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近代日本對華官派留學之背景
近代日本對華官派留學史問題,作為中日近代關系史和文化交流史的一個側面,可謂紛繁復雜、撲朔迷離。其中諸如經(jīng)歷了200余年鎖國體制的日本,為何會在明治維新不久后便重啟停滯千年的對華派遣留學生等問題,僅從日本或中國的近代史著眼,很難一窺究竟。對此,不妨拓寬研究視野,從17世紀以來東亞世界對西力東漸的因應與互動中尋找答案。 對于東亞而言,17世紀上半葉是一個充滿變革的時期。不僅居于中心地位的中華帝國明清鼎革,改朝換代;幾乎與此同時,日本也結束了自應仁之亂(1467~1477年)后的百年戰(zhàn)亂,由德川幕府完成了統(tǒng)一。此時的日本在政治格局與社會心理上皆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德川幕府的建立不僅使日本群雄割據(jù)的政治格局重新洗牌,最終實現(xiàn)統(tǒng)一,也讓民眾看到了休養(yǎng)生息,過上穩(wěn)定生活的希望。于是,德川幕府建立起相對集權的中央政府,開啟了江戶時代長達260余年的太平之治。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歐洲人闖入了東亞。早在16世紀初期,以葡萄牙人為首的歐洲人就企圖進入東亞貿(mào)易圈。1511年,葡萄牙人占領了明冊封國馬六甲并建立商館,向明要求通商。明朝政府認為葡萄牙人是新型倭寇,稱之為佛郎機,拒絕了他們的請求。但葡萄牙殖民勢力仍不斷東擴,對中國沿海地區(qū)進行武裝挑釁。1557年(明嘉靖三十六年)大批葡萄牙人進入澳門,并于1582年(明萬歷十年)與明王朝簽訂澳門借地協(xié)約。與此同時,他們也將日本作為貿(mào)易目的地之一。1543年,搭載葡萄牙人的帆船漂流至日本種子島,火槍首次傳入日本。后來,葡萄牙人從事起中日間的貿(mào)易,為日本運輸必不可少的生絲等物資。1549年,得到葡萄牙政府支持的天主教耶穌會傳教士方濟各·沙勿略(San Francisco Javier)抵日傳教,揭開了基督教在日傳播的序幕。除葡萄牙外,荷蘭、英國等新興海洋強國隨后也紛至沓來,至17世紀上半葉歐洲國家從事的海上貿(mào)易及一同攜帶入境的宗教來勢兇猛,大有“以夷變夏”的趨勢。 對于歐洲各國的來航及貿(mào)易要求,東亞國家大多抱有戒心。一方面,自給自足的自然經(jīng)濟模式使其對海上貿(mào)易興趣不足;另一方面,西方國家入境傳教也與其以傳統(tǒng)儒學為核心的文化價值體系相抵觸,并助生警惕心理。其中,日本對待這一問題的態(tài)度更為復雜。相較于中國、朝鮮,日本更為重視海上貿(mào)易帶來的巨大利益。加之幕府成立初期,急于向外國宣示政權更迭并建立關系。于是,在追求貿(mào)易利潤和建立國家關系的兩大欲求驅使下,幕府初期采取開國政策,并未對西方國家的海外貿(mào)易做過多限制。不過,在日漸強大的基督教勢力(特別是已皈依基督且反對幕府的居于九州的“西國大名”)對幕府統(tǒng)治形成威脅后,國內(nèi)禁教活動隨之展開。1612年(慶長十七年),幕府下達基督教當時東亞的大環(huán)境中把握,可以看作東亞國家應對西力東漸時普遍采用的出入境管理體制,具有一定的歷史合理性。當然,這基本阻斷了日本人出國留學、經(jīng)商等的渠道,限制了日本與外部世界的文化和商貿(mào)交往。 其實,“鎖國”不過是個形象的說法,日本從未中斷與外部世界的聯(lián)系。就外交政策而言,幕府奉行“朝廷歷世之法”,即不與唐山(中國)、朝鮮、琉球、紅毛(主要指荷蘭)之外的國家保持通商、通信關系,但仍保留四口與以上國家、地區(qū)通商。即從南到北依次是:由薩摩藩與琉球、長崎與中國及荷蘭、對馬藩與朝鮮、松前藩與阿伊努進行通商貿(mào)易。這四口成為重要的物資、信息交流通道,其中尤以長崎為重。 一方面,經(jīng)由長崎,不僅來自中國的物資、書籍通過中國商人的海上貿(mào)易源源不斷地傳入日本,極大地推動了江戶漢學的發(fā)展,承載著西方科學的“蘭學”也在日本生根發(fā)芽。幕府依仗素有“海上馬車夫”之稱的荷蘭的運輸能力,不得已與其保持通商關系,這為日本提供了接觸西方的窗口。特別是至18世紀初第八代將軍德川吉宗緩和禁書制度,引進西方學術后,在“蘭學”的名義下,西方醫(yī)學最先傳入日本,繼而解剖學、生理學、病理學、天文學、窮理學(當時對物理學和化學的總稱)、地理學等也開始在日本植根。同時,作為當時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朱子學在日本化過程中所形成的對自然與人的獨特認識,也為“蘭學”在日本興起及獲得更大規(guī)模發(fā)展提供了可能。于是,經(jīng)由長崎,西方的近代科學傳入日本,形成漢學以外的另一套知識體系,為后來明治政府“求知識于世界”,全面學習西方奠定了基礎。 另一方面,海外情報也經(jīng)由長崎傳入日本。