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寶森1909年生在一個梨園世家。他的爺爺楊朵仙(藝名)很出名,是京劇開始走向成熟時期、老四喜班中繼梅巧玲之后最有名的花旦演員。揚朵仙有兩個兒子,一個是更勝老子的楊小朵,也是花旦演員;另一個楊幼朵,唱武生的,就沒什么名氣了。楊小朵生子楊寶忠,是余叔巖早期的入門弟子,后來成了一代京胡名家;楊幼朵的兒子就是楊寶森。 劉曾復(fù)描述過他看過的斌慶社的《巴駱和》,楊寶森演駱宏勛,扮相、唱做念打無一不佳。戲中駱宏勛給巴九奶奶行禮、認(rèn)義母時,有一次演巴九奶奶的徐碧云逗哏,擰著楊寶森的臉蛋兒說:"我的寶貝兒,小臉蛋兒活象小雞蛋兒。"臺上臺下哄堂大笑。 楊寶森搭班斌慶社邊學(xué)邊演。1925年他16歲,隨著戲班去上海演出,突然開始倒倉,一字不出,就留在上海拜認(rèn)的鄭姓義母家里調(diào)養(yǎng)。1928年,鄭家中落,鄭老太太不得已把他送回北京。楊寶森很老實,寡言鮮笑,又不大和同業(yè)接觸,回北平后一直坐守在家里。應(yīng)該說這時候他走到了人生的一個十字路口,也許繼續(xù)吃梨園飯,也許就另走他途了。這時,一位常州旅京富商看他忠厚,極力栽培,不但請了先生教他讀書、寫字,還出資請陳秀華為他說余派戲,并介紹常州旅京中醫(yī)趙某之女嫁他為妻。可以想見,青少年的楊寶森大概有一種溫厚喜人之氣,不然也不會總遇人相助。 楊寶森倒倉很多年,家境艱難,他靠給故宮博物館當(dāng)抄寫員,抄寫滿清奏折維持生計。他很少出門,除了喊嗓吊嗓,就是埋頭讀書習(xí)字,加上娶的夫人也不是北平梨園圈里的,他和梨園行的人走動不多。年復(fù)一年,到養(yǎng)成了書卷氣,這對于梨園世家子弟倒也難得。 這段時間他寫的詩里有一句:“滿腹戲曲歌不成,簞食瓢飲苦練聲”,可見生活的艱難和內(nèi)心的苦悶、執(zhí)著。30年代,余叔巖在老生界的地位已經(jīng)奠定。楊寶森對余叔巖的崇拜、學(xué)習(xí),是全心全意的。他幾乎把全部精力都投到鉆研余腔上了。余叔巖登臺,他場場必到,反復(fù)琢磨。有一次,實在沒錢買票,就把祖?zhèn)鞯臒熥飚?dāng)了。聽說余叔巖是深夜吊嗓兒,他就經(jīng)常半夜三更站在余宅的墻角聽。 舊社會的藝人,一旦離開舞臺,衣食立即成了問題。為了生計,1929年開始,他不得不靠那沙啞的嗓子,以二牌老生登臺,換取溫飽。此后將近12年,他一直是給荀慧生、梅蘭芳、吳素秋、宋德珠、程硯秋等一流旦角挎刀。從調(diào)門上看,譚鑫培、余叔巖唱正工調(diào),與楊寶森同期的馬連良等,盛年時也在正工調(diào)與六字調(diào)之間。當(dāng)時有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老生唱不到六字調(diào)就是不夠材料,而楊寶森的調(diào)門只有趴字調(diào)(有時還要低些),即使在低調(diào)門中,高音、立音仍然不能應(yīng)付自如。一次在濟南演出時,嗓子又啞了。面對一些人的嘲諷,他咬緊牙,發(fā)誓“非把嗓子練出來”。他減少甚至停止演出,以便更好地養(yǎng)嗓練功,一度幾乎把家產(chǎn)當(dāng)賣一空。 