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里悄寂無聲，我正閱讀小說《一個人的遭遇》（節(jié)選），這是肖洛霍夫具有世界影響的短篇小說，因職稱評審的需要，我必須盡快熟悉。隨著故事的推進(jìn)，驀然之間，電光石火，三十年的一幕一下閃現(xiàn)眼前，那是第一次閱讀作家的另外一部舉世名篇《靜靜的頓河》。

那年五月，我讀高二，座位在第三小組倒數(shù)第二張桌子。一日課間，語文老師走了進(jìn)來。他是隔壁班的，陽光帥氣，才工作三年，我們臨時的老師。他隨意走動，見我正低頭看書：“看什么書，這么起勁？”我沒回答，把書合上給他看了下封面——《家》。他笑著說：“這書不好看?！蔽乙魂嚪锤?，你竟然說我語文老師推薦的書不好看？你竟然說偉大的巴金不好看？你竟然對經(jīng)典名著指手畫腳？……語文老師說過，文學(xué)史就是魯郭茅巴老曹。我鼻子里哼了一聲，便道：“那你說，什么書是好看的？”“下課，你到我宿舍來！”
中午去食堂的路上，我到了他宿舍。老師們是沒有辦公室的，所有老師的辦公地點都在自己宿舍。他拿出了四本書：“這才是好看的書，學(xué)校圖書室也沒有。”一副很驕傲很神奇的模樣。那是一個書籍極度匱乏的時代，任何好書都隱居了。我將信將疑拿回了書，藏在了抽屜的角落，開始了一次今天回想依然激情澎湃的終生難忘的閱讀。書封正中偏左是一間草房，正中是兩匹牛正拉著車，一個扎著頭巾的女人正面向牛車，下方一行繁體正楷：靜靜的頓河。

三天后，校園路上碰到老師，一見面他便問：“小說好看嗎？”我大聲嚷嚷：“不好看，不好看，外國人名太拗口了。”今天我們清楚，外國人與中國人一樣，有大名還有小名，有昵稱，有綽號……我不知道，多年后還有一本《百年孤獨》，人名也夠折騰人的。祖母的名字與姑媽的名字只差一個音節(jié)，甚至還有名字占了整整一行，有人只讀了三五頁丟下，然后到處吹?！啊栋倌旯陋殹?？我讀過！”“沒事，這不是故事不好看。第一個人名出現(xiàn)的時候，在紙上寫下來，想一下，然后看到第二個名字的時候，如法炮制。每見一個人名寫寫想想，這人出現(xiàn)過嗎？”我將信將疑，但這實在是個神奇的方法，此后每一個人名記得清清楚楚，人物關(guān)系也很快了如指掌。

一周后，校園路上又碰上老師，此時他已經(jīng)不代我們的課了。這次他主動喊我：“書好看嗎？”“不好看！”“為什么？”“老外喜歡寫風(fēng)景，動不動就是大段大段頓河兩岸的風(fēng)光?！薄肮?，這是這家伙的特色，說句老實話，這是最精彩的，不過，別管他，你現(xiàn)在就看故事，碰到景物就跳過去?！彼哪旰螅以诖髮W(xué)學(xué)到俄蘇文學(xué)時才想起來把小說又重讀了一遍，那一次，頓河兩岸角角落落的風(fēng)景都沒有落下。
小說繼續(xù)往前推進(jìn)，第一本沒讀完便已入佳境，茶飯不香，寤寐思服，欲罷不能，隨后的大半個月，完成了全套小說的閱讀，要知道，這套人民文學(xué)出版的老書今天回想起來都是厚厚的大磚頭，有一百四十余萬字。故事推進(jìn)到阿克西妮婭被紅軍打死，葛利高里抱著戀人的尸體騎著馬在草原上無助地打轉(zhuǎn)，我熱淚盈眶，喃喃自語：“好看！”

三十年后回想，開始沒能迅速進(jìn)入閱讀狀態(tài)，顯然有一種抵觸情緒，如果知道先入為主權(quán)威認(rèn)定會妨礙閱讀，如果知道名著和好看不好看沒有必然聯(lián)系，如果知道好書就是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碰上合適的人……那么，我閱讀《靜靜的頓河》的感受或許更深。

好在美好的閱讀歲月沒有辜負(fù)，好在懵懂的青春歲月沒有浪費，更好在一個奇妙的時空點上碰上了一個懂得少年心性又不僵化教條的老師。站在今天——二十一世紀(jì)的某個夜晚，回看曾經(jīng)的青春——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我慶幸，我完整讀完了“好看”的《靜靜的頓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