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安城不大,三五千人家。城郭依山傍水,屋舍青磚灰瓦;狹長的街市田壟般縱橫交錯(cuò),將一座棋盤般方正的城池分畦列畝。城當(dāng)間,唐貞觀年建造的鐘鼓樓飛檐斗拱、氣勢恢宏。鐘鼓樓前,青石鋪地的市集車水馬龍、紅塵氤氳。鐘鼓樓的南邊,鋼藍(lán)色的中條山巉巖猙獰、綿延不盡;其氣魄,若蛇行,似蟒走,驚天撼地;壁立千仞的山顛,紫褐色的云靄擠擠挨挨,若散漫的羊群、似灘地的漫水。鐘鼓樓的北邊,日月橋畔垂柳倒影、流水潺潺;石橋若玄月般拱起,溝通了溢滿花香的涑水河的兩岸。橋北,是一座孤零零大院,灰踏踏的院墻三面拱起,簸箕一般,將院落的荒涼高高簸起。院內(nèi),豬跑圈、狗撒歡、蛇鼠相殘。院北,筑起一座青石高臺,臺高丈余,臺面光滑平整,臺邊四棱見線;距臺丈余許,并排擺放著幾個(gè)飯桌大的青石方墩;石墩后,緊靠臺子的當(dāng)間,立著一根井口粗的木樁;樁子一人多高,風(fēng)吹日曬,裂痕斑斑。
這地界,并不是大戶人家的深宅大院,而是安城人稱之為“老龍口”——送逆臣貳子們“一步登天”的法場。安城人打此路過,都手捂胸口,心慌腿軟地念叨:老龍口……老龍口……冤魂野鬼排隊(duì)走……
現(xiàn)如今安城牢頭昝一刀的爹,就是在老龍口銜冤負(fù)屈,享受了同治爺御賜的“凌遲”之刑。
老昝家世代單傳,雖說人丁不旺,世代的男人,卻都端著“劊子手”這個(gè)命硬的飯碗。
昝一刀的爹昝老根,素以“刀無影,茬如鏡”而聞名。只要肯使銀子,經(jīng)他砍殺的死囚,滾在血泊里的頭顱,沒有絲毫痛苦的表情;砍殺的茬口,刀口一條線,茬口如鏡面。有這硬胚子做底,只要心靈手巧、針腳細(xì)膩,再抹上老昝家自制的油泥,稍加歸整,活脫兒一具全尸,與壽終正寢別無二致。憑著這獨(dú)門絕技,昝老根聞名遐邇;每逢刑畢,死囚的家人感恩涕零、磕頭致謝。
昝一刀子承父業(yè),頭一回給爹打下手的時(shí)候,還不滿六歲。
那時(shí),他還是一張娃娃臉,一雙水汪汪的丹鳳眼明眸清澈,盛氣凌人;擁著奶膘兒的胸脯,涼粉饦兒般顫顫巍?。换蠲搩阂恢环枢洁降墓凸?,在爹寬大的褲襠下繞來絆去。他學(xué)著爹的樣子,高高地捋起袖子,兩只肥嫩白皙的胳膊,如初出河池的蓮藕。遵照爹的吩咐,他蹲著馬步,使出吃奶勁兒,咬著牙,死命地拽著死囚韁繩般粗硬的三尺大辮,將死囚的脖頸抻得如涑水河畔的鐵索般鋼直。爹喝得微醉,瞇縫著眼,邊鼓著腮幫子往刀刃上噴酒,邊斜著眼神兒瞟著死囚,張張合合的大嘴誦經(jīng)般念念有詞:兄弟啊,來世投胎做個(gè)好人吧!乘死囚慌神意亂的功夫,刀似閃電騰空而起,死囚的人頭,菜瓜似的砍了下來。黑乎乎的血濺了昝一刀渾身滿臉。他不慌不忙地接過爹手中滴血的鬼頭刀,在死囚抽搐不已的身上翻轉(zhuǎn)擦拭;稚嫩無邪的小臉,露出燦爛的笑容。
昝老根兩眼一熱,顧不得黑乎乎的兩手血,摩挲著兒子汗津津的頭,大嘴嘬得“啾啾”響:“有飯吃了!我兒有飯吃了!”
昝一刀十歲那年,昝老根攤上了人命官司。
二
同治十年,紫禁城派往安城清剿“酉陽教案”余孽的欽差大臣殷善堂遇刺身亡。殷大人是兵部尚書董恂的外甥,時(shí)年三十五六,十分得寵于同治爺,前途無量,繁花似錦。突如其來的不虞之變,在安城掀起了軒然大波,震懾得鐘鼓樓搖搖欲墜。安城的文武百官哪里經(jīng)歷過此等驚慌,嚇得屁滾尿流坐臥不安,趕著星夜,越級跨界,八百里快馬急報(bào)紫禁城。當(dāng)時(shí)的縣令,如今的縣太爺周崇仁的父親周祖元,得報(bào)后驚慌失色。他心里已明白了八成,搖搖晃晃站立不穩(wěn),一頭跌倒在大堂前,一巴掌抽在自己蒼白的老臉上,一蹬腿,一咧嘴,大塊的黏痰堵在胸口,昏死了過去。
董恂董大人一手捻著文箋,一手捋著光溜溜的山羊胡子,斜眼瞧著信使,一言不發(fā)、冷笑陰陰。
周崇仁時(shí)年二十有五,眉如畫、發(fā)如漆,目如朗星,面如冠玉。他天資聰穎,十五歲上就通過了童試,是安城一帶婦孺皆知的“小秀才”。然而,“小秀才”天性邪惡,自此后不問仕途;穿綾羅,斗蟋蟀,混跡于茶房酒肆、三瓦兩舍之中。