進入30年代后,楊寶森一連多年的面壁苦修、堅韌不拔地學(xué)習(xí)余派,見到了成效。他研習(xí)了的一些余派劇目,像《洪羊洞》、《空城計》、《罵曹》、《碰碑》等,在韻味上漸漸得了余派的神髓。但是,楊寶森的嗓子雖經(jīng)多年保養(yǎng),仍無大的起色。雖然他的嗓子也有獨特的地方——很寬,很厚,但是沒高音兒,這恰恰和余叔巖的嗓子相反。余的韻味神髓得了,卻偏偏沒有余的嗓子,好比學(xué)會了一套絕世刀法,卻只能拿著燒火棍去和人打。該怎么辦,對楊寶森來說真是個難解的求索。 這條路探索之難,也可以說是前無古人。把自己的短處變成長處,把別人的東西化成自己的東西,沒有輕省討巧的辦法,他只能走一條避輕就重的路子,一方面,要用超過別人多少倍的努力去磨練一套極高明的唱法,另一方面,這套唱法應(yīng)該是立足自己寬厚的中低音優(yōu)勢,走沉實醇厚的路子。當(dāng)然,這條道路的摸索是個漫長而艱苦的過程。1940年,堂兄楊寶忠評論他說:“前幾年寶森的嗓子,一遇到高音就滋花,我和王大爺(王瑤卿)都勸過他,不變唱法只能倒一輩子霉?,F(xiàn)在他才找著一條曲徑通幽的路,可是這條路很長,得一步一步走,要打算使這條路暢通無阻,恐怕他還得幾年功夫……” 那條通幽的曲徑是什么樣的呢?戲劇家趙萬鵬回憶,30年代末他在孟小冬家見到楊寶森的一段經(jīng)歷:“我隨先父到孟小冬家拜訪,恰巧碰見楊寶森。當(dāng)時他雖然仍不得意,但在他那一身書卷氣中,蘊含著一種大家風(fēng)度。他走后,孟小冬感慨地說:'寶森真不容易呀!鉆研余派這么多年,由于嗓子不盡如人意,不得不改變發(fā)音方法。他的嗓子光有寬而沒有高,這恰恰和余先生的嗓子相反,因此他用余派的唱法,必然把自己的缺點全都暴露出來。寶忠和王大爺(王瑤卿)勸他改變唱法,可是他又不能把余派的東西丟掉,所以,他苦惱了這么多年,現(xiàn)在他總算摸索出一種揚長避短的唱法。主要是把發(fā)音的部位往前推了,利用口腔的共鳴,把聲音往外送,這樣既增加了寬音兒的亮度,,同時避開了咽腔、鼻腔和額竇腔之間的提與拔的發(fā)音方法(余派最有名的唱法)。可是這樣發(fā)音,必須用極為松弛的唱法,才能使高音一滑而過。剛才他唱了幾句,確實給人感覺另有一種韻味……不過力度稍差。我跟他說,如果再把力度解決了,也許你還能自成一派呢!’”真是英雄巨眼,孟小冬確有預(yù)見。后來楊寶森錘煉出的唱法,正是往絕處求生路,在夾縫做文章,避開了余派的立音、腦后音那種往上提的唱法,轉(zhuǎn)而向下壓,利用更低的喉、胸的共鳴,往厚里唱,往深里唱。而在整個大風(fēng)格上,余派的平正大方?jīng)]有丟,還是那種規(guī)規(guī)矩矩、橫平豎直的唱法,唱得甜爽有韻味。 到30年代末,楊寶森的嗓子雖然仍不如意,但其韻味和唱功逐漸得到同行的認(rèn)可。40年代初,他與人合組寶華社,算是獨立挑班了,由二路老生成為頭牌。這段時間,堂兄楊寶忠離開馬連良的扶風(fēng)社,來給他操琴。曾長期給余叔巖打鼓的杭子和也應(yīng)聘前來司鼓。三人的的合作珠聯(lián)璧合,相得益彰,為楊派的形成和發(fā)展,起了很大的促進作用。整個40年代,是楊寶森確立自己藝術(shù)風(fēng)格的關(guān)鍵階段。 