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波蕩漾的楚安江邊，有一個名叫永泉村的小村子，村里的人們依靠這條江討生活，自打能夠記事起，便整日在江上風(fēng)里來，雨里去，個個都是浪里白條。

其中，尤以劉家二小子劉江的本領(lǐng)最為高強，在他十三歲那年，村里的幾個小年輕一時興起，將幾艘船圍在一起，看誰在水下憋氣的時間最長，但不能超出這個圈，誰要偷偷地潛到圈外，那就算作弊。

一刻鐘以后，眾人紛紛冒出頭來，依他們這水性，已算是非常了不起，可在劉江面前，根本就不值一提，大半個時辰過去了，江面上一點動靜都沒有，劉江他娘聞訊趕來，坐在岸邊哭天搶地。

幾個小伙也緊張得不行，正要潛水下去搜尋，只聽見嘩的一聲，劉江已經(jīng)從水里鉆了出來，手上一揚，一條大黑魚啪的落在船板上，噼里啪啦蹦跳個不停，這黑魚最喜生活在渾濁的水底，要摸到可不容易，眾人皆圍了過來，紛紛朝劉江豎起了大拇指。

可他娘卻嚇得不輕，揪著劉江的耳朵痛罵了一番，劉江卻不以為意，嬉皮笑臉說他看見水底還有好多大黑魚呢，下一次再去摸，結(jié)果自然又被他娘狠揍了一頓。

自那以后，劉江的名聲就傳遍了大江兩岸，附近幾個漁村沒人不認(rèn)識他的。

到了每年龍舟大賽搶鴨子環(huán)節(jié)，劉江矯捷的身影上下翻飛，那俊朗的臉龐，勻稱有力的身材，吸引著全場大姑娘小媳婦的眼光，那是劉江人生中最為得意的時候。

可最近，往日里精神抖擻的劉江再也意氣不起來了，他整日躲在家里不敢出門，一聽到江、水什么的就嚇得臉色煞白，渾身顫抖，嘴里還驚叫著：“鬼...鬼臉，鬼臉沖著我笑......哎呀，我的媽呀！”

他娘急得團團轉(zhuǎn)，直摟著兒子抹眼淚，他爹和哥哥將附近有名的道士都請來了，將家里鬧騰得烏煙瘴氣，錢花出去了不少，可劉江依然沒有一絲好轉(zhuǎn)，直到一位江湖郎中打這里路過，給他開了一些寧神定驚的藥，他這才漸漸地恢復(fù)正常。

在父親的引導(dǎo)之下，劉江才敢慢慢地回憶之前的遭遇，半個月前，適逢劉江父親的生辰，孝順的劉江潛入水底，想要抓一些漁網(wǎng)撈不著的珍饈美味去給父親賀壽。

劉江下了水就跟魚一樣，能夠睜大了眼睛將水下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這也是他最異于常人的地方。

片刻功夫，他腰上的網(wǎng)兜里就已經(jīng)收獲滿滿，眼瞅著也差不多了，劉江正要潛上去換氣，忽地一個黑影自遠(yuǎn)處緩緩而來，劉江本能地望了那么一眼，就這一眼，立馬讓他魂飛魄散，差點兒沒當(dāng)場厥過去。

借著水下昏暗的光線，劉江分明看見那是一個人頭魚身的怪物，那臉是一張老頭的臉，長著長長的眉毛和胡須，眼睛鼻子分明，還咧著大嘴朝他笑。

試想一下，在這寂靜清冷的水底，突然出現(xiàn)這么一個東西，一般人早就給嚇昏了過去，可這劉江不是一般人啊，他雖已全身冰冷，手腳發(fā)軟，但還是拼命游到了岸邊，趴在河灘上昏了過去，幸好漁民們發(fā)現(xiàn)了劉江，將他送回了家。

待他醒來，就變成了之前那個樣子。

聽完劉江的描述，他爹陷入了沉思，很多年前，村里有一個叫作岑阿牛的人，岑阿牛跟劉江一樣，也是出了名的好水性，可是有一天，岑阿牛潛到水底摸魚，從此就失去了蹤影。

直到三天后，岑阿牛的尸體才浮了上來，劉江他爹與岑阿牛是發(fā)小，聽聞好友去世，自然是悲痛萬分，待他擠過人群來到岑阿牛身邊，卻立馬被驚得癱坐在地上。

那岑阿牛面容扭曲，雙眼圓睜，看樣子，應(yīng)該不是被淹死的，而是受到了極度驚嚇驚懼而死，幾十年來，這事一直是全村老人不愿提及的秘密。

現(xiàn)在聽兒子這么說，劉江他爹心里犯起了嘀咕：永泉村人世代居住在這楚安江邊，可從來沒聽說過江里有什么鬼面魚呀。

但自家兒子的品性他是知道的，斷沒有說謊的道理，如果兒子說的是真的，那么這“鬼面魚”是否也是當(dāng)年嚇?biāo)泪⑴５膬词帜兀?/p>

可這都幾十年過去了，難道那鬼面魚還在這江底游曳？偏偏還讓劉江給撞上了。

這事兒非同小可，劉江他爹在村里也算是德高望重的老人，當(dāng)晚，他便召集了幾個村老商議此事。

經(jīng)過村老們一致商定，為免引起村民的恐慌，這事兒還是不要宣揚出去，對外只說是劉江腿抽筋了，驚慌失措差點兒淹死在江里。

隨后，劉江他爹借口為劉江壓驚，請來端公在江邊做了一場法事，才算平息了村民心中的疑惑，只不過從那以后，劉江再不能下水了，甚至連走路都遠(yuǎn)遠(yuǎn)地避開江邊。