周崇仁的婚事,是老知縣的一塊心病。二十大幾的小伙,儀表堂堂、家財(cái)萬貫,啥模樣的女人劃拉不來,偏偏黏上了自己的小妾陳梅香。崇仁與梅香年齡相仿、情趣相投,時(shí)常勾肩搭背地躲到背人的地界,眉來眼去、暗通款曲;活活一把尖刀扎在老知縣的心頭上。父子倆同吃一鍋飯,同睡一張床,那叫同甘共苦;共用一個(gè)女人,這叫行同狗彘;傳出去,好說不好聽?。∶废隳锛沂畞砜谌耍瑐€(gè)個(gè)都是好吃懶做、好逸惡勞之徒;日子過得家徒四壁,往往吃了上頓,下頓還不知道在哪里。自從攀附了周府的高枝,便有恃無恐,揚(yáng)眉吐氣,日日綾羅綢緞,頓頓山珍海味。這些滋養(yǎng),全由梅香一人來承擔(dān)。梅香的娘有癆病,黑血一盆一盆地吐;能吊著命兒活著,靠得是景先生的偏方。景先生面善心黑,噶扎著賊溜溜的老鼠眼,走路心里都打著小算盤;見了崇仁,搭在前胸的大辮子甩到后背,恭兒敬兒地打個(gè)問心:“爺,著實(shí)想給您省倆銀子,可世道澆漓,人心日下,那些黑心的藥販子把行市又漲了;平白無故讓爺多花這冤枉錢,小的都替爺心疼!”周崇仁崽賣爺田,哪里知道創(chuàng)業(yè)的艱難,大手一揮,銀子便流水一樣,汩汩悠悠流進(jìn)了景先生的錢囊。這個(gè)無底洞,全靠周崇仁挖東墻補(bǔ)西墻來填補(bǔ)。憑周崇仁當(dāng)時(shí)的那點(diǎn)能耐,砸鍋賣鐵,也填不平這個(gè)無底洞。單是“晟祥和”一家當(dāng)鋪,他就背著老知縣,典押了三百畝水田。
兩個(gè)月前,安城蜂擁而來了一幫游手好閑之徒。這些面目清秀、猴子一樣敏捷的家伙,張口“格老子”,閉口“媽那個(gè)鏟鏟”的,晝伏夜出,行為詭秘。周祖元拿捏不準(zhǔn),八百里快馬急報(bào)了紫禁城。
原來,這幫所謂的游客,是“酉陽教案”漏網(wǎng)的余孽;來到安城,偃旗息鼓,休養(yǎng)生息,伺機(jī)再度起事。
紫禁城急派兵部大臣殷善堂前來清剿。殷大人足智多謀,驍勇善戰(zhàn),不到月把光景,即將城中的賊孽撲殺殆盡。賊孽們與殷大人結(jié)下了枕干之讎,發(fā)誓不惜一切代價(jià),梟首殷善堂。殷邸壁壘森嚴(yán),重門擊柝,連一只蒼蠅也甭想飛進(jìn)去;只有里勾外聯(lián),引蛇出洞,方能九轉(zhuǎn)功成。
賊孽們深入茶房酒肆,打探到正寅吃卯糧、債臺高筑的周崇仁。一箱箱白花花的銀子,迷離了周崇仁那雙欲壑難平的丹鳳眼;孤注一擲,助紂為惡,誓與賊孽聯(lián)手,斬殺殷善堂。
一個(gè)月黑風(fēng)高的夜里,周崇仁親赴殷邸,以父親周祖元的名義,邀請殷大人前往周府赴宴。殷善堂心生疑竇,婉言謝絕。
“大人務(wù)必前往。” 周崇仁面色緋紅,雙膝跪地叩首。
殷大人瞪著虎眼,拍案而起:“放肆!區(qū)區(qū)安城縣令,竟敢示威朝廷命官!”
周崇仁涎著臉,連連叩首:“大人!此事并非家父之意?!?/span>
殷大人撩起袍襟,仰天大笑:“小小的安城,難道還有敢對本官發(fā)號施令之人?”
“殷大人鞍馬勞頓,來安城雖有時(shí)日,卻未盡賞安城的風(fēng)土人文。”周崇仁雙手扶地,眨巴著丹鳳眼,抬頭仰視著殷善堂,“殷大人,您可曾知鐘鼓樓下的翠花樓?”
“哈哈……”殷善堂轉(zhuǎn)怒為喜,捋著胡須敞懷大笑,“本官雖孤陋寡聞,但對關(guān)公關(guān)老爺故土的勝景還是略知一二。其一,四十里鹽湖聞名天下;其二,安城的翠花樓國色天香!”
“大人可知翠花樓的頭牌——”周崇仁的心撲通撲通直跳,生怕一言不慎,惹怒了貌似浩然正氣的殷大人。
“'酒妹兒’?”殷大人搶斷周崇仁的話,手扶官袍蟒帶,欠下了挺得筆直的身子,急切地問。
“正是。”周崇仁低著頭,滿臉冷汗,“'酒妹兒’敬佩大人的驍勇,但皇朝的律例,禁止設(shè)立妓館。顧忌大人的名譽(yù),'酒妹兒’不便在青樓款待大人,特在縣衙設(shè)了酒宴,犒勞她心目中的大英雄。”
“這——”殷善堂心曠神怡,紅光滿面地瞟了周崇仁的幾個(gè)隨從一眼,面露難色,猶豫不決。
“哦!”周崇仁扭過頭,狠狠地窩了隨從們一眼,隨從們知趣,急匆匆地退下。周崇仁繼續(xù)說:“家父偶受風(fēng)寒,臥病在榻,不能躬身前往,特委托小的親自送來一封密函?!?/span>
殷善堂閱畢,暢懷朗聲大笑。
就在前往縣衙的途中,伏兵四起,刀光劍影、黑血飛濺,結(jié)果了殷善堂的性命。同時(shí)罹難的,還有殷善堂的四個(gè)侍衛(wèi)和幾個(gè)轎夫。
昝老根匆匆趕到現(xiàn)場的時(shí)候,賊孽們已毀尸滅跡,正蠅營狗茍地四下逃竄。昝老根手提鬼頭刀,虎步生風(fēng),一聲斷喝,如叱咤夜幕的驚雷,嚇得落在最后的那個(gè)賊孽屁滾尿流。賊孽怔怔地站住,雙腿抖得像疾風(fēng)中的凌亂的柳絲。他慢慢回過頭,那張?bào)@慌失措、面如土色的臉,那么熟悉卻又那么陌生,高墻一樣向昝老根倒了下來。昝老根目瞪口呆,舉在賊孽面前的燈籠被中條山的狂風(fēng)刮得搖晃翻滾,樹葉一樣飄落在了地上。他伸著舌頭,倒吸一口涼氣,驚愕地叫道:“少爺!”
