,八十多了變成了“不要臉”。引得一屋子人跟著我們一起笑。 一直以為自己很瀟灑的父親,這次生病終于嫌棄起他的大肚子。我小時候因為相對偏瘦,曾經(jīng)被他起了個外號叫螞蝗腰。那天我為他擦洗身體,他突然告訴我,自己要在九十歲的時候也變成螞蝗腰。還說要騙我媽,就說玉皇大帝托夢給他了,讓我媽應該要做怎樣怎樣的飯菜,這樣我媽就能變成仙女,他就能瘦成螞蝗腰了。末了還說,我媽是楞子,肯定會相信。我樂不可支。 我見父親因為多日輸液,下肢稍微有點水腫,便在給他擦洗完身體以后為他捏腳。父親說,等他回家就給我開工資,我說那必須得開,說完了我們父女二人一起樂。 有一天夜里,父親自己去了衛(wèi)生間。那時候他的身體才剛剛有所恢復,醫(yī)生再三叮囑不能摔倒,驚醒了的我被嚇出一身冷汗。我責怪他怎么不叫我,他說喊一聲見我沒答應,就舍不得喊了,因為怕我累著,想讓我多睡一會兒。那一刻,我既自責,又感動,淚水瞬間濕了眼窩。 其實我后來不肯讓二哥來,除了嫌棄他的粗糙,另外還有個原因,就是父親念叨說二哥還要上班太辛苦。父親還告訴我,也不想讓我大嫂來回跑,因為她的身體不夠強壯。 這個倔強起來令人生氣的老頭兒,對待自己的兒女,永遠都那么關心。 考慮到父親的身體狀況恢復的不錯,也怕母親一個人在家擔心,在父親入院一個星期過后,我們選擇在中秋節(jié)之前給他辦理了出院手續(xù)。醫(yī)生護士說,父親其他方面都很好,但身體兩側(cè)他自己從前不小心造成的陳舊性傷口,需要特別注意。所以得有人在他睡著以后,按時提醒他翻轉(zhuǎn)身體。這個任務,我又主動承擔。我想,大不了晨昏顛倒一下,只要能讓父親的傷口早日愈合。 一場虛驚已然過去,盡管有我的責任在,但我還是慶幸自己當初決定重回沭陽。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這個方,是方法也好,方向也罷,都只能以父母為中心了。 對我家而言,這是一個不曾團圓的團圓節(jié)。然而,我卻覺得我們一家人的心,比以往更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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