幸好劉江他哥嫂在縣里開了一間飯館，見弟弟打不了漁了，便叫他過去幫幫忙，混口飯吃還是可以的。

劉江生得俊美，又機靈勤快，會來事兒，不出半月，左鄰右舍都知道了飯鋪里新來了這么一個俊俏小哥。

飯館里每天都會多了好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媒婆，她們來了也不吃飯，那眼珠子盡跟著劉江的身影轉(zhuǎn)，還不時地跟劉江調(diào)笑，問他是否娶妻？可有中意的姑娘？

劉江總是羞澀地笑笑，并不搭話，這些大媽們都來晚了，他的心里，已經(jīng)有了一個朦朧的倩影。

那是五天前的午后時分，店里的客人散得差不多了，劉江正收拾著大堂，一頂華麗的轎子停在了門口，轎夫們放下轎子便坐到臺階上擦汗去了。

一個丫鬟掀開轎簾，將一位身披大紅斗篷，全身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女子攙了進來。

自家小飯館能夠迎來這樣的貴客，那自然是得熱情招待一番，劉江趕緊招呼二人落坐于一屏風(fēng)之后，女子用嬌若黃鶯的聲音輕道：“多謝小二哥了?！?/p>

劉江自小還沒聽過這樣好聽的聲音，不由得心神一陣蕩漾，抬頭看向了女子，女子雖蒙著面，但僅憑那一雙睫毛上卷，秋水盈盈的眼睛，便瞬間俘獲了劉江的心。

劉江當(dāng)場傻站在原地，丫環(huán)卻兇巴巴地將他趕到了一邊，并且吩咐道：如無招呼，不得上前。

劉江不敢再唐突佳人，待他低眉順眼地將飯菜奉上之后，只得遠(yuǎn)遠(yuǎn)地偷望著女子的背影。

就這樣，他愛上了一個不知長相，不知來歷的女子，只要一閉上眼，那一襲紅色斗篷便出現(xiàn)在劉江的眼前，他整個人變得蔫蔫的，開始犯上了相思病。

這天，幾個客人在店里閑聊：“唉，聽說了沒？鄰縣首富田老爺家的小姐得了怪病，正四處求藥呢？”

旁邊一人湊了過去：“田小姐，可是那傳說中沉魚落雁，貌勝西施的才女田綺蘭？”

見有人搭訕，那幾人更來勁兒了，仿佛是為了賣弄自己無所不知，幾人細(xì)細(xì)講起了田家的事兒。

田家世代經(jīng)商，是這方圓百里內(nèi)最為富貴的家族，可到了田老爺這一代卻人丁單薄，直到三十歲才得了田小姐這一顆掌上明珠。

田老爺夫婦將小姐視若珍寶，自小便將她當(dāng)作男孩兒教養(yǎng)，不惜花重金請來各方名師常駐田家，專心致志教導(dǎo)著田小姐。

轉(zhuǎn)眼，田小姐已到了及笄之年，不止相貌出眾，琴棋書畫更是無一不精，乃是遠(yuǎn)近聞名的才女。

田老爺對女兒期望甚高，田家雖有些勢力，但商賈之家在那個時代始終屬于末等，若能將女兒送進宮中，憑借她的才貌，定能獲得皇上的喜愛。

屆時，田家就可以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一躍成為皇親國戚，從而提升整個家族的地位和檔次。

田老爺找了朝中熟人，打點好一切，只待來年春暖花開，皇帝選秀之時，便送小姐進京。

誰知秋涼之后，小姐突然全身浮腫，皮膚泛黃，請了多少名醫(yī)都治不了根。

田老爺急壞了，四處尋醫(yī)問藥，打聽到這邊鎮(zhèn)上有個姓陶的老神醫(yī)，便派人來三催四請。

這陶神醫(yī)可是個避世的高人，最見不得有錢人趾高氣揚的樣子，面對田老爺那三百兩黃金，他連頭都沒抬一下，只是撂下一句話：想讓他治病，可以，但得小姐親自前來。

所以，前幾天，幾個轎夫便抬著平日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姐，走了好幾十里山路才來到這偏遠(yuǎn)的小鎮(zhèn)。

聽到這里，劉江心念一動，不由得插話道：“難道就是那天蒙著面紗，身穿紅斗篷的姑娘？”