老知縣氣若游絲地躺在散發(fā)著紫檀木清香的雕花木床上,想著兒子闖下這誅滅九族的滔天大禍,隔著窗欞,魂不附體地瞟著窗外明晃晃的天。梅香倚在床頭,眼淚汪汪地小聲啜泣。他知道,這個(gè)楚楚動人的女人不是為他而哭泣,她心里想的,只有他那豬狗不如的畜生兒子。想著那畜生即將押赴老龍口,刀起刀落、身首分離;他的心,就像被蟲拱刀剜般難受,血肉模糊地?fù)怀闪艘粓F(tuán)。不管兒子多么不是人,做了多么行同狗彘的事;他畢竟是他的骨肉,他的血管里,流淌著他的血??!他得救他,那怕救出來,從今往后,狗一樣用鐵鏈拴牢,從此不許再踏出家門半步。唉,話又說回來,這不是癡心妄想嘛!派往京城疏通的人半個(gè)多月了,至今杳無音信;看來,一定是董大人那里的話沒有說下來。他六神無主,心亂如麻,灰灰花花的老眼,就像蒙了一層紗布,干澀而模糊。倚在床頭的梅香,蚊子一樣,顫動著多情的肩膀,嚶嚶而泣。
唉,這個(gè)掃帚星女人,不但間離了他和兒子的關(guān)系,還給老周家惹來了滅門之禍。紅顏禍水!紅顏禍水?。?!
門輕輕地推開。
康師爺手握折扇,足蹬粘靴,滿面風(fēng)塵地走了進(jìn)來。他半低著頭,從眼鏡上邊的縫隙里怨恨地瞟了瞟梅香,眼珠子一個(gè)咕嚕,轉(zhuǎn)向了老知縣。
“老爺,京城回話了。”
“哦!”老知縣吃了回春丸似的,一轱轆爬了起來,兩只核桃似的灰騰騰的眼珠又燃起了火光:“快說!”
“銀子使了,董大人也爽快地收了。只是——”
“只是什么?”老知縣的心懸在刀刃上,倦鳥一樣撲楞著乏力的翅膀;失望和希望,像灰燼里的火星子一樣,或在風(fēng)中死灰復(fù)燃,或在絕望中徹底熄滅。
“使了六十萬銀子,董大人只說了四個(gè)字。”
“哪四個(gè)字?”老知縣挪動著身子,心急火燎地往床邊爬;提到嗓子眼的心,堵得他心慌氣短,面色紫青。
“當(dāng)時(shí),董大人正在客房里品嘗剛從東洋海運(yùn)回的福壽膏。大人紅光滿面,心暢神悅。許是洋貨頂真、勁兒粗大,董大人瞟了一眼桌子上的銀票,打著哈欠說:'好說!嚴(yán)辦!’——就這四個(gè)字?!睅煚?shù)椭^,心神不安地瞟了老知縣一眼。
“就……六十……萬?”老知縣心疼兒子,也心疼銀子,狐疑的老眼緊盯著康師爺冒著虛汗的鼻尖,割了喉管的雞一樣,聲嘶力竭地嘶吼。
“老爺!”康師爺心中有鬼,紅著臉,把頭埋得更低;極力撇清自己,哆嗦著嘴唇,囁囁喏喏隱隱諱諱地說:“老爺,許是這些年您老人家不多出門了,外面人情世故的行情您不大了解。如今的行市,漲得我都不好意思說出口。在京城,像董大人這樣的一品官員替人辦事,打了對折,一個(gè)字也得十萬銀子。”
“那——”六十萬兩銀子,心疼得老知縣肝腸寸斷,他折回右手的大拇指,伸直剩余的四根手指頭,打太極一樣,在康師爺?shù)难矍岸叨哙锣拢骸啊膫€(gè)字??!”
康師爺做賊心虛,用袖管擦了擦鼻尖冒著的冷汗,惶惶不安地說:“老爺,你是懷疑我——?”
“不!”老知縣擺了擺手,高高地皺起了眉:“我是說——三七二十八——對不上賬嘛!”
“哦!”康師爺抹著額頭上的冷汗,故作鎮(zhèn)靜地說:“那天,有這么個(gè)意外。也是咱們點(diǎn)兒笨,正趕上董大人嗆了一口煙,'阿嚏’一聲打了個(gè)噴嚏——湊夠了六個(gè)字!”
“嘿!屋漏偏逢連陰雨,咋就趕上他老人家打噴嚏的時(shí)候呢?真是人到倒霉處,喝涼水都塞牙??!”老知縣心疼得捶胸頓足,灰花的老眼滿地上打轉(zhuǎn)轉(zhuǎn),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尋找什么。
“老爺,咱就磕頭燒高香吧!”康師爺挺直了腰板,理直氣壯地說:“總算沒碰上董大人傷風(fēng)感冒的時(shí)候;不然,一連串的噴嚏,咱就是把安城當(dāng)了,也喂不飽他老人家的胃口。”
老知縣心疼,眼神恍恍惚惚的,雞爪一樣的手,抓著床單的一角不停地哆嗦。他囁喏著哆哆嗦嗦的嘴唇,又言歸正傳:“'阿嚏’我認(rèn)了,先撇開不說。可是,既然'好說’,又為何要'嚴(yán)辦’;既賣矛,又賣盾;董大人的葫蘆里到底賣得什么藥?”
