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園林經(jīng)典《說園》（上）

茶香飄萬里 2021-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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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0

寫在《說園》之前

大家好，我是小螞哥。很多朋友讓我聊一些園林經(jīng)典，所以我準備分幾期聊聊陳從周先生的《說園》一共五篇，但第一篇提綱挈領，是了解陳從周造園思想的主線，所以我們這次就先聊聊《說園》第一篇。

在此非常推薦同濟大學這版說園典藏版。

陳從周先生是我國近代的園林大師，他擅長重建修復古典園林，而我們說重修的難度是遠遠大于新建的，這對于設計者本身的文化素養(yǎng)要求極高。

陳從周在豫園東部指導工作 1987年

這次我們聊得是他的經(jīng)典文章《說園》。這些文字從某種意義上能夠闡明陳先生對于古典園林的認識和態(tài)度。

但要說明的是《說園》這篇文章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論文，而是陳先生在1978年在上海植物園的講話稿，所以沒有那么嚴謹?shù)倪壿?，所以我在理解的基礎上把陳先生文章的邏輯重新梳理了一下，并且加入了一些可以佐證的案例，所以我們下文看到的可能和原文順序不太一樣，推薦你在看完文章后一定要讀讀原文。

其實陳先生大部分文字寫得淺顯易懂，不像今天的論文都拐彎抹角。但我還是要提醒大家，陳先生當年所處的環(huán)境和園林建設的主要任務可能和今天不同，所以文中有些觀點當時看沒有問題，但放在今天也許我們有更好的解決思路，所以我們看的是陳先生對于園林理解那些深刻的東西就可以了，沒必要鉆牛角尖。

全篇說園不過8/9頁，但談到了園林的方方面面，從靜觀動觀，到俯視仰視；從山水格局，到建筑營造，看上去知識點既瑣碎，又密集，但如果我們把這些知識整理一下，你會發(fā)現(xiàn)陳先生說了三個方面：

而這三方面分別從宏觀，中觀，微觀的角度解釋造園的內(nèi)涵，可謂是深入淺出，字字珠璣。我們接下來就細細講來。

PART 1

造園有法無式

我們理解任何事物都需要首先在整體上有一個宏觀的把握，也就是“大局觀”。所以在這一部分陳先生講的都是提綱挈領的大道理，看似泛泛，實則每個點都切中要害。首先他說造園要有法無式。

“有法無式”當在書中看到這四個字就覺得不明覺厲。立馬就上網(wǎng)搜索，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這個詞是陳先生自創(chuàng)的。這個詞經(jīng)由陳先生現(xiàn)已經(jīng)廣泛被園林界所接受。所以我們有必要了解一下這個詞的含義。

《金剛經(jīng)》中有說“一切皆有法……”講的是世上的一切都有背后的道理，所以“法”可以理解為道理，真理。而“式”在字典中有規(guī)矩和法度的意思。

所以大致來說，有法無式可以理解為：造園有一套背后的邏輯和道理，但不要拘泥與規(guī)矩和法度，也就是說思想要正確，手段需多樣的意思。

所以在《說園》中，陳先生特別反對把一個地方的成功經(jīng)驗原封不動的搬到別處，這就是典型的教條死板，“有法”也要硬是“有式”。因為環(huán)境變了，原本成功的經(jīng)驗肯定失效了~

既然造園有法，那說明肯定還是有一定規(guī)律可尋的，下面小螞哥就把陳先生在《說園》中對于造園總體的道理總結(jié)出了六條分別是：

1、以少勝多

2、巧于因借

3、妙在含蓄

4、突出特征

5、融入文化

6、注重建筑

看到這里，我希望你能先思考一下，這六點在你個人對于古典園林認識中是不是能對上號。

1、以少勝多

既然是造園，就是在一個有限的面積內(nèi)營造空間，和我們裝修房子很像，都想在有限的空間中盡可能的增大面積，所以我們經(jīng)常能夠在香港的室內(nèi)設計中看到鏡子的運用，由于香港住宅寸土寸金，所以利用鏡子的反射從視覺上增大面積便成了常用的手段。

室內(nèi)大師季裕棠設計的香港瑰麗酒店有很多鏡子的使用。

這個道理同樣適用于造園，所謂“螺螄殼里做道場”把有限的空間盡可能得巧妙利用，形成無限的畫面，讓人流連。

我們拿網(wǎng)師園中的殿春簃舉例，一個小小的園中園，園林要素竟一樣不少，半亭和冷泉形成璧山之景，建筑內(nèi)窗戶和門的框景也表達了春夏秋冬，這座看似簡單的庭院成了多少現(xiàn)代人夢寐以求的園林范本。