幾人當(dāng)中正巧有一個那天也在場，聞言笑道：“你小子眼光夠毒的呀，一猜就中，話說也難怪，咱們這屁股那么點大的鎮(zhèn)子，突然來了這么一個氣質(zhì)脫俗的姑娘，雖說裹得跟個粽子似的，可任誰都得多看兩眼啊?！?/p>

粗俗的話語引得眾人哄堂大笑，劉江臉上雖陪著笑，心里卻苦澀難當(dāng)。

一是自卑，依田小姐那高貴的身份，出眾的才華，自己這幾天的癡心妄想現(xiàn)在看來真是可笑。

第二也是為小姐難過，那樣美好的女子，咋就得了這種怪病呢？

如果可以，他真想為小姐做點什么。

有人繼續(xù)問道：“那這田小姐的病有得治嗎？”

“嘿，你問這話可就外行了，這天下就沒有咱們陶神醫(yī)治不了的病?！比巳褐杏袀€叫吳老六的，住在陶神醫(yī)隔壁，平時沒少麻煩陶神醫(yī)替他們家人治病，心中早已將陶神醫(yī)奉若神明，聽不得別人對陶神醫(yī)有一點點質(zhì)疑。

“不過，這一次陶神醫(yī)開出的藥引可謂是千金難求，田小姐的病能不能好還真難說。”說到這個，吳老六倒是一臉地遲疑。

“喔，什么藥引？”眾人七嘴八舌問道。

“你們有沒有聽說過，在這世上有一種長著人臉的鯉魚？”吳老六一臉神秘狀。

劉江一聽這話，感覺心臟快要炸開了，耳朵里全是心臟“撲通、撲通”跳動的聲音。

“長著人臉的鯉魚？”

“具體的我也不知道，只是聽陶神醫(yī)這樣說起?！眳抢狭彩且荒樢苫?，但既然陶神醫(yī)說有，那肯定就是有的，“陶神醫(yī)說了，必得四十年以上，長著人臉的鯉魚作為藥引，方能除去小姐身上的不明毒素?！?/p>

“四十年以上，還長著人臉，那還不成神魚了，誰還敢去抓呀？”

眾人紛紛搖頭：這事兒可干不得，抓了神魚，還不得折壽。

“所以呀，今天田老爺已經(jīng)放出話來了，懸賞黃金萬兩尋求人面鯉魚呢，也不知誰有這個膽量，敢去尋找這傳說中的神物?！?/p>

眾人皆嘆息不已，他們世代生活在楚安江邊，從沒聽說過世上竟還有長著人臉的鯉魚，這陶神醫(yī)怕是治不好小姐的病，隨口胡謅的來掩飾自己的無能吧？

劉江掩飾住內(nèi)心的激動，呆立在旁邊半晌沒有吭聲，直到他哥叫他方才回過神來。

當(dāng)天下午，劉江便收拾東西回到了村里，一連幾天，他都在之前看見鬼面魚的江邊轉(zhuǎn)悠，只要一看見那幽暗的江水，劉江心里便一陣發(fā)怵，猶豫良久之后，終究還是情感占了上風(fēng)。

此后，他便義無反顧的一頭扎進水里，他爹雖欣喜往日天不怕，地不怕的兒子又回來了，可這天寒地凍，任是鐵打的身體也吃不消啊，問他到底在江里找什么，他也不吭聲，老爹無奈，只得劃著船在江上陪著。

就這樣，兩個月后的一天，正是漫天大雪之際，瘦了一大圈的劉江帶著鮮魚來到了田府，聽聞有人送來了鯉魚，田老爺立刻親自接見了劉江，并當(dāng)即叫人奉上一疊厚厚的銀票。

可劉江只是將魚放下，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內(nèi)堂，便起身告辭了。

來田家之前，他已思慮良久，雖然他極度渴望見小姐一面，看看心上人到底是怎樣的花容月貌，但他非常清楚自己與小姐的云泥之別，與其見過以后陷得更深徒增煩惱，還不如安靜地離開，給各自留個體面。

這尾鯉魚既是對小姐的一片心意，也算是對這份虛無的感情做的一個交代。

來年，一行豪華的車隊護送著田小姐上了京，迎接她的將是什么，我們不得而知，只是她這一生都不知道，曾經(jīng)有一個萍水相逢的小伙子，為了她，在冰冷的江水里泡了一整個冬天，落下一身的病，從此再不能下水了。

幾年以后，劉江有了一個幸福的家庭，妻子雖只是個普通的漁家女，但性格溫柔，手腳勤快，劉江敬重她，愛護她，日子過得平淡而又踏實。

劉江心里明白，與其傾其所有，終其一生去追求一份不屬于自己的幸福，還不如立足于現(xiàn)實，守護住自己所能擁有的，只有這樣的生活才是安穩(wěn)而長久的。

而世間又有多少人看不透這淺顯的道理，最后落得個人財兩空的下場。

清心故事集：講古今中外，看人世百態(tài)。蕩滌心底塵埃，才能清心靜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