“凡事,想多了,復(fù)雜;想少了,反而簡單?!睅煚敯氲椭^,一雙機(jī)靈得小眼睛,依舊從鏡片上的縫隙里偷窺著老知縣蒼白而抽搐的老臉,“在下的拙見,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span>
“好我的師爺哎,火燒眉毛了,你還賣關(guān)子。講!講!竹筒倒豆子——一咕嚕倒出來!”老知縣急的雙手合十,恨不能給師爺作揖下跪。
“老爺!”師爺躬下身,邊幫老知縣蹬靴子,邊仰著臉說:“在下認(rèn)為,所謂'好說’,就是銀子要使夠;沒銀子,說啥?所謂'嚴(yán)辦’,就是一定要判處最高的刑罰,不然,董大人的臉面往哪擱。至于受刑的人是不是元兇,和案子有無粘連,那是另外一碼子事。董大人不過是要顯示他兵部尚書的威嚴(yán)。”
“可是,殷大人畢竟是董大人的外甥,'姑表親,輩輩親,打斷骨頭連著筋’,董大人能咽得下這口氣?”老知縣瞪著老鼠眼,狐疑地捕捉著康師爺騰挪閃爍的眼神。
“老爺!”師爺起身,將折扇插到后脖領(lǐng)子里,趴到老知縣的耳根,陰陰地笑:“老爺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殷大人只是董大人一個(gè)遠(yuǎn)房表姐的兒子,早出了五服,董殷兩家,一絲兒的血緣都沒有。只是殷大人狐假虎威,四處招搖,說董大人是他的親舅舅?!?/span>
“哦!”老知縣如釋重負(fù),煞白的臉上回流了紅紅的血液,長出一口氣,“這就好辦!這就好辦??!剩下的事兒,就拿銀子說話吧。刑部的幾位爺雖說心狠手辣,但沒有給銀子過不去的主兒?!崩现h歪著脖頸,艷羨不已地說:“董大人啊董大人,你真是聰明絕頂;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你就白賺了六十萬銀子;六十萬……六十萬白花花的銀子啊!”
“至于元兇嘛――”師爺張良借箸,冷笑著說:“只有昝老根頂這個(gè)屎盆子最合適了?!?/span>
“人命關(guān)天,他昝老根又不傻,肯簽字畫押?”老知縣觍著長滿雀斑的老臉,憂心忡忡盯著康師爺成竹在胸的臉。
“這由不得他昝老根!”師爺睒著一對機(jī)靈的小眼,毋庸置疑地說。他的臉色由陰冷變得眉飛色舞,進(jìn)一步啟發(fā)道:“單是對殷大人護(hù)衛(wèi)不周,釀成滔天大禍,就夠他昝老根死八回的。橫豎都是死,多頂個(gè)罪名,家人還能得到惠顧;塞翁失馬——他昝老根又不是個(gè)傻子——偷著樂去吧!”
“如果他不知好歹,執(zhí)意不從呢?”老知縣心里還是沒底,顧慮重重地說。
“那——哼!”康師爺面露兇光,冷笑著說:“他昝老根真要不識抬舉,在安城,就要上演一場雞蛋碰石頭的好戲了!他昝老根應(yīng)當(dāng)好好想一想,他的父親昝首奎是怎么死的!”
三
老知縣又使了多少銀子,誰也不曉得;兇犯昝老根已擒拿歸案,且簽了字、畫了押;紫禁城里又有董大人支應(yīng)著,也能給朝廷有個(gè)圓滿的交代。到是康師爺今非昔比,儼然“三日不見,不可刮目相看”。他頤指氣使,得意忘形,就連應(yīng)卯放衙,都得八抬大轎伺候。
李海儒老先生的到來,給灰頭土臉的安城平添了幾分色彩。掐指算來,死氣沉沉的安城,已有近十年沒有領(lǐng)略“凌遲之刑”的風(fēng)采了。
在安城,最后一次凌遲之刑,還是在咸豐十年的時(shí)候。
道光二十年,在南邊的伶仃洋,大不列顛王國以欽差大臣林則徐虎門銷煙為借口,發(fā)動了護(hù)衛(wèi)王國商人的鴉片戰(zhàn)爭,堅(jiān)船利炮攻陷了虎門炮臺;大清帝國的四百門“紅衣大炮”和數(shù)千名精兵壯勇一同被趕入了大海。大清帝國病入膏肓,體力不支,萬般無奈,不得不與大不列顛王國簽訂了割地賠款的《南京條約》。然而,洋人欲壑難平,咸豐六年,大不列顛又以亞羅號事件和馬神甫事件為借口,在美利堅(jiān)和俄羅斯的慫恿下,聯(lián)合法蘭西,再一次以堅(jiān)船利炮,敲開了大清帝國的大門。廣州城的城頭,飄揚(yáng)著列強(qiáng)們的旗幟;伶仃洋的海水,被大清帝國兵勇的鮮血染紅。此時(shí),隱藏在安城的洋傳教士們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悅,打了雞血似地手舞足蹈、彈冠相慶。涑水河畔的那座哥特式的老基督教教堂的尖塔頂,升起了日不落帝國的米字旗,迎風(fēng)招展、高高飄揚(yáng)。洋人們不顧國際慣例的約束,置之不理安城縣衙的屢次警告,肆無忌憚地踐踏五千年文明古國的尊嚴(yán)。身著頎長黑色教袍、下巴刮得油光锃亮的“暴里死”神甫(安城人對這個(gè)年輕的英國神甫鮑里斯詛咒的稱呼),像一只引頸高歌的白鵝,揮舞著遒勁有力的臂膀,指揮著一幫身著大不列顛禮服的由大清子民組成的樂隊(duì),高湊《God Save The Queen》(英國國歌《天佑女王》)。這是對一個(gè)主權(quán)國家尊嚴(yán)肆無忌憚地踐踏。當(dāng)時(shí)的知縣,周祖元的爹,迫于輿論和知府大人的施壓,扎耳撓腮、愁眉不展。他在縣衙的大院里踱來踱去、絞盡腦汁地思謀著應(yīng)對的招兒。不是他周繼承拉不開弓,射不下塔尖上那面窩心的米字旗,只是那是洋人的旗幟,貿(mào)然強(qiáng)行拿下,弄不好會惹來國際糾紛的。況且,這些年來,他周繼承和洋人交往甚深,借著洋人的勢力,做了許多擺不到桌面上的事;千絲萬縷的瓜葛,不是說翻臉就能夠翻臉的,那樣,定然會惹來更大的災(zāi)禍。但,這事關(guān)朝廷面子的事,倘若視若無睹,也無法向朝廷交代。到時(shí)候,不光是摘了烏紗帽,恐怕要惹下殺身之禍。他靈機(jī)一動,想起了一個(gè)人,急忙喚來了縣衙的牢頭昝首奎,一陣懇切的耳語后,這個(gè)殺人無數(shù)、心硬如鐵的漢子嗔目怒睜、怒發(fā)沖冠。
