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2021-06-10 13:35·詩道駿言

“司空見慣”是大家耳熟能詳?shù)某烧Z，它出自劉禹錫的名詩《贈李司空妓》“司空見慣渾閑事，斷盡蘇州刺史腸”之句。人們對這首詩也是“司空見慣”了，但誤讀卻不少，比如，常有人認為劉禹錫寫這首詩意在諷刺李紳。在我看來，把這詩當諷刺詩是想多了、想歪了，既誤解了劉禹錫，又抹黑了李紳。全詩如下：　　

高髻云鬟宮樣妝，

春風一曲杜韋娘。

司空見慣渾閑事，

斷盡蘇州刺史腸。

我們先疏通一下文字。髻（jì）是在頭頂或腦后盤成各種形狀的發(fā)結(jié)。鬟（huán），指婦女梳的環(huán)形的發(fā)髻?！案喵僭器摺本褪歉吒叩陌l(fā)髻、云樣的發(fā)鬟。宮樣妝，皇宮里才能見到的高檔次妝容?！岸彭f娘”是唐代教坊曲名，是皇家歌舞團里的常規(guī)歌曲。春風一曲，意思是一曲《杜韋娘》唱得情意款款，讓人心搖神蕩，如沐春風。司空指筵席的主人李紳（據(jù)《太平廣記》），官居司空，是朝廷重臣。渾，副詞，都、完全。閑事，可有可無的事、不重要不值一提的事。蘇州刺史，是劉禹錫自稱。斷腸，這個詞最容易被人誤解成“傷心欲絕”。因為這個詞脫胎于典故“斷腸猿”，說是有人逮了個小猿猴帶回家，小猿猴的媽媽追到這人家，求其放了小猿。逮猿的人不但不放，反而把小猿猴栓到樹上，母猿哀求無果，最后悲痛而死。逮猿人剖開母猿肚子，發(fā)現(xiàn)腸子都斷成了一截一截的（見干寶《搜神記》）。于是，“斷腸猿”成了因思念愛子而極度悲傷的典故，這是最初含義。但是在使用過程中，意思得到了泛化，“斷腸”可以指極度哀傷，也可以指極度相思。李白《春思》“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斷腸”表達的是女子對丈夫的極度相思之情。常建有詩云“相思嶺上相思淚，不到三聲合斷腸”，“斷腸”與“相思”也有密切關(guān)系，是極度相思的結(jié)果。劉禹錫的老朋友白居易《山游示小妓》詩，描寫的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歌妓陪伴白老師游山玩水，很開心，但是結(jié)尾說：“莫唱楊柳枝，無腸與君斷?！眲裥⊙绢^不要唱楊柳枝那樣的情歌，我一個老同志已經(jīng)談不動戀愛、經(jīng)不起感情波瀾了，沒有“腸”可以為你“斷”了。這里“斷腸”明顯跟男女之間的相思之情有關(guān)。所以，“斷腸、腸斷”不能一概簡單籠統(tǒng)地理解為悲痛、傷心欲絕，要結(jié)合具體語境，表達男女之情時，更多側(cè)重“魂牽夢繞、牽腸掛肚”的意思。

再結(jié)合劉禹錫寫這首詩的具體情況，筵席的主人李紳跟劉禹錫是詩友而不是階級敵人，李很愛重劉的詩才，所以才“厚設飲饌”招待劉，而且還安排了歌舞節(jié)目，這是盛情款待。歌手是“妙妓”，應該是貌美、藝高的妙齡女子。劉禹錫喝著美酒、看著美人、聽著美歌，他會悲痛欲絕嗎？有人說，他對李紳的奢侈“極其反感”（楊由之1996），有人說，他面對李紳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奢靡生活，“肝腸寸斷，于心不忍”（王建軍）。

朋友熱情招待，你喝得醉醺醺的，還對朋友“極其反感”，太不通情理了吧？往輕里說是不通人情的二愣子行為，往重里說這叫不知好歹、恩將仇報。至于看到李司空的盛宴美妓，感到“肝腸寸斷、于心不忍”，更是沒來由，他為什么而肝腸寸斷呢？又對什么于心不忍呢？簡直莫名其妙。難道劉禹錫腦筋不正常嗎？朋友請你喝酒吃肉聽歌看舞，你醉飽之后，痛心疾首，而且還拿詩歌當武器，諷刺款待你的朋友，若果真如此，那不僅是缺腦子，而且缺德好吧。我們只能說，后人對劉老師的詩句望文生義了，對劉老師的用意曲解了。

再看故事的后續(xù)，說是劉禹錫寫出這首詩后，李紳就把那個歌妓送給了劉禹錫。這也更加證實，李紳讀懂了劉禹錫的心意，于是，順水推舟，成全了劉禹錫的一片癡情。如果劉寫這詩是為了表達對李紳的反感、對奢靡之風的痛心疾首，那朋友還做不做了？友誼的小船一準兒就翻了！如果劉禹錫果真有諷刺之意，李紳卻讀不出來，那堂堂司空、一代宰相的智商是否堪憂？如果讀出了劉的諷刺之意，卻還送他歌妓，那是不是沒羞沒臊，用熱臉貼劉禹錫的冷屁股？要知道，李紳的官職比劉禹錫高，對客人的不識好歹，不生氣變臉就是寬宏大量了，請吃請喝送歌送舞之后，還有必要再送美人嗎？李紳也沒病，好吧。

所以，只能理解為，劉禹錫根本沒有諷刺李紳的意思，他就是夸李紳的生活太高大上了，李紳的歌姬太迷人了，我太羨慕了，惹得我老劉已經(jīng)犯花癡了。

全詩連貫起來，就是：

你烏發(fā)秀美，云髻高綰，宮廷風格的妝容典雅又時尚；

你姿態(tài)曼妙，歌喉婉轉(zhuǎn)，一曲《杜韋娘》唱得春情滿滿。

這樣動人的歌舞，司空大人在宮中府中，常常得見，已經(jīng)習以為常，

but，我可是耳目一新，深受感染，

你的歌聲、你的美貌，勾起我無限情思，讓我心搖腸斷。

——總之一句話，姑娘你太有魅力了，讓我這個蘇州刺史神魂顛倒，腸子全都斷成碎片了！

這詩出自劉禹錫之手，沒有太大爭議，但相關(guān)的故事則記載不一。韋絢《劉賓客嘉話錄》、范攄《云溪友記》說，筵席主人是杜鴻漸。孟棨《本事詩》只說是李司空，沒說是李紳?！短綇V記》則改為李紳。所以，跟這首詩提到的“司空”到底是不是李紳都得打個大大的問號，即便真是李紳，劉禹錫也沒有諷刺之意，劉老師的“斷腸”只是對歌妓動了相思之情，他沒有“于心不忍”，更沒有“極其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