殿春簃內(nèi)三個漏窗和大門代表四季景色

入園的璧山山洞和銜接建筑的半廊

置石和樹石組景

半亭內(nèi)的太湖石和旁邊的冷泉

我再給大家舉一個我們在揚州考察的例子，汪氏小苑的可棲徲（[tí]：久待）庭院。

在汪氏小苑建筑的西南角，有一處特別僻靜的庭院，走進月洞門，植物和樹石營造了一個相當舒適的環(huán)境。

透過漏窗和月洞門你能感覺園內(nèi)的別有洞天。月洞門下的踏腳石是空間轉(zhuǎn)化的精髓，踏上去就到了園林。

雖只有幾十平方，但山石花臺，建筑假山一樣不缺，由于沒有水，地面被裝飾得更加精致。你看園林其實越是小的空間，越能夠營造一個靈活多變的空間，這就是以小見大。

明朝園林家文震亨在《長物志》里的一句話：“石令人古，水令人遠。園林水石，最不可無。一峰則太華千尋，一勺則江湖萬里?！庇糜邢薜目臻g，在有限的時間里創(chuàng)造無限的景色，這就是以少勝多，以小見大。當然也是“螞蟻景觀，以小見大”的來歷。

2、巧于因借

除了利用園林本身之外，我們想要以少勝多，還要借助一些“外在”的景物。所以陳先生總結(jié)為“園外有景，妙在借；景外有景在于時”。

我們大致理解一下，就明白陳先生說借景不僅要借景，還要借時。

首先就是“園外有景，妙在借”，不僅是陳先生，如果你總覽近代園林大家的理論著作，無論是童寯還是梁思成都對于借景有很深的研究，而在建筑大師貝聿銘的作品中也經(jīng)常能見到借景的手法，能把園外的景物納入自家園林，這不僅考驗園主本身的審美，也和造園的工匠息息相關。

從左到右為陳從周，貝聿銘，童寯。（是小螞哥非常喜歡的一張照片）

但在實際的造園中，借景哪有這么容易，往往是建建拆拆，反復數(shù)遍才能妥帖，所以借景并不想我們想的那么簡單，設計和施工往往需要時間的磨合，所以我們才能在今天在寄暢園中偶然抬頭的時候，看到遠處的北寺塔；在瘦西湖各處都能遠眺平山堂；在拙政園賞荷時瞥見報恩寺……

寄暢園背景中的北寺塔

拙政園背景中的報恩寺塔

景外有景在于“時”說的是借用自然，陽光、空氣、聲音結(jié)合園內(nèi)的景物可以形成花影，樹影，云影，水影，風聲，水聲，鳥語，花香，無形之景和有形之景，交響成曲。

通過陽光的變化和季節(jié)的流淌，簡單的園林要素被疊加了自然要素之后就會產(chǎn)生無限的變化，不同于歐洲園林用大量具象化的事物烘托氣氛，我們更注重和自然的交融，這樣顯然更加靈活。

3、妙在含蓄

我們接著用歐洲園林給大家做個對比，意大利文藝復興的埃斯特莊園俗稱“千泉宮”，聽名字就知道使用了大量的噴泉作為園中的主景，游人在游園各處都能體會到水的魅力。

離羅馬不遠的手法主義園林“布瑪簇”里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神怪雕塑，進入園林仿佛置身天堂與地獄之中，讓人既興奮又害怕。

而我們中國園林則不然，我們在園林中似乎很難找到某個特別具象的事物，例如立峰是一種抽象雕刻品，美人峰細看才像。九獅山亦然。

寄暢園中的美人石

小盤谷中的九獅圖山，氣勢非凡;

獅子林的假山要看到獅子更需要悟道

不僅園林的置石假山表達的含蓄，有時看似一幢內(nèi)斂的建筑也暗藏乾坤。下圖是留園的林泉耆碩之館，它在功能上還有另一個稱呼——鴛鴦廳。

鴛鴦廳表面是一堂雙廳，其南廳是向陽空間，廳南面有墻圍合成小庭院，既擋風，又聚暖，并使廳內(nèi)有適量的陽光照射，宜于冬春居??；北廳是背陽空間，外有荷池，由于池水降溫作用及一池荷風吹拂，清涼爽快，宜于夏秋居住。

鴛鴦廳前男后女，有鴛鴦之意，你看即便給你塞狗糧，也是委婉含蓄的。

不僅如此，亭榭看似是游人休憩之處，但你細讀匾額楹聯(lián)就能知道在這里應該觀賞和體會到的景物，簡直是賞景的說明書。

配圖為留園濠濮亭

這里我給大家舉幾個例子來說明：

比如拙政園荷風四面亭有一副抱柱聯(lián)“四壁荷花三面柳，半潭秋水一房山”。此聯(lián)是仿山東濟南大明湖小滄浪亭的一副對聯(lián)“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該聯(lián)由清朝著名的文人劉鳳誥所撰。

拙政園中的這幅對聯(lián)巧妙地點出了在這里可觀賞到的四季之景，說出了春夏秋冬四季，三面柳為春；四壁荷花為夏；半潭秋水為秋；一房山為冬。春柳輕，夏荷艷，秋水明，冬山靜。所以通過楹聯(lián)你不僅可以知道怎么賞景，還能了解每個季節(jié)的景色特征。

鎮(zhèn)江焦山頂?shù)摹皠e峰庵”鄭板橋的讀書處，在進入小院之前就有門聯(lián)“室雅無需大，花香不在多”