“大人,你一言九鼎,就這么的了!”暫首奎短褲短襖,手腳上的青筋“蹦蹦”直跳。
這個(gè)闖過關(guān)東的鐵骨錚錚的漢子,手握鬼頭刀柄,雄獅轉(zhuǎn)身,獵豹騰空。
“且慢!”周知縣揮袖生風(fēng),拉住愣頭愣腦的昝首奎,再三叮嚀:“切記,這只是你個(gè)人的行為,與縣衙一個(gè)銀子的關(guān)系都沒有!記住,只摘米字旗,萬不可節(jié)外生枝,再生事端;否則,不但洋人不好惹,真鬧到紫禁城,皇上那邊朝令夕改,倘若轉(zhuǎn)了風(fēng)向,我也不好交代?!?/span>
目不識丁的莽漢皺了皺濃眉,扼腕嘆息,粗重的嘆息聲,鐵錘似地砸得縣衙的屋宇搖搖晃晃。他手抓腰間鬼頭刀的刀柄,風(fēng)從腳底起,威自眉間來,一頭扎進(jìn)黑魆魆的雨夜中。
昝首奎人高馬大,雙臂過膝;三步兩步登到教堂的穹頂;皺起濃眉,仰望著灰騰騰的塔尖。雨幕中,借著魚鱗般灰白的天光,那面濕漉漉、像一只被扎起的鳥兒的翅膀的米字旗,吃力地在風(fēng)雨中拍打,困獸猶斗般垂死掙扎;風(fēng)吹得旗幟'噼啪’作響,垂死的米字旗哽哽咽咽、喑喑啞啞,猶如傷風(fēng)的女人的呻吟。他運(yùn)足力氣,手腳并用,猿人般敏捷地攀爬到尖塔的頂端。他一把扯下米字旗,飽蘸雨水的米字旗沉甸甸的,像一床破被褥,墜落在借著天光、泛著蠟質(zhì)光澤的綠油油薔薇花叢里。
昝首奎下到地面的時(shí)候,“暴里死”神甫已在回蕩著雜亂的腳步聲的狹長幽暗的走廊里恭候著他。神甫鐵塔一樣高大,城墻一樣魁偉,他的身后,幾個(gè)神色恍惚、交頭接耳的同工和義工手柄長燭,面帶慍怒;長廊大理石的地板上,斜映著神甫那被忽明忽暗的燭光拉扯的忽長忽短、飄飄忽忽的倩影。
“昝首奎先生!”神甫站在走廊的中間,煞白的長臉不怒自威,胸前泛著亮燦燦銅光的十字架和義工手中流著燭淚的火苗一呼一應(yīng)地閃亮,“我授主的旨意,在此升起我們大不列顛王國的國旗。你的所作所為,已經(jīng)違背了主的意愿。愿你洗心革面,接受主的懲罰。阿門!”
神甫低眉垂眼,念念有詞地在胸前畫了個(gè)十字。
“去你媽的主!”昝首奎面膛紫紅,滿腔義憤,愣頭愣腦地揪住“暴里死”神甫教袍的前襟,氣吼吼地:“你那是哪一方的屌主!在腳下這片土地上,咸豐爺才是俺們?nèi)f圣之尊的主!”
“愛新覺羅.奕詝?”“暴里死”用眼白瞥了昝首奎一眼,“——那個(gè)被金田起事的火秀打得屁滾尿流的'癟三’?”
“你竟敢侮辱俺們至高無上的萬歲爺!”昝首奎放開“暴里死”,雙手抱拳,朝著皇上所在的北方虔誠地拱了拱;鐵鉗般的大手又一次揪緊“暴里死”的衣襟,市井小民般忿忿道:“俺們?nèi)f歲爺金槍不倒,萬壽無僵;媽那個(gè)巴子的,俺們?nèi)f歲爺一碗鹿血下肚,就能干死你們那個(gè)發(fā)情的、撅著勾子等人操的維多利亞老母狗!”
“你太放肆了!”“暴里死”睒著泛著藍(lán)光的眼白,收緊了鎖骨,“你等著,主會給你最嚴(yán)酷的懲罰——萬劫不復(fù)的懲罰!”
“暴里死”往旁邊一閃,幾個(gè)義工交換著眼神,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昝首奎一彎腰,“嚯”地一聲抽出了鬼頭刀。刀鋒寒寒冽冽,閃電般跳動著光華,在空曠的走廊里劃過一道耀眼的弧光。
同工和義工,都見識過昝首奎殺人不眨眼的場面,一個(gè)個(gè)筋抽肛松、喪魂落魄,驚慌失措地讓出一條通道。
咸豐十年,萬歲爺心乏力竭,不愿再和洋人再有過多的糾纏,便和洋人又寫了幾個(gè)和約,總算暫且喂飽了洋人欲壑難平的胃口。
這時(shí)辰,已是“知天命”之年的昝首奎,本該享受兒孫滿堂的天倫之樂,卻因?yàn)橐粯豆偎镜募m纏,葬送了他“任性妄為”的性命。
事情是這樣的:
“暴里死”舊仇不忘,向安城縣衙告了昝首奎的惡狀。
訴狀上,“暴里死”掐頭去尾、斷章取義,控訴昝首奎欺君辱上,“誑言咸豐皇帝和我們至高無上的維多利亞女王有男女媾合之染”。那時(shí)候,不但南邊的伶仃洋上游弋著洋人的炮艦,就連京城,洋人們也火燒了圓明園;咸豐帝躲在承德避暑山莊,過著惶惶不安、度日如年的日子。安城的風(fēng)云聚變,再次激怒了洋人,本該收兵回營的大英艦隊(duì)的戰(zhàn)艦又拋錨降帆,虎視眈眈,與鮑里斯遙相呼應(yīng);洋人們荷槍實(shí)彈,枕戈待旦,大有再次興師問罪之勢。
戰(zhàn)火的硝煙未散,一場新的戰(zhàn)火,又要因安城、因昝首奎而點(diǎn)燃。
“當(dāng)然啦!”“暴里死”接受《自由女神報(bào)》的專訪時(shí),哭喪著臉,毫不避諱地直呼咸豐爺?shù)募芍M:“奕詝三宮六院、七十二妃,是個(gè)地道的隨地泄欲的'伢狗’;我們神圣的維多利亞女王,冰清玉潔、潔身自好,她那潔白無瑕的玉體,只屬于忠貞不渝、守身如玉的阿爾伯特親王。泰晤士河潔凈的圣水,怎么能和黃河的污濁同流合污、相提并論!”