幕府規(guī)定由長崎入港的中國及荷蘭商人必須向長崎奉行報告海外消息。這種報告統(tǒng)稱“風說書”,其中中國商人的報告稱“唐風說書”(又稱“清商口單”),荷蘭商人提供的叫“和蘭風說書”(又稱“阿蘭陀風說書”),此外還有擔任翻譯的通事根據(jù)外國商人的口述或摘譯外國報刊新聞編成的“別段風說書”(即“特別風說書”)。這成為幕府了解外部世界的重要情報來源,對后來日本積極應對外界變革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總之,在17~19世紀中葉,日本雖處于鎖國體制,但仍關注著世界的變動。隨著西力東漸的不斷推進,一場深刻改變東亞歷史走向的巨變即將上演。 第二節(jié) 西力東漸與日本向海外派遣留學生的開始就在日本通過海禁暫時維持國內(nèi)安寧的同時,外部世界的局勢發(fā)生了巨大變化。進入18世紀后半期,隨著大航海時代接近尾聲,歐洲諸國實力此消彼長,葡萄牙、荷蘭已今不如昔,英、俄等國實力大增,與東亞國家的接觸、摩擦相應增多。對于幕府而言,維持鎖國體制,不與傳統(tǒng)交往對象外的其他國家產(chǎn)生瓜葛,已變得越來越難。正如有學者所說,“至18世紀后半葉,日本列島已不知不覺地逐漸進入東西世界文化共時性的圈內(nèi),或者說被吸引進入了這個圈中”。 其實,是時日本已感受到來自不斷推行南下政策的俄國的威脅。1778年(安永七年),俄國首次來到被日本視為自己勢力范圍的本州島以北的蝦夷地區(qū),要求與松前藩通商。隨后,俄國又于1792年(寬政四年)及1804年(文化元年)來日,強化通商要求。1806~1807年發(fā)生了俄國海軍軍官赫沃斯托夫、達維多夫襲擊蝦夷地,揚言若日本不接受通商貿(mào)易便派遣更多軍艦來日的事件,引發(fā)日俄首次軍事對峙。 國際形勢的變動雖使日本一些知識分子(如林子平)產(chǎn)生了危機意識,但大多數(shù)日本人堅信日本的鎖國狀態(tài)及200年來的太平生活仍將持續(xù)。幕府一面動員東北大名出兵,并加強海防;一面對俄展現(xiàn)強硬姿態(tài),于1806年撤回對俄國船只的“薪水給予令”,1807年改為“俄國船打拂令”,即只要俄船接近日本,一律擊退,不準其靠港補給。不過,與俄國的爭端最終以俄國政府正式道歉而解決,日本人更加確信西洋國家不會襲擊日本,對外態(tài)度更加強硬,最終于1825年向全國下達了除中國及荷蘭船外,其他一切國家船只不得靠岸,否則予以攻擊的“異國船打拂令”,希望通過拒絕對外交往來繼續(xù)維持鎖國體制。 不過,西力東漸下的東亞變局刺激著變革的到來。1840~1842年中英間爆發(fā)的鴉片戰(zhàn)爭,拉開了西方列強武力打開東亞國家貿(mào)易大門的序幕。面對動蕩的東亞時局,長崎作為了解事態(tài)進展的渠道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早在1839年(天保十年),中國禁煙運動的消息就通過荷蘭商船提供的“和蘭風說書”匯報給長崎奉行。1840年后,荷蘭商人的報告中也常涉及中國鴉片戰(zhàn)爭的消息。而中國商人提供的“唐風說書”則提供了更為直接可靠的信息。據(jù)統(tǒng)計,現(xiàn)存1840~1844年間的“唐風說書”就達19件之多。這些材料詳細介紹了戰(zhàn)爭的起因、戰(zhàn)事進展及中英談判的情況。 中國的戰(zhàn)敗對近代日本的轉型影響巨大。一方面,中國不敵西洋國家堅船利炮直至割地賠款,這對日本而言可謂“天賜前鑒”,為其敲響了警鐘。東亞第一帝國敗北的消息對日本各界的沖擊力不亞于一場地震。1842年6月22日,新任荷蘭商館長告訴長崎的荷蘭通事另一個驚人的消息:英國欲打開日本貿(mào)易大門,若日本應對無禮或拒絕通商,將調集正在廣東的英軍軍艦來日,不惜與日一戰(zhàn)。所謂“應對無禮”,當指日本的“異國船打拂令”。為此,時任老中水野忠邦在一個月后的7月23日宣布撤銷“異國船打拂令”,代之以準許船只靠岸補給的“薪水給予令”。這顯然是幕府得知清軍大敗于英軍,不想重蹈覆轍。不過英軍最終并未來日,繼任老中阿部正弘也開始接納攘夷論者德川齊昭的意見,再次摸索恢復“打拂令”的可能性。 另一方面,日本并未遭到英國襲擊說明了另一個問題,即正是中國吸引了西方列強的主要注意力,使其無暇轉攻日本,無形中為日本的應對贏得了時間。同時,西方國家的主要目標是中國而非日本,所以對待日本的態(tài)度也更為溫和。 就在鴉片戰(zhàn)爭結束的兩年后(1844年),荷蘭國王派來特使向幕府將軍呈交信件。信中一改過去堅持獨攬日本對外貿(mào)易的姿態(tài),在提及鴉片戰(zhàn)爭后的世界形勢時,特別指出由于蒸汽船的發(fā)明,世界聯(lián)系更為緊密,建議日本若想規(guī)避與西方各國之紛爭以求自保,應放棄鎖國體制,與荷蘭之外的其他各國開展貿(mào)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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