小院中有小齋三間，一庭花樹。，楹聯(lián)含蓄的概括了院中的景物，如果直白的說是一間破房，幾棵樹估計就不會有人進去了吧。所以說楹聯(lián)簡直是高情商話語大全！

匾額有磚刻，石刻；聯(lián)屏有板對，竹對，板屏，大理石屏，外加石刻書條石，少用畫面，更加曲折耐味

小螞哥個人記憶深刻的是在退思園中，在進入主園林之前的月洞門有匾額石刻——煙云鎖鑰。就是下圖這個位置。

當初身處庭院只覺得是在進入園林前的點景，描寫園內(nèi)景物的煙云霧氣。后來在孟兆禎先生的《園衍》中才知道還有園主對于自己的自嘲。

室外每天風吹日曬用石用木較多，而到了室內(nèi)自然是直接寫字裝裱，一般我們把下圖這種有多個楹聯(lián)，中間掛畫，又有匾額的這一套稱為中堂。

中堂可增加內(nèi)部光線及音響效果，使居者有明朗清靜之感。

無論是室內(nèi)還是室外的楹聯(lián)和匾額都是純文字，內(nèi)容大多也不直接描寫景物，而是托物言志、烘托渲染、起興寄托、狀物移情。這就是中國傳統(tǒng)園林的含蓄。

4、突出特征

一千個園林就有一千個意境，雖說每個園林的元素都大同小異，在外行看來無非小橋流水，亭臺樓閣。但你細細品來其實各不相同。

圓明園，因水成景，借景西山，終成萬園之園；

寄暢園為山麓園，景物皆面山而構(gòu)，納園外山景于園內(nèi)；

網(wǎng)師園以水為中心，殿春簃一院雖無水，西南角鑿冷泉，貫通全園水脈，絕處逢生，終不脫題；

這些都是園林的特色，我們今天做產(chǎn)品講究的差異化，造園也是同樣道理。

比如郊野的園林就多表達荒郊野趣，市區(qū)的園林不要和那些泛泛之輩為伍，我們可以表達清新自然，陳先生的原話是：“郊園多野趣，宅園貴清新，野趣接近自然，清新不落常套?！?/p>

這都是地域賦予園林的特色屬性，當年王獻臣還鄉(xiāng)營造拙政園，試圖在繁華的蘇州市區(qū)打造郊野風光，這就是不落常套，最終我們能在好友文徵明的筆下，看到當年拙政園的質(zhì)樸清新。

相比之下無錫蠡園原本是郊野的漁村景觀，而現(xiàn)在增加了大量的人工建筑顯得庸俗無趣。

5、融入文化

小螞哥在6年前寫下第一篇《景觀筆記》的時候就強烈地感到中國園林帶給我們的不僅是審美上的享受，而更是一本融合了歷史和文化的百科全書。

瞻園原來是明朝開國名將徐達的“菜園”，輞川別業(yè)不僅是王維的家更是后代文人墨客心中一生必去的圣地，退思園曾經(jīng)作為民國時期少有的女校校舍，獅子林原來是貝聿銘家的貝氏祠堂……

不僅是以上這些園林趣聞，每個地方的園林文化都各不相同，北方因為缺水園林大多是旱園，嶺南園林因為悶熱，設計方池花臺來引導風向。江南園林因為雨水過多，大多中心鑿池便于排水。

嶺南園林中的花臺用于制造陰影降低太陽輻射。

中華傳統(tǒng)文化也給園林賦予了更多德行。園林主廳中堂大多懸掛教人向善，耕讀持家的匾額和楹聯(lián)。景墻大門的磚雕和嶺南的泥塑也多表達吉祥平安、升官發(fā)達的美好寓意。

無論是歷史、科學還是道德都是文化的一部分，只有融入了文化園林才有了靈魂。

按照陳先生《說園》的原文“文化使游人有更多聯(lián)想，興會……”。有時候單純的風景看過就忘了，人是社會的動物，我們喜歡給景物加上社會當時的文化，讓人在觀景的時候產(chǎn)生通感，這樣才更讓人記憶深刻。

這一點小螞哥想多說兩句，2014年我負責某市中心生態(tài)濕地公園的設計時，經(jīng)常要去城建局開會，當時的城建局局長是個文人，時常在會上出口成章，我們的方案從基本功能到生態(tài)效益沒得說，但在文化上常受到局長指點，最后修改了一年多，建設后呈現(xiàn)的效果果然不一般，我經(jīng)常會到公園中聽爸爸給孩子講公園中某處文化景觀的典故，孩子聽得津津有味。那時候感慨文化就是這樣傳承的。

6、注重建筑

在《說園》中陳先生引用了清代汪春田重葺文園的詩：換卻花籬補石闌，改園更比改詩難；果能字字吟來穩(wěn)，小有亭臺亦耐看。講得是造園需要考慮諸多要素，想要建造一處佳園比改好一首詩難多了，但具體難在哪里其實《說園》中并未具體說明，我在《續(xù)說園》中找到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