“這是對大不列顛王國的公然挑釁!”擅長歪曲是非的第三方記者揮舞著青筋暴露的拳頭,一副義憤填膺、抱打不平的樣子;這些心懷叵測的家伙,唯恐天下不亂,傳風(fēng)搧火、推波助瀾:“奇恥大辱,莫過于焉!應(yīng)向至高無上的大不列顛女王陛下奏請,讓威武的大英艦隊(duì),再次封鎖楊子江的入???!”
彈丸之地的安城,霎時(shí)間成了波詭云譎的風(fēng)暴中心。
風(fēng)起云蒸,事態(tài)嚴(yán)峻,紫禁城的神武門,再一次被撞開。
新丟了大片河山,咸豐爺抱痛西河、心如刀絞;西河之痛尚未平復(fù),一個(gè)小小的安城縣的牢頭又不知好歹地妄生事端。咸豐爺心憔力悴,滿面愁容地?cái)[擺手:
“隨洋人的意愿發(fā)落吧!”
昝首奎以欺君罔上之罪,判了凌遲之刑。
在安城,沒有能拿下“凌遲”之刑的劊子手;于是,從京城請來了李海儒先生。那年,李先生二十出頭,鮮衣怒馬,烈焰繁華;他勒緊韁繩,汗血寶馬騰空而起,引頸長嘯;蹙眉遠(yuǎn)眺,太平興國塔穿云破霧,傲然聳立。真乃:瓊宇樓閣、陳年瓦舍,風(fēng)吹條山千年松柏;秦磚漢瓦、唐詩宋詞,雨打銀湖萬古波濤。
“好一派中華鼻祖的鐵骨媚眉!”李先生快馬揚(yáng)鞭,馳騁于中條山與銀湖間亂石林立的古道,心潮彭拜,感慨萬千。
“是啊!”知縣周繼承的棗紅馬四蹄踏浪,激起銀湖的波浪飛沫四濺,無不感慨地說:“北宋年間,這個(gè)小小的銀湖所產(chǎn)食鹽的稅賦,占到了國庫總稅銀的兩成多?!?/span>
“哦!”李先生睜大文縐縐的眼,“而今呢?”他像個(gè)主考官,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周繼承擁成一堆的白眉,探問究竟。
“現(xiàn)今?”周繼承輕蔑地哼了一聲,“洋人覬覦銀湖已久,只是一時(shí)沒有正當(dāng)?shù)睦碛傻檬?;便用盡鬼魅伎倆,阻撓銀湖一百零八家作坊的正常運(yùn)營?!?/span>
“朝廷呢?坐視不管?”李先生揚(yáng)眉,憤憤地?fù)P了揚(yáng)馬鞭。
“吾皇萬歲!”周繼承朝著北方拱了拱手,“朝廷仁愛,對洋人總是畏畏縮縮、曖昧不清;我等做奴才的沒個(gè)主心骨,不知道如何應(yīng)對洋人是好。你看,李先生,四十里銀湖汲出來的是水,收獲的卻是白銀,就這么白白荒廢了?!?/span>
“可恨的洋人!”李先生低著頭,凝視馬嚼子上黏乎乎的、成串成串往下滴落的唾沫,“我們做奴才的,一腔熱血,只是報(bào)國無門,無用武之地。”
“是啊!”周繼承無不感慨地仰天長嘆。
“在京城就聽說過,”李海儒瘦小的身軀在馬背上顛簸起伏,“銀湖是夏產(chǎn)鹽冬產(chǎn)硝,漢江火器坊生產(chǎn)火藥的芒硝,八成都指望著銀湖?!?/span>
“可如今——”周繼承揚(yáng)鞭指了指白花花的湖面,長嘆一聲:“如今,或天意、或人為,銀湖所產(chǎn)的芒硝,滿足不了火器坊所需原料的三成?;噬鲜謵阑?!”
“何故?”
“天知道!”周繼承皺著濃眉,在馬背上一起一落地顛簸著。
“我中華,泱泱大國,怎么淪落到如此地步!”李海儒無奈地?fù)u搖頭。
“是??!”周繼承勾頭望著巍峨的中條山谷口的一朵白云,思忖良久,話題一轉(zhuǎn),難為情地央求:“昝首奎的事,勞駕大人了?!?/span>
“這個(gè)案子,在京城我也略有耳聞。毫不相干的事,經(jīng)鮑里斯神甫這么一番添油加醋,倒成了欺君罔上、死有余辜的鐵案了。”
“是我的過錯(cuò)!”周繼承縮著脖子,手足無措地遙望著鋼藍(lán)色的中條山,“當(dāng)初,我不該指派他去教堂。”
“你沒錯(cuò)!”李先生揚(yáng)眉,嘆了一口氣:“摘掉大不列顛的國旗,比打贏一百場戰(zhàn)役更有影價(jià)值。倘若是我,也會這么做。大清國積重難返、無力自衛(wèi);你我一介草夫,何以報(bào)國;用我們血肉之軀的焚毀,喚醒一個(gè)民族的覺醒;即使再搭上成千上萬個(gè)昝首奎,也值!”
“我是迫于輿論和知府大人的壓力……萬般無奈??!”周繼承依然追悔莫及,低著頭,看著插進(jìn)馬鐙的氈靴那不斷抖動的腳尖。
“你為中華民族做了一件名垂竹帛的好事。至于昝首奎,必定會因他的死而流芳千古?!?/span>
“我求你,在對昝首奎行刑時(shí)——”周繼承面露難色。
“周大人!”李先生搶斷周繼承的話,誠懇誠切地說:“不必多言,我心中有數(shù)!”