京劇老生流派形成的早期,就像一個大園子,空地很多,最早來開墾的是程長庚、余三勝、張二奎這些人,他們跑馬占地,各自的差異本來就大,特色明顯,很容易就建立了自己的領(lǐng)地。之后來了汪桂芬、譚鑫培、孫菊仙、劉鴻聲等人,空地還很寬敞,建立自己一派也不難。再以后,地方就不那么富裕了,余、馬、高、言,還有南方的麒麟童,紛紛大力開掘,開宗立派。之后荒地就很難找了,留給后人拓荒的機會也很少了。楊寶森來到園子時就是這么個情況,他能做的,就是在前人留下的地縫上精耕細作,搞出自己一塊天地。而他依賴的這塊地界,主要是余叔巖的,他采取了一條化余為楊的路子。楊派出自余派,又有不同。那就細說說楊寶森的特點,兼說余楊的不同。 特點二,是在較低的調(diào)門中,仍然有選擇地變高音、立音為平音。真是低調(diào)復(fù)低調(diào)。 比如《斬馬謖》中的導(dǎo)板“火在心頭難消恨”,按慣例“消恨”是高腔,“恨”更是翻著高唱的,來表現(xiàn)諸葛亮此這時怒不可遏的心情。聽聽同時代譚富英唱的就知道了。而楊寶森沒有這個本錢,就創(chuàng)出自己的低調(diào)唱法——平音新腔。雖然平著唱,但給人感覺好像把字音升高了。聽他唱的,是另一個諸葛亮,雖然也火在心頭,但仿佛強壓著,只等最后的爆發(fā)。 余叔巖的唱功精深含蓄,長短、強弱、輕重、高低的變化有時只在毫厘之間,轉(zhuǎn)瞬即逝,不露痕跡,讓人覺得人好聽,卻又說不清楚好在哪里。楊寶森學(xué)余,限于嗓音條件,就不得不在一些字、音上用力較重,抑揚頓挫,露出了棱角和痕跡,較為分明,這就讓后學(xué)者容易分辨、把握。我發(fā)現(xiàn)一個現(xiàn)象,同是一個唱段,一般來說楊派的伴奏要比余派的伴奏時間長,大概因為楊的唱腔在展開過程中更舒展、清晰。 在唱段中,余用情較輕,楊則較重。前面說過,余發(fā)聲的勁頭是往上提、拔的,往上提,自然有一種清空之氣,人間煙火著的少;而楊是往下壓的,那種聲音的壓迫感,蒼老悲涼,增強了一種悲劇性的感染力。楊寶森擅長演悲劇,這和他整體唱腔風(fēng)格是相符的。比如上面《洪羊洞》中“命喪番營”的“營”字,余唱得比較流暢,而楊幾乎是一音一頓,顯得特別沉重,自然就加大了用情的程度,給聽者一種痛切感。 特點五,是散極、搖板等難拿捏的小塊文章處理得極好。 散板、搖板唱得好,大不容易,因為它的勁頭(力度)和尺寸(速度)不好掌握。這些散碎唱句也不易被聽眾重視。但楊寶森很重視這些田間地縫,精耕細作。他認(rèn)為這些地方都是長于抒發(fā)人物感情的,是大有文章可做的,常常能把冷句唱成名句。 聽《魚腸劍》中這段反西皮散板,“伍子胥呀伍明輔哇,父母的冤不能報”一句,唱到“不能”時嘎然止住,兩聲干凈有力的鼓點兒后,引出那怨恨的“報”字,之后好像陷入無語的嗚咽之中,瞬間胡琴墊了幾下,伍子胥才以凄厲的聲音唱出哭頭“爹——娘啊”,如泣如訴,每每到此掌聲雷動。 http://www.tudou.com/programs/view/f_zac5Uh-1I/ 看楊乃彭這段音配像的表演,看來是得了真?zhèn)鞯?/spa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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