辛酉年三月二十,是昝首奎跪謝咸豐爺御賜“凌遲”之刑的大喜日子。偌大的安城,人流洪水一樣向“老龍口”擁去;瞬間萬人空巷、死寂無聲。十畝見方的“老龍口”,擠滿了黑壓壓的人頭。
午時(shí)三刻已到。
監(jiān)斬官一聲怒喝,輕飄飄的令箭,尖刀一樣刺透了捆綁在木樁子上的昝首奎的心。昝首奎心頭一驚,牙咬得“嘎嘣”響。他的臉上掠過一絲獰笑,不屈的頭仰得更高,憤恨的眼睜得更圓。死亡,對他來說已無關(guān)緊要;死亡的亢奮,鷹爪一樣死抓著他“砰砰”直跳的熱血噴張的心。
李海儒背著他那沉甸甸的小木箱,頻頻向群情激昂的人們揮手致意;箱子里,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刀具碰撞得叮當(dāng)作響。他在一個(gè)大水桶前躬下身,順手從水桶里提出一條水淋淋的毛巾;他一手提著毛巾,一手?了一木桶清水,來到昝首奎的面前,玉米扒皮似地撕開昝首奎破爛不堪的衣襟;黑乎乎的胸膛,隨著心跳一起一伏。他輕輕地為昝首奎擦拭胸肌的污垢,柔情似水的眼神,安撫著昝首奎的砰砰直跳的心。
“別害怕,老前輩。”他用葫蘆瓢往昝首奎的胸口潑了一瓢清水,邊擦洗,邊安慰:“放松點(diǎn)會好受些。到了挖心掏肺的時(shí)候,我會先割斷你的喉頭——這樣,你就處于死亡狀態(tài),痛苦會減輕許多?!?/span>
昝首奎漲紅著臉,穿著粗氣,忿忿地瞪著他。
“我不能就這么死了!”昝首奎瞪著血紅的眼睛。
“我知道你是冤屈的?!?/span>
“你只知其一!”
“幕后還有臺詞?”
“你見過周繼承了吧?”
“為你,他向我求了不少人情?!?/span>
“他一定沒有給你說出置我于死地的真正原因。”
“你侮辱了咸豐爺,詆毀了維多利亞女王?!?/span>
昝首奎雙眼緊閉,靠著木樁的頭,痛苦地?fù)u擺著。
“這是一個(gè)陰謀——周繼承一石二鳥——我中了他們的圈套!”昝首奎痛心疾首地說。
“他們?”李海儒瞪圓了眼睛,疑惑地問。
“周繼承和鮑里斯!”
“縣衙和教會水火不容嘛!”
“這是表面上的!”
“還有不可告人的?”
“他們合謀,打銀湖的主意。而我,歷次阻止了他們?!?/span>
“周繼承和鮑里斯?”
“周繼承是前臺掌柜。鮑里斯是幕后黑手。”
……
“老前輩,”李海儒傷感地捏了捏昝首奎被繩索勒得疙疙瘩瘩的胳膊,弓腿給昝首奎打了個(gè)問心,面露難色地說:“事已至此,已沒有回旋的余地。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自古就是這個(gè)道理。老前輩,您就放下怨恨,一路走好吧!”
一陣急促的銅鑼聲后,行刑開始。
李先生從腰間抽出一條白毛巾,不緊不慢地擦干了昝首奎額頭的水珠子;扭過身,從小木箱里取出一把類似于劁豬時(shí)用的小巧玲瓏的馬蹄刀,嘬著嘴,在刀刃上吹了一口仙氣,一枚落在刀刃的榆錢,被凌厲的刀鋒一劈兩半。李先生運(yùn)筆一樣,將刀刃輕輕地貼著昝首奎緊繃繃的頭皮。昝首奎覺得,刀鋒像冰凌一樣,在他的額頭劃過一道涼絲絲的線兒。昝首奎先是一驚,面部神經(jīng)水紋似地波動;他橫下心來,輕輕地閉上了雙眼,就像剃頭的垂髫頑童那樣乖巧而平靜。
第一片肉從昝首奎那寬大而平整的額頭上割下;黑紅的血,濕地的水一樣,沿著刀口慢慢洇了出來。昝首奎兩腿蹬直、牙關(guān)緊咬,無論經(jīng)受怎樣的折磨,他都面色平靜,一聲不吭。
幾條餓狗一哄而上,齜牙咧嘴地?fù)屖持釉诘厣系膹年檬卓~頭上割下來的一片片皮肉。
圍觀者心寒膽顫,驚愕不已;人人的嘴里都倒吸著涼氣,你擁我擠,騷亂不已。
四
李海儒想不到的是,時(shí)隔多年,他又一次來到了安城;行刑的對象,仍舊是老昝家的人。所不同的是,當(dāng)年鮮衣怒馬、烈焰繁華的他,如今,依舊書生一樣斯文的臉上,平添了幾道歲月的痕跡。他本想金盆洗手,再也不干這斷子絕孫的行當(dāng);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天子腳下,皇命難違??!
安成人依舊充滿熱情,黃土鋪路,清水撒街,一如既往地以最高的禮儀款待著讓他們既興奮又膽怯的李海儒先生。李先生肩背行囊,面對歡呼的人群,卻一點(diǎn)兒興致也提不起來,沉悶的心,像吊了個(gè)秤砣般沉重。夜深人靜的時(shí)候,他冷靜思索,他覺得,他手中握著的這把“伸張正義”的刀,是一把屠刀。
他來到鐘樓街的一個(gè)交叉路口,站定,提了提長袍的襟擺,趁沒人注意到他的時(shí)候,一個(gè)轉(zhuǎn)身,拐進(jìn)了一條小胡同。
庭院里種滿了菊花,紅、白、黃點(diǎn)綴于墨綠色的花叢中間,爭相怒放;方正寬敞的四合院,溢滿了花香。
“請起,嫂夫人!”李海儒扶起給他下跪的昝一刀的娘,“兄弟慚愧,無力為昝兄擊鼓鳴冤。既然是朝廷的決意,又是萬歲爺?shù)臍J旨,即便含冤負(fù)屈,我等也只得遵命。我所能做的,只是在行刑的手法上讓老根哥減輕痛苦。”
昝夫人哭得兩眼紅腫,一臉黑乎乎的皺紋,讓這個(gè)三十出頭的女人顯得十分蒼老。
“但是,殺了昝先生,事情并不會了結(jié)?!崩詈H宀湓诖驳囊唤?,低著頭說。
“他們還要怎樣??!我男人受得冤屈還不夠嘛?”昝夫人瞥了一眼哭成一灘爛泥的兒子,低著頭;傳統(tǒng)的家教,不允許她抬頭看李海儒先生一眼。
“斬草除根!”李海儒瞟了一眼縮成一團(tuán)的昝一刀,“周崇仁殺害的是朝廷命官,又是兵部尚書董恂董大人的外甥。這個(gè)案子,又是'葫蘆僧判的葫蘆案’,經(jīng)不起復(fù)核;一旦翻案,周崇仁仍舊難逃一死?!?/span>
“這可咋辦……這可咋辦……”懦弱的女人哭哭啼啼,慌亂得沒了主意:“周崇仁不會放過我們娘兒倆的!”。
“必須讓賢侄昝一刀離開安城。我是這么安排得:整個(gè)行刑過程,昝一刀都必須緊隨在我的身邊。行刑完畢,要讓全安城的人都看見,我把昝一刀帶走?!?/span>
“恩人啦,這不給您惹下禍端?”女人不知道該如何感謝李先生,用袖頭擦干了眼淚說。
“我好賴是個(gè)京城的官員,想必,他們不敢拿我怎么樣?!崩詈H孱D了頓,難為情地說:“只是,讓一個(gè)十歲的孩子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父親被千刀萬剮,太殘酷了。”
“這是他的命。他得面對!”女人揚(yáng)起眉,神色凝重的臉上,閃電似的掠過一道堅(jiān)韌的弧光。
“嫂夫人有這胸襟,老根哥沉冤昭雪指日可待!”
“謝謝恩人!怎么報(bào)答您呢?!迸烁卸魈榱?,連連叩首。
“不用謝!嫂夫人。我只是擔(dān)心,我們走后,你的日子恐怕也不好過。周崇仁罪孽深重,為了保全自己,不會放過任何一個(gè)和本案有關(guān)聯(lián)的人?!?/span>
女人停止了哭泣,扭過頭,悲憤且絕望的雙眼,凝視著墻上掛著的一盤井繩冷笑。
中秋之夜,一輪明月掛在灰蒙蒙的蒼穹;涼颼颼的秋風(fēng),吹得涑水河岸邊的柳絲扭著細(xì)長而多情的腰肢;柳絲婀娜多姿,撩逗得平靜的秋水泛起層層漣漪;河灘上蛙聲一片,騷擾得灰蒙蒙的中條山微微在顫抖。
牢獄的大院,乳黃色的月光悄無聲息地傾瀉在平整的青石地板上,惹得原本靜默的院落流光飄影。
周祖元在大院的中心擺了一桌滿漢全席,款待即將享受同治爺御賜的凌遲之刑的替罪羔羊。昝老根心情沉重,鐵骨錚錚的漢子,像被抽了筋、鏟了根,疲憊的臉上,失去了往日的剛毅。他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出牢房,心灰意冷地望了一眼蒼穹上懸空的圓月,亂箭穿心的疼痛,差點(diǎn)兒讓他從高高的臺階上一頭摔下去。
周祖元凝視良久,扭頭使了個(gè)眼色,幾個(gè)獄卒七手八腳地要給昝老根卸掉身上沉重的枷鎖。昝老根猛地回過神,瞀亂的神經(jīng),將面肌拉成了冷笑——無聲的冷笑。他伸手推開獄卒們,清脆的鐐銬聲,箭一樣射向了蒼茫的天空。周祖元的心像被插了一把剪刀,疼得他渾身一顫。他輕輕地?cái)[擺手,獄卒們心領(lǐng)神會地退出了大院。
空蕩蕩的院落里,只有周祖元和昝老根的身影在晃動。
“老根兄,舍身飼虎之情,周某永生難報(bào)!”周祖元哭喪著臉,嘴角抽搐著說。
“古人說,大恩不言謝!”昝老根毫不客氣,重重地坐到了太師椅上,氣壯如牛地說 :“到是我該謝謝你周縣令?!?/span>
“無地自容……無地自容了!”周祖元老淚縱橫,擺著手,“以德報(bào)怨之情,羞煞老夫……羞煞老夫……犬子惹下這滔天大禍,我也是萬般無奈……萬般無奈……”
“此乃天命!”昝老根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冷笑著說:“老昝家兩輩人替老周家赴死,雖說實(shí)屬無奈,但也在情理之中!”
“甭說了……甭說了……老根兄再說……周某只能找個(gè)地縫鉆進(jìn)去了?!?/span>
“只是——”昝老根面色紫紅,心事重重,沉默了半天,不怒自威地說:“希望縣令大人說到做到,關(guān)照好我的家人。雖然我簽字畫押,但,知情的人都知道,我昝老根是冤枉的。”
“定然……定然……”周祖元老淚縱橫地說,“若食言,蒼天有眼,天打五雷轟!我今晚探監(jiān),一是為兄長送行,一是我?guī)砹艘环萜跫s,把我銀湖一百零八家鹽坊中最好的兩家轉(zhuǎn)贈給老昝家。兄嫂和賢侄的生計(jì),兄長就不必牽掛了?!?/span>
“人終有一死,或遲或早罷了!”昝老根悶聲悶氣說。
周祖元端起酒杯,痛哭流涕:“兄長舍身飼虎之恩,周某只能來世相報(bào)了!”
昝老根推開周祖元的酒杯,擲地有聲地說:“敬酒不必了。送我回牢房!”
昝老根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院角的陰影中。沉重的鐐銬聲,卻還在